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1970-1980年代,打星刘家良、洪金宝、袁和平、成龙组建香港武行四大班底,为香港动作电影输送大量武替及功夫明星。左一为成家班、左二为刘家班、右上为袁家班、右下为洪家班。
《龙虎武师》剧照
谷轩昭和熊欣欣在《黄飞鸿》中为男主角李连杰做替身。 《龙虎武师》剧照
70后魏君子第一次知道“龙虎武师”是在2006年左右。经历了录像厅时代的纯看热闹和DVD时代的花絮访谈后,这位香港电影研究者第一次意识到,银幕上那些激动人心的武打动作,是由一群不为人知的龙虎武师完成的。十几年后,他决心用纪录片记录下这群无名之辈。
龙虎武师——一个脱胎于粤剧班子的术语,在1970、1980年代动作片蓬勃的香港电影圈,有着更加现代的指向:那些负责武打动作的特技演员。
2017年起,魏君子去香港参加特技演员公会举办的春茗茶话会,在会长钱嘉乐的牵线下,他陆续采访了四十余位龙虎武师。这个群体光鲜亮丽的一面,是已成业界大腕的洪金宝、袁和平之辈;而鲜为人知的另一面,是穿梭于香港街头的出租司机或旺角小摊贩。拍摄之初,魏君子原本计划跟拍几位转行后的龙虎武师,却无一例外遭到拒绝——曾经生龙活虎、血气方刚的他们不愿在镜头前展露“年老、落魄和不堪”。
彼时的“东方好莱坞”香港,“四大家班”挑动港片江湖,却很少有人知道,小侯、元武、火星……这些平常的名字承担了大量几乎没有安保的危险动作。
绿幕、威亚、特效技术精进之下,曾经“土法炼钢”式的武打动作愈显“落后”,但一个事实是,1970、1980年代香港动作片的繁荣,正与当年的“落后”有关。2021年8月28日,《龙虎武师》上映。在纪录片里,魏君子将曾经的荣耀归结为一个答案:“搏命”。
和真正的跳楼没有两样
1981年,中学毕业生谷轩昭决定到社会上谋营生。
谷父曾在香港一间夜总会里做过保安队长,认识了一位在夜总会教女孩子体态的粤剧师傅。9岁的谷轩昭被父亲拉着拜师学艺。从拉筋、压腿、下腰的基本功练起,年龄小,挨得辛苦。原本抱着强身健体的目的,练到翻跟头时却起了兴趣。到14岁,谷轩昭开始在一个粤剧老倌的剧团里做武行。
书念到18岁,谷轩昭没法收心。朋友打来电话,让他去片场试试做武行,和演员打斗、装死尸、按照规定动作倒地。凭着过去练功攒下的功底,谷轩昭套起招来很快。做武行,早上拍一组戏,夜里拍一组戏,一天赚600块。同样没读完书就出来工作的朋友,去做空调学徒,一个月领700块薪水。
谷轩昭正是在那一年成了龙虎武师。
“龙虎武师”最初是广东戏里的讲法,指戏里做难度动作的演员。1960年代起,香港传统戏剧式微,电影蓬勃。香港四间主要戏剧学校的梨园弟子们开始进入电影行业,做武打,当替身,“龙虎武师”的称呼由此沿用。
1970年代前,龙虎武师做武打场面,仍用舞台表演方式。直到1971年李小龙主演的《唐山大兄》,香港动作片风格由“虚”变为“实”——从舞台表演式的虚招到讲究招数的实打。4年后,刘家良执导《神打》,组建了自己的“刘家班”。“七小福”出身的成龙、洪金宝深受李小龙影响,加上袁和平,各自组建了刘、洪、成、袁的“四大家班”。
魏君子在《香港电影演义》中写道:“刘家良拍了《武馆》,洪金宝就拍《败家仔》呼应;洪金宝拍《鬼打鬼》,袁和平就拍《奇门遁甲》逼平,刘家良拍硬桥硬马一招一式,成龙就拍《师弟出马》毫无章法死缠烂打”——四大家班互相竞争,自此危险动作层出不穷。
“当时的条件比较简陋,如果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就是铺一些纸皮箱,上面放一些软垫。如果不是太高,只能在身上穿一些护具,硬摔。”熊欣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入行之前,熊欣欣在广西武术队做教练。当时,《少林寺》已很风靡。刘家良在广西拍《南北少林》时需要武行,熊欣欣在片场表现勤快,刘家良邀他去香港发展。1987年,熊欣欣决定闯港。刚到红磡火车站,他就被私家车接到了《老虎出更》的片场。
熊欣欣被指派的第一个动作是:从一辆车的车顶跳到天桥上,再从桥上跳到另外一辆车里。
“1980年代,内地哪有什么私家车,小汽车都没有坐过,就直接去跳车了,对速度的感觉、时间差的把握,往下跳把握不住就直接跳到地上了,如果跳得太早,直接跳到车头上就摔下去了。”熊欣欣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好在有惊无险,一次成功。
谷轩昭有一次去做外景替身,要从高楼层的窗户跳下。他和另一个武术指导去居民家里借窗。“人家通常都会问你会不会死,你不要在我家搞这个事情。很多人都不借的。他(另一个武指)问,你看三层还是四层? 我当时想三层,所以敲三层,结果四层的人开门就借了。”
承接替身的是堆成约1.5米高的纸皮箱,从四层楼高俯视,火柴盒一样小。在谷轩昭看来,这和真正的跳楼没有两样,“只是看你能不能跳到安全的地方而已”。
在1980年代的香港片场,使用一次威亚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谷轩昭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第一,你要租一台吊车,吊车贵。第二,每一组的威亚要4个人,这样一来就是几千块钱。当时做威亚的技术还没太成熟,所以可能吊一个镜头要花两三个小时。”受摄影技术限制,吊威亚呈现出来的画面效果并不如“摔生鱼”。
“前一天接到通告,早上很健康地出去,活蹦乱跳的,到了下午或者半夜,就撑着打着绷带回来。”熊欣欣回忆,手断脚断,膝盖爆裂或者脚踝韧带断掉,在这一行都是常事。
谷轩昭仍然记得自己认识的一位龙虎武师。三十多年前在片场,工作人员弄好纸皮箱后,拿绿色的防水布盖在上面防雨。等到几个小时后真的拍动作时,工作人员却忘了把防水布拿走。
“防水布绷紧了之后,那个纸皮箱跟海绵垫没有卸力的功用了,就跟跳在地上差不多。”这位龙虎武师从四层高的天台上跳下,虽然落在纸皮箱上,但颈椎上的一节骨头压裂了,从此再没离开过轮椅。
“他们不这么做,这个行业早就没了”
“这一行当,做替身、做高难度动作,自己能完成下来,很有面子,像在给自己扬名立万。”熊欣欣直言,“我是内地去的,他们真的是不怕死的一样,愣做,对踢对打,摔伤,断手断脚,大家良性竞争,你能做这个,我做更好的,争取下一次机会让老大看得上自己。”
魏君子觉得“龙虎武师”这一行和运动员没什么区别。20、30岁正当壮年,40岁考虑退役。1980年代的“四大家班”就好比四个金牌教练,争着呈现一系列精彩的动作场面。
《A计划》里钟楼落地那场戏,成龙上场前,先由“成家班”的火星跳一次,做肉身实验确认安全性;“洪家班”的元武在《省港旗兵》中有一场戏,需要从四五层高的商场跳下,背部着地,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摔在冰场上。
外国人到香港来,看到龙虎武师们近乎搏命般地做动作,大为震惊:“这个动作谁做谁死啊!”
在魏君子看来,武师们之所以如此不要命地做动作,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拍,动作电影是他们建立起来的……比如说从高楼跳下来,他们也不知道会不会摔死,就试,也没有科学性。比如1960年代之前他们从高往下跳,底下铺一个很薄的东西。后来有一部戏叫《圣保罗炮艇》在香港拍的,他们看美国拍片,原来底下可以铺垫子,不用真跳”。魏君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没有他们的当年,就没有现在动作电影的成熟和安全,都是人家试出来的。现在八爷(袁和平)、成龙、洪金宝,每个人拍戏首先是安全。当年他们比谁都拼、比谁都玩命,因为他们不这么做,这个行业就完了,早就没了。”
1960-1967年间,香港电影产量超好莱坞。1970年代初,新派功夫武侠片占总产量的80%。1970到1980年代,香港电影年平均产量稳定在100部左右。
从1970年代末到1990年代,香港开始流行午夜场文化,电影公司在电影上映前一周,晚上的11点左右会放优先场。来午夜场的都是“咬蔗一族”——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看电影追求刺激。在当时,文艺片不受欢迎,武打片井喷。
这种即时反馈的午夜场文化类似于梨园票友文化,动作做得漂亮、惊险,才能赢得现场的喝彩。“你想戏曲界,四大名旦、四大须生,能够把技巧弄到炉火纯青,你前面坐的是观众,你能不好好演吗?”魏君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午夜场也是一样。我跟每个香港电影前辈讲到午夜场,他们都眉飞色舞的,像徐克、八爷不敢去午夜场。《英雄本色》上午夜场的时候,徐克在外面不敢进去。吴宇森回来给他说,成了,俩人才赶快喝酒去。”
“那个时候还不像现在多厅影院,一个厅差不多几百人、上千人的座都有,而且都是即时反应,做好就鼓掌,做不好就拍桌子,那个时候观众还带刀子、钥匙什么的。喜欢的话,在那划椅子,所以很多电影院检票员会在第二天看椅子被划成什么样子,就代表这个戏好还是不好。”魏君子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
《黄飞鸿》第一场上映时,熊欣欣坐在观众席观察大家的反应。起初,大家安安静静地看,放到竹梯大战时——由于当时李连杰腿受了伤,那场重头戏完全由熊欣欣、谷轩昭和凌志华替身完成——现场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观众一直拍手。
午夜场也是同行之间相互较量的竞技场。“你能跳6楼,我就跳7楼;你能上刀山,我就下火海,就是高难度动作,就是内卷。”魏君子感慨,“他们为香港动作电影拼下了高峰。”
在内地长大的魏君子,认为自己年轻时的“录像厅时代”,正是“午夜场文化”的一个翻版。
“我们在录像厅里,关一个小屋里,一群人坐在这,有嗑瓜子,有干嘛的,看电影,不喜欢就骂。我们骂我们的,骂不了导演,因为导演不在我们这,我们骂老板。我们说老板,太烂了,换片,老板马上就换。因为这个片子烂,你得给我换片。”魏君子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熊欣欣曾经和朋友去看过一场午夜场。影片里,朋友从天桥上被摔到巴士,再从巴士摔到小车顶,然后摔到地上,逃走。旁边坐着一对情侣,女生感慨,这动作太过心惊肉跳。男生则很淡然:很正常,他们是特技人。“我们听到了以后,心里想,我们不是人吗?观众就很淡定,(觉得)他们可以的。”熊欣欣感叹道。
在魏君子看来,“龙虎武师”和如今所谓的“特技人”之间有着根本区别,两者遵循的是两套训练模式:洪金宝、成龙那一代动作明星,入行时并不懂电影,但将一身的功夫创造性地加入了电影;特技人培训先要学习电影知识,根据电影语言的需求提供动作。
“他们是缔造动作电影、改变动作电影的人。现在(的特技人)是工业体系的一个螺丝钉,能是一样的吗?”魏君子说。
曾在好莱坞打拼的熊欣欣反思当时风靡的“搏命”风气:“七八九十年代,大家冒险做这个事情,是憋着一股气,你要跟好莱坞斗,当时香港动作片没法和好莱坞拼,在香港市场,你不这样的话,观众怎么入场,观众看什么?”
“我说龙虎武师的精神,never say no,我们从来不说我们不行,我们一定行。人长大以后,慢慢地去想这句话,是对自己的行业的一种承诺,而不仅仅是对自己老大的承诺。”熊欣欣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不许英雄见白头”
1994年,谷轩昭拍完李连杰主演的《精武英雄》后,察觉到香港动作电影开始走下坡路。
那两年,制作慢慢减少了,谷轩昭和无线电视有合约,受到的影响不大,“很多打散工的比较麻烦。”到1994年,香港电影停了大半,不像从前那么兴旺。“一年可能拍一两百部戏,突然间一年变得拍四部戏、八部戏,工作人员的生活都有问题了。”谷轩昭回忆。
到了1997年,哪怕是熊欣欣这样的资深龙虎武师,也面临着无戏可拍的困境。和徐克去异国拍完《反击王》和《西域雄狮》后,熊欣欣试着转换思路:去美国做武术指导,等有了作品之后,再回到香港,借着好莱坞动作指导的名头,找点机会。
谷轩昭和熊欣欣都属于龙虎武师里对未来有规划、也有能力转型的人。一条顺畅的上升路径是以龙虎武师为起点,一步步转型武术指导,再成为导演。但这样的转型只属于少部分人。
在2017年香港特技演员公会举办的春茗茶话会上,魏君子发现,一些曾经的龙虎武师,晚年过得并不如意。
风头正劲时,多数龙虎武师不谙理财之道:“龙虎武师有什么心态? 第一个心态是我今天做完这个动作,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还睁着眼活着。这是一个高危职业,所以他们一定先把钱花掉。第二个心态,龙虎武师各个都是艺高人胆大,他们觉得自己有这个能耐,这个钱花了还能赚回来,所以他们也不存钱。这两种心态互相交织,基本当天就花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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