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举
摘 要: 通过分析贾巧姐判词曲及与刘姥姥的内在联系,得出她务农纺绩的结局。通过贾兰的心理偏差、崇武倾向与母亲李纨的判曲分析出她最终死于得到功名后。二人所代表的女性和男性形象隐喻了贾府的“入世”和“出世”结局所形成的互补循环的闭环。
关键词: 贾巧姐 贾兰 入世 出世
一、贾巧姐——薄命司中的幸运者
贾巧姐,金陵十二钗的正册之一,既是贾琏与王熙凤的第一个女儿又是贾府第五代的子孙。第五回贾宝玉翻看正册中“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1](78)的判词对应的便是巧姐,根据判词中的描述可知,她脱离了错综复杂的贾府并在刘姥姥的帮助下归入务农的普通生活,成了一个纺绩于乡野的美人。其判曲[留余庆]中:“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1](85)道明了正是刘姥姥给予的“巧”字和凤姐对刘姥姥的善待抵消了在贾府的落败后狠舅奸兄见财忘义的祸患。组曲中的最后一句从贾巧姐的一生暗示到众人人生存在的一种因果循环的思想。作为薄命司中的一员,贾巧姐的归宿算得上是幸运的,正应和了她名字中“巧”用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寓意。作为十二钗正册中的一员,贾巧姐是唯一没有被作者正式描写的形象,并且她在文中的侧面描写都是通过刘姥姥(一个真正生活于乡野并且后续救贾巧姐于苦难的妇人)引出并推动的。由此可以看出,前八十回的設计中贾巧姐的命运是与刘姥姥紧密相连的因果循环,甚至可以认为是缩影。刘姥姥的身份和贾巧姐的乡野归宿暗示了作者为贾府设计的“梦醒之后”家族延续的出路。
前八十回中关于贾巧姐的描写虽然不多但每一处都有具体的含义。第一次出现是在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周瑞家的领刘姥姥见凤姐时出现的“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1](97)。这里点明的是贾巧姐的身份,贾琏身为庶长子但邢夫人并没有儿女,所以贾巧姐作为贾琏和王熙凤的第一个女儿享有很高的地位,贾府的第五代长女是真正的名门贵族千金。她与贾蓉、贾兰作为贾府第五代现存的三个子嗣负担着贾府日后的传承,更由于贾巧姐第五代长女的身份,作者将贾府等贵族家庭回归土地和乡野的出路隐藏在了她的归宿中。(此后的第七回、第二十一回、第二十七回和第二十九回等只简单提及了“大姐儿”。)
第二次是在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中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板儿与贾巧姐之间的情节,“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1](550)。脂砚斋对此的批语是:“小儿长情,遂成千里扶线。”且“柚子即今香圆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又香又圆的“柚子”可以理解为缘分、“佛手”可理解为神佛的手,在困境中起援助、指点迷津的作用。贾巧姐将自己的“缘”给了板儿,板儿也将佛手换给了贾巧姐,暗示了二人日后可能存在的姻缘,并且板儿和刘姥姥会像如佛手寓意般帮助处于困境中的贾巧姐。日后贾巧姐嫁给了板儿,那么她自然是走向务农纺绩的乡野田园生活。
第三次出现在第四十二回,刘姥姥受凤姐之托为大姐儿起了“巧姐”这个名字,“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1](560)。正因贾巧姐生于七月初七乞巧节便“以毒攻毒”取了“巧”字,贾巧姐的成长确实应了这个字,化解了人生中几次祸患,更是刘姥姥的帮助使她成了这薄命司中的幸运人。凤姐让刘姥姥帮忙取名正是由于她的年龄和庄稼人贫苦出身的身份能够压得住巧姐的娇贵,“巧姐”这个名字带上了平民乡野的气息,与她贵族子孙的身份明显格格不入。本回结尾时王夫人叮嘱平儿对刘姥姥说:“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1](561)“让刘姥姥置买田地显然是救穷的根本举措”[2](115-147)。这一处再次体现了土地在当时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
田产对传统中国的底层家庭来说是生存的底线,对于贵族家庭来说是彼时很重要的收入来源和后代基业。贾巧姐的出生和成长伴随着贾家的一步步落败,中国封建王朝和贵族家庭走向末路,耕读传家的形式成为作者为这个社会和溃败的贵族家庭设计的一条走无可走的出路,但也能探知到他对回归田园生活的向往。这一切都寄寓在了贾巧姐这个第五代长女、没有受到贾府繁华腐败污染的“例外人”身上,在她身上隐藏了一条贾府能延续下去的道路。
第十三回秦可卿临死前托梦给凤姐的言语中:“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便是有罪,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1](170)不仅提醒凤姐早做准备,还点明了最终的退路——耕读传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出,暗示着贾府走向下坡路是不可挽回的局面。秦可卿托梦是为了让凤姐能够准备好保障衰落的家业以保存贾家的框架,耕读传家是走投无路的暂时停歇。在第十五回送秦可卿出殡的路上,凤姐选择进入一处农庄休息“那庄农人家,无多房舍”,是一处真正靠务农耕田以生存的农舍,契合了秦可卿对凤姐托梦的叮嘱,如不早做准备那这番场景极有可能便是未来的贾府。另一处是贾宝玉对务农生活的好奇和辛苦的感叹及他对于二丫头独特的态度:不仅“陪笑”还斥责了秦钟对她的打趣。从这些描写可以看出作者流露的对于务农生活的尊重。这个片段出现的二丫头对于贾巧姐的未来存在很大的预示性,“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妆丫头跑了来乱嚷道:‘别弄坏了!”[1](195)农舍、美人、纺绩这些元素都与贾巧姐的判词有很大的重合性。同时在这个片段中凤姐与二丫头是没有会面的,暗示了凤姐的早死而无法得知女儿贾巧姐最终归宿的结局。(七十四回中已经提及凤姐的身体因为下体淋血不止而浑身软弱无法支撑)
贾巧姐在书中明示、暗示的命运都与刘姥姥、乡野归宿联系在一起。她的人生既是一种因果循环的结局又是作者在那个封建统治与世家贵族走向末路的时代里所能看到的出路在她身上的投射,这种出路正是属于“衰败—沉淀—发展”中的一环。
二、贾兰——追求功名而卒于功名者
贾兰,荣国府第五代子孙,作为贾珠和李纨的儿子他是荣国府的嫡孙,但是父亲早逝和他嫡孙的身份使他并不被众人所重视,人们的眼光都放在了贾宝玉身上,正是这一点对他的成长和结局起着基础性影响。同样是贾府第五代的子孙,他与贾巧姐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将相”的结局暗示着贾府再获短暂辉煌的境况。
贾兰的命运我们可以从他母亲李纨的判曲中得知,[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1](85-86)。“‘虽说是前面概括李纨一生的两大悲剧:‘镜里恩情和‘梦里功名。‘镜里恩情是说丈夫贾珠早死,李纨青春守寡。‘梦里功名是说儿子贾兰虽然给母亲挣来了珠冠凤袄,自己却死去了”[3](26-29)。后面的描写是贾兰,“气昂昂、光灿灿、威赫赫、昏惨惨”这四句与“将相”连起来可以发现这一段讲的不会是李纨而应该是贾兰,“将相”二字不会用来形容李纨这种身份的女子。贾兰会成为将相在前八十回中有呼应,第七十八回中有着贾兰唯一被记录出来的词句,写的是“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1](1102),内容与贾宝玉和贾环截然不同。对于林四娘为国捐躯的称赞和第二十六回中他演习骑射的情节都与此形成了对照。“气昂昂、光灿灿、威赫赫、昏惨惨”这四句勾画出贾兰八十回后跌宕起伏的命运,辉煌时刻后紧接的便是黄泉路,“前三句描写了贾兰功成名就后的无限风光,最后一句却揭示了他即将英年早逝的结局”[4](18-20)。才功成名就便死亡的结局侧面验证了秦可卿托梦中对于元春入宫的预示,在瞬息的繁华和一时的快乐前也不能忘了“盛宴必散”的俗语。贾府步入衰落时靠贾元春进宫成为后妃获得了暂时的声况,但这种表面的繁荣假象其实更加速了贾府漏洞的塌陷;根据推断“贾家事败后,贾兰年纪尚轻,李纨携贾兰居于‘竹留茅舍之中(见第六十三回李执的签子上写的:竹篱茅舍自甘心)。后贾兰科举成功,继而参加战争,立下战功,受到皇帝的封赏”[5](306-309),贾兰在贾府衰败后作为重新振兴的一房在经历了短暂的荣光后也没有了继承的后代,贾兰为何会走上获得功名的道路呢?
获取功名的结局其实一直是贾兰不断追求的,他的成长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的选择,在长辈都重视宝玉的环境下他只有更努力地靠获取功名这一选择才能平衡自己的心理、追求自己向往的,并且他一直主动地参与贾府错综复杂的斗争并企图取得胜利。关于李纨的判词中有一句“如冰水好空相拓”(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1](78)。“我们认为,这句判词说的不是别的,正是荣府的内争。冰水同质而相拓不能相容,放在一起,不是水融化了冰,便是冰凝结了水……判詞第二句说的是贾兰,后两句却说到荣府的内争上去,可见他在内争中并不是旁观者”[6](135-152)。第九回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中“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1](137)。作为宝玉的侄儿他第一反应不是加入斗争保护自家人而是先阻止他人参与,袖手旁观这场闹剧。不仅可以看出他思虑周全而且与叔叔贾宝玉并不亲近,在此后的片段中也可以看出他对宝玉的不屑和抗拒。第二十二回举办灯谜活动贾兰不愿意参加直至贾政谴贾环与两个婆娘将他唤来,只因为他觉得自己先前没被邀请并不被重视因而拒绝参加;到第七十五回中秋夜活动中“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递与贾政看”的改变,随着认知的长大和感受的加深,他开始一点点为自己争取、抓住机会展示自己。尤其是在第七十八回中宝玉、贾环、贾兰三人被要求做《姽婳词》的情节,贾兰虽年纪最小却最先交出了答案,后一句“贾环生恐落后”解释了他这一行为:不甘屈于他人之下,抓住一切机会展示自己。“贾兰一生为名所累,不得自由,虽最终得偿所愿,获得高官爵禄,但也很快殒命”[4](18-20),追求功名而终卒于功名。
三、对“外”出世与对“内”入世的贾府结局
通过家庭角色和亲属关系区分男性女性是一种传统的观点,并趋向于以家庭作为界限的“内”“外”对应女性男性各自应承担的责任。在贾府这个庞大家族中,主事的女性需要妥善处理各类家族琐事,维持一个家庭对内的秩序及对外的体面;男性更多地扮演“臣”的角色并在“外”巩固家族的地位。
贾巧姐和贾兰作为第五代的子孙,女性与男性的不同身份使二者承担了不同的家族命运。贾兰作为家族的男性继承者代表的是一种对“外”的积极出世。通过前文分析可以知道他立下了战功并获得了封赏,通过“臣”的身份直接有效地恢复了家族荣光;他对责任的履行是对“外”的,通过政治上获得的成就全盘复活了家族地位。但这种繁华却是短暂且容易破裂的,进入仕途的积极出世固然取得了成就却没有真正完成传递家族的命运,贾兰的积极入世走向的是“繁华-衰败-破灭”。
通过上文分析得出贾巧姐务农纺绩的乡野归宿,正是一种女性对“内”责任承担。从基础和坚固的层面出发回归最原始的土地与耕读传家方式,以等待新的发展契机。同时,贾巧姐是一个干净纯洁的女性形象:“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她的成长完全没有受到贾府内各种俗事和后期政治牵扯带来的污染,作为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女走上的是与贾府其他女性截然相反的道路。贾巧姐在恩人的帮助下脱离了错综复杂的家族,在乡野拥有了自由成长的空间,在荒村野店里纺绩的她延续了理家治事的才干又多了生机和活力。女性角色让她无法在传统社会通过激进有效的方式延续家族命运,更合适的是通过纺绩乡野的对“内”积极入世以待厚积薄发。
曹雪芹在前八十回《红楼梦》中既写出了“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苦结局,又寓意了贾巧姐归于农家、贾兰卒于功成名就的结局。“如果说前者反映了曹雪芹‘梦醒了无路可走的痛苦,而后者则是曹雪芹‘终归不愿无路可走的求索”[7](374-377)。贾巧姐与贾兰的入世和出世不仅暗示着贾府最终的命运,还揭示了在这个社会中两种完全相反的目标追求。对“外”出世和对“内”入世的两种不同结局又可以形成一个互补循环的闭环“兴盛—衰败—破灭—沉淀—发展”,从这个角度来看,贾巧姐、贾兰二人及贾府的命运本就是一个不断循环的过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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