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宋名臣言行录·外集》里这样记载:张横渠在京中,坐虎皮说《易》,忽一日和二程谈《易》,深获于心,第二天便撤去虎皮令诸生师事二程。
不知为什么,理学家总被常人看作一群乏味的人,但至少,我一想到张横渠,只觉诗意弥弥。
我喜欢那年少好剑、跅弛豪纵的关中少年,忽有一天,他发现了比剑还强、比军事还强的东西,那是理。
他坐在一张斑斓的虎皮上,以虎虎的目光,讲生气虎虎的《易》。
多么迷人、漂亮的虎皮讲座,因为那样一个人,因为那样一张虎皮,连《易》素黯的扉页都光亮起来。庖牺氏的八卦从天地风雷水火山泽中浮出,阴爻阳爻从两仪中涌现,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那样的《易》讲座必然是诗——雄性的诗。
更动人的是他后来一把推開虎皮椅的决然。那时候,他目光灿烂,是岩下的青电。他推掉了一片虎皮的斑彩,但他已将自己化为一只剪风的巨虎。他更谦逊,更低卑,更接受真理。他炳炳烺烺,是儒门的虎。
那个故事真的是诗——虽然书上都说那是理学家的事迹。
(摘自《步下红毯之后》九歌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