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雪飘飘悠悠地落下来,像一尾尾小鱼,滑向一个全新的世界。鱼儿所到之处,一片亮闪闪的白。
一双枣红色的鞋子盛开在洁白的大地上,宛如两朵硕大的茶花。
那是一位伛偻着背的老人。她宽大的脚印,一直从村口延伸到野外。在一棵大樟树下,她停下了。然后,她开始来来回回地走。脚印重重叠叠,成了一幅水墨画。
南方的雪并不厚,老人的鞋子还是湿了。老人似乎毫无察觉。她脸上的肌肉像结了一层冰,她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
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鞋子已然湿透了。她也成了一个雪人。
她,是我的婆婆。
婆婆是个勤快的农村老人。她大字不识一个,却把土地当成了一本大书,整天埋头啃读。她无疑是个最勤快的学生,不用老师教导,每天自觉地耕耘,早出晚归,乐此不疲。8 0岁那年,她的儿女对她说:“您这么大岁数还去田里,村里有人说闲话呢。”她提高嗓门回答:“我高兴,我乐意!你们不让我干活,才是不孝顺!”
每次去乡下,婆婆都会骑着空三轮车出去,再骑着装满了菜的三轮车回家。她把嫩花生一颗颗摘下,挑选最饱满的清洗好,装进塑料袋;她把大白菜外层的叶子去掉,把带着泥土的根用菜刀剔掉;她用粗糙的手指抹去毛芋身上长长短短的触须……婆婆种的丝瓜,总是浸在小院的大水缸里。她说那样丝瓜可以放得久一点,等我们去了,可以随时拿走。
每次我去乡下,婆婆都会戴上斗笠,拿个塑料脸盆,去村口的渠道附近。渠道分出一条小溪,溪水清冽,水底有很多泥沙,泥沙里藏着我喜欢吃的黄蚬。黄蚬肉质鲜美,连乳白色的汤都很好喝。可是,我不敢下去摸。那水一副好脾气,养着美味的黄蚬,也养着可怕的蚂蟥。一看到那软软的、爱吸附在人身上吮血的东西,我就吓得喉咙发紧,双腿发抖。
婆婆不怕。每当蚂蟥吸上她的腿,她就啪啪啪地拍几下,等蚂蟥掉下来,顺手捡起,扔到远处。在我看来,那麻利的动作,比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勇士还酷。
寒冷不起冻的日子,婆婆穿上高筒雨鞋,依然要出去摸上几把。她说抓一大把沙土到溪岸上,再捡出可以吃的黄蚬,摸一碗毫不费劲。可是,我分明看见,婆婆钝钝的手指,被冷水泡成了虬曲的树根。
往事像冬天的雪花,每一朵都那么晶莹,那么美丽。
然而,雪花转瞬即逝,正如人世间的美好,总会在时光面前凋谢。
突然间,我发现婆婆变了。那次,她指着她的孙子问:“这个是你儿子?”过了一会儿,又问:“这个是你儿子?”婆婆说话的时候,会嘿嘿嘿地笑,听起来在笑,肌肉却明显是僵着的。她的双眼,空空洞洞,像枯井一样,泛不起一丝小小的涟漪。
此后,每次见她,我都会问:“我是哪个?”婆婆还是嘿嘿嘿地笑:“我的媳妇,秋珍啊。”
想到婆婆还不是完全糊涂,我又有了一丝安慰。
其实,婆婆的阿尔茨海默病是越來越严重了。
现在明明在下雪,她怎么就穿着棉鞋走出去了呢?
我和婆婆走到了家门口。婆婆摸出钥匙开门,一粒长圆形的胶囊被钥匙带到了地上。地面有融化的雪水,显得又湿又脏,婆婆慢悠悠地捡起,我一不留神,她已经把胶囊放进了嘴里。
我和婆婆在沙发上坐下。婆婆拿起茶几上的苹果,说:“吃。很好吃的。”
我吃了一个,婆婆又递过来一个,说:“吃。很好吃的。”
看我接过,她嘿嘿嘿地笑了,说:“等下带些菜去。我种了很多菜。”
我愣住了。婆婆以往耕种的土地,已然浇了水泥。婆婆没有了田地,自然也没有瓜果蔬菜了,就连冬天最容易种的青菜萝卜,也没有一棵了。
婆婆当了一辈子的农民,1 4岁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作为土地忠诚的守护者,她能做的就是尽她的全力,让我们吃得放心,吃得开心。即使记忆萎缩了,即使进入了人生的冬天,根植于她脑海的,依然是要给我们春天一样盛大的美食。
我回想起大樟树下那个不停徘徊的身影,蓦然明白,婆婆是在找她种了很多年的田地啊。
彼时,雪花落在婆婆的身上,婆婆落在水墨画上。83岁的她把自己的生命变成了雪,单纯,剔透,又温情脉脉。
因为,雪的心里,藏着一个春天。
(摘自2 0 2 1年5月4日《少年先锋报》,稍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