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婷
天有四时,春秋冬夏。
——《礼记·孔子闲居》
春生·花开
《史记·天官书》记录,“立春日,四时之始也。”在龙里,春的气息最早由迎春花传至。它像是春神安插在人间的眼线,总能最先接收到她的讯息。哪怕这天气依旧严寒,别的花儿还缩手缩脚地躲在花苞中,它早已按捺不住,抖抖蜷缩了一冬的身姿,伸伸懒腰,黄灿灿的花瓣随即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那原本干枯灰暗的崖畔,便现出了零零星星的黄色,继而又连成一片,春便来了。
我起初并未太注意这花。许是它太平常,又许是我幼年时的心思都沉浸在春节刚过的欢愉中,成年后又总是忙忙碌碌,无心观赏龙里的花花草草,所以这迎春花开,并未让我生出特别的喜爱。直至去年,一场疫情让那个冬天变得漫长起来,我成年后第一次在龙里这个村庄的那间小屋,于寒冷与沮丧中,待了将近两月。直到有天,我父亲许是实在于家中待不住了,他言说要去地里转转,半晌过后,捧回来一束迎春花,笑着给了我。
我们憋了一个冬天的压抑,似乎都在那一束花递到手上时化解了,我突然觉得温暖了起来,天空在那一瞬间也变得明朗了。而我父亲,这个向来寡言木讷、从不喜欢花草的男人,竟也因这花,笑得像个孩子。接过他递过来的花后,我赶忙找来一个瓶子,接了些水,将花插了进去。此后,我和弟弟也开始在每日下午阳光好的时候,走出家门,沿着村庄周围的麦子地转悠转悠。而后在有一次出门时,带上了一把铲子和一个袋子,剜了些荠菜回来。我母亲将这些荠菜择好清洗后,晾晒到院子里,第二日,她也提着一个袋子出门了。过了几天,她又让我陪她去捡拾地软……而这剜野菜或是捡地软,我只依稀记得在幼年时曾有过那么一两次。这一场疫情因这一束迎春花似乎淡出了我们的心中。春,的确是来了。
其实龙里的人们,平素并不是以迎春花的盛开作为春耕的开始的。
龙里村位于扶风县北乡的一个小镇,北依乔山,西临美水,古时正是周原所在。因地势较扶风南乡要高,温差较扶风南乡要大,所以适宜苹果种植。如此,龙里的春,总觉得是从疏花开始的。当荠菜努力从干枯的土地、泛黄的枯草堆中冒出绿意,当光秃秃的果树上钻出一颗颗新芽,当美水沟里的冰块开始消融,大地上的一切都重新焕发生机,古人所说的“春生”之象,便现于眼前。此时,龙里村的人们并不着急,年前年后,是他们一年四季难得清闲的日子。所以尽管元宵已过,热闹退散,他们依旧能享受几日闲适生活。直待那果树上的嫩芽褪去,花儿盛开,一年的劳碌便正式开始。
这劳碌是从梯子上开始的。
当果园里的苹果花竞相开放时,龙里村的女人们换上春装,戴上面纱、遮阳帽以及手套先后来到了自家的果园。这些果园大都相邻,所以她们可以边摘花边和旁边果园的女人聊天。有时,她们甚至商量了搭伴合作,今儿个都来我家果园,明儿个都去你家果园,如此,这摘花的团队便由起初自己一人,拓展至两人、三人或更多。
我幼年时,她们都还年轻,但却不懂得保养。每年春天,苹果花开时,同样是日日在地里摘花,到最后都晒得掉一层皮,那肤色就更不用说了,笑起来,只露出两排大白牙。如今她们都五六十岁了,在这果园劳作了一生,到脸上生出不可逆的皱纹时,才知道防晒了。
龙里村的女人们每年春季最主要的事情便是于苹果园疏花。她们在那些盛开的苹果花中挑拣,将开得又大又好的留下,其余都掐掉。如此,将来结的果子便会少许多,不至于树的养分供不上,也不至于树枝被压垮。而这疏花的工作,基本上都是在四月完成的。
五月,又称“皋月”,北半球春季第三个月,天气愈发暖和起来,龙里的苹果园也愈发热闹起来。此时,苹果树上的花已落去,渐渐生出果子,这果子起初黄豆大,逐渐长至小拇指般,那优胜劣汰的规则便又要上演。龙里的女人们开始准备新一轮的挑拣。她们将又大又好的果子留下,将显然营养不良的果子摘掉,再一次减轻果树的负担,同时保证果树的养分能让那些留下来的果子长大。这一轮的优胜劣汰结束后,果子已差不多长至板栗大小,龙里村的壮汉们开始骑上三轮车去买纸袋子,女人们则三三两两结伴,开始一轮的套袋工作。
她们将男人们买回来的纸袋取出一部分装入一个尼龙袋子中,挂到身上,找好位置后,便拿出一个一个纸袋往苹果上套去。套袋子讲究技巧,纸袋的口很小,而苹果又很容易受到磕碰而掉落,所以要将苹果稳稳地装入袋中又不让它擦伤或掉落,还要保证几天之内将地里的苹果套完,这就要求套袋的人敏锐、麻利、心灵手巧了。套袋这项工作,男人们往往是不在行的,他们的手在这个时候常常变得僵硬起来,身子也似乎变宽了许多,一转身撞掉了这颗果子,回过头又折断了那根树枝,一天下来勉勉强强套一千个袋子。女人们却是两三千不在话下的,只是她们也会抱怨。顶着那么大的日头,即使武装得再齐全,也难免被太阳灼伤。女人们这时偶尔会骂那些发明纸袋的农业专家,以前的苹果光溜溜地长着,也卖得挺好的。后来不知谁发明了膜袋,说套了膜袋的苹果长得好,味道也好。没几年吧,膜袋又不行了,专家们又发明出了纸袋,一下子增加了套袋的难度与成本,女人们的工作量增多了,苹果却愈发不好卖了。难怪她们在累得汗流浃背的时候要抱怨,看看那照射着这片土地的骄阳,看看身边老实巴交、沧桑丑陋的男人,他们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再看看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果园,龙里的女人,将一生都献给了身边的男人和这一片果园。
夏长·麦香
夏季又称“昊天”“朱明”。《汉书·礼乐志·朱明》有“朱明盛長,敷与万物”之句,故“夏长”,即万物开始滋长。
提起夏,脑海中总想的是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记载的虫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又有芸娘泡茶之雅趣,“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如此,便觉得夏是极为诗意雅致的季节。可如今待在这长安城,这雅或许夏日于终南山下找一有竹林、清泉、花草、凉席、茶海的民宿或能感受到,但这与南方的诗意,依旧是有差别的,更不用说龙里这个干旱的小村庄了。
龙里村的女人们之所以着急在六月来临之前给苹果把袋子套上,一是担心六月的骄阳灼伤幼小的果子,二是六月有更紧要的事等着她们去忙活。
于关中地区的农村庄稼汉而言,夏忙无疑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刻。虽说现代化的收割方式让这件传承千年的事情变得容易了许多,但它在老百姓心中的重视程度,较之以前,丝毫未减。我儿时对于夏季唯一的记忆便是夏收与西瓜,而这两件事物又总是关联在一起的,当然在现在,这种关联似乎是减弱了。
人们对于关中地区收割麦子的印象似乎总能从《白鹿原》中的那些麦客身上寻到,我幼年时,每到夏收之时,眼前也总是出现一群汉子光着膀子割麦子的画面。这些汉子中当然也有我的父亲,我的叔伯。我的母亲亦会拿起镰刀去帮忙收割,她猫着腰,左手揽着一堆麦子,右手用镰刀从麦秆底部横着割过来,顺手就将割下来的麦子整整齐齐地扔在了身后,待那麦子达到一定体积时,再将两小把麦子的麦穗那头互相缠绕拧在一处,做成一个揽麦捆的腰绳,把那一堆堆麦子拦腰捆绑起来。这些动作即使我没怎么做过,但此时此刻也一一现在眼前。而事实上,我年幼时,在地里玩耍,父母为避免我乱跑,曾经以割麦子挣零花钱的方式将我留在地里,留在他们跟前。那么刚才所说那一套动作我其实都是做过的,不过我总是零零散散割一点麦子就要将它们捆起来,因为父母是按我割的麦子的捆数给我结算零花钱的,可我后来发现,我放置好的三四捆麦子总能被他们抱在一起扎成一大捆,如此我便不干了,在麦地里抱怨起来……我对幼年时割麦子的记忆只存零星一点,倒是我手上一个镰刀割的疤使得一幕情景刻骨铭心了起来。我弟弟刚出生的那年,母亲因为照看弟弟在夏收时无法去地里帮忙,父亲便带着十岁的我打打下手,当然他也并不指望我能真的帮他割多少麦子。我只管拿着镰刀在地里玩,当地边路过一辆拖拉机时扭头去看,手中的动作却并未因头转了过去而停止,于是,镰刀割在了左手的食指上,瞬间鲜血直流。我父亲似乎是愣住了,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在我背上拍了一巴掌,嘴里骂着我不省心之类的话,这才去找了些刺荆草,嚼碎了敷在伤口上,嘱咐我赶紧回家让母亲包扎一下。自此我似乎再未体验过割麦子。我已经忘了割麦机是哪一年夏收时来到村里的,只是从那时起,我似乎再未有过碾场的乐趣。
龙里村的小孩许多乐趣应该都是在场里。所谓场,不过一片光滑的用以碾麦子的土地。我幼年时,家里的场在老屋旁边的坡上头,跟几个门子里的伯伯家的场挨在一起。每年父母割完麦子都会拉到场里堆起来,场的一边,永远放着两个一长一短、一胖一瘦的碌碡。起初父母是用架子车将那些麦子拉回来,后来有了农用三轮车,那拉麦子的活儿便轻松了许多。
我那时总坐在场旁边的梧桐树下看书。每到了碾麦子的时候,家人们都在场里忙活。起初将几捆麦子立在中央,其余的则围绕这几捆拆开来摊在周围,就这样渐渐向四周辐射。麦子被像煎饼一般摊在了场里,只等着碾场的师傅开着手扶拖拉机,将碌碡挂上,在这摊开来的麦子上转圈圈,直到将那麦穗里的麦子都碾落在地上。我偶尔也会在摊场的时候去帮忙抱麦捆,此外我最喜欢做的便是晒麦子的时候在旁边的树下看着,偶尔起身用耙子搅拌一下,让那些黄色的小颗粒能够充分地沐浴阳光,从而蒸发体内的水分,变得干硬起来。当然,碾完场后,还有一系列的工序才能到晾晒麦子那一步。
碾场的时候那些卖西瓜的瓜农也会开着手扶拖拉机来四周叫卖,他们知道那麦子摊在场上被太阳晒着时,龙里村的男女老少也同时在场上晾晒着,所以他们送来西瓜,任你平时再节俭,此时,伴着丰收的喜悦和炎热的天气,也是要买些西瓜吃的。所以我说,对夏的记忆,总是在收麦子与吃西瓜之中。
那些碾好的麦子落在层层麦秆之下,龙里村的男人女人和其他所有种植麦子地区的百姓一样,要用叉子将这些麦秆挑起来,堆放在一旁,将底下混合着麦草末和土等杂物的麦子扫在一起。而后在起风的时候,将这些混着杂物的麦子用木锨扬起来,在空中划下一条美丽的抛物线,就这么一瞬间,那些麦草末随风飘扬而走,麦子则落了下来。这些落下来的麦子,并没有完全干净,可能还需要再这样一锨一锨地扬一遍。而此时,簸箕和面箩也是最常用的,一个可以簸去麦子上面的杂物,一个,可以筛掉麦子下面细小的土,如此辛苦一天,到了晚上,麦子往往才能装进袋子。第二日天气好的时候,再拉出来倒在场里晾晒,这才到了我的战场。所以我虽然干农活的经历不多,对于场和场边的那几棵梧桐树却有些情感。那时,几乎最喜爱的便是拿上一本书,坐在梧桐树下看麦子。这样的情形毕竟是少,后来有了割麦机后,再也不需要碾场,而我也逐渐长大,因为学业繁重,对夏收,似乎再没参与过了。
这几年,因为弟弟上大学的缘故,母亲也在省城找了份工作。只是每年夏收时,依然要同村里在外工作的人一般,匆匆忙赶回去。如今的龙里村,夏收时节依然较平时要热闹许多,收麦子的工序是减少了,但总要回去收的。所以六月初的那几日,总有天南海北工作的人赶回龙里,待麦子被机器拉回来后,简单地倒在院子里或门口的街道晾晒一下,装起来,只等收麦子的人来了卖掉,或者存放在粮仓里。
龙里村的地一年四季是不会闲置的,麦子收了后要将玉米播种下去。只是这播种的方式变成了机械化的,人就只需要交了钱,指引这些机械到自家的地里,完成收割和新一轮的播种,而后再四散而去,踏上工作的征程。只留下那些原本就在村庄守着的农人,继续套着收麦子前未套完的苹果袋子,这些工作都会在夏至之前做完。如此看来,即使是大自然,也知道避暑和冬眠,最炎热和最寒冷的时候,龙里村的人们都能够休息上那么些日子。
玉米种下去了,如今只需要在夏日的雨水与阳光中默默成长,苹果则待在了一间间量身打造的小黑屋中,世间一切从此与它无关。几个月后,它将重见天日,为龙里村的男女老少带来新一轮的丰收之喜。
他們偶尔会去玉米地里转悠转悠,倘若那小苗太过稠密,也会像疏苹果花一般除除苗。龙里村的孩子们快放暑假了,他们将在早上或者天麻黑时被父母带到苹果地里锄草锻炼。傍晚的知了与蟋蟀蚊虫等搭着伴儿,凑成一曲生命的交响乐。孩子们兴致来时也会吼上一两句流行的歌曲,女人们却要唱两句秦腔,他们都想为这交响乐献上一份力量。除了炎热让人生厌。炎热总是不自知的,它在八月侵袭着龙里村的男女老少,好在这村旁边有美水沟,北边有乔山,他们还能在夜晚临窗的炕上感受到一丝北面吹来的凉风。这风穿过窗户的缝隙吹拂到熟睡的人们身上,他们惬意地翻个身,终于舒坦了下来。
秋收·果熟
《说文》有云,“秋,禾谷熟也。”秋似乎又是萧瑟的代名词,听着又总有些惆怅之意。古人的梧叶与芭蕉,总是在秋雨中滴滴答答惹人烦扰,但龙里村多为粗人,他们无暇顾及何为愁绪。他们的心思,只在那一片庄稼地里,所以对于秋,他们只感受得到丰收之喜。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生长着。在龙里村的男人们喝酒、女人拉家常时,在夜晚的酣睡中,它们都努力从那土地中汲取养分,一点一点往上蹿。玉米苗终于长成一人高了,玉米棒子也如同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儿一般,露出些许头发丝在外面。不几天,它开始变胖变壮了,身子愈发结实起来,那绿色的外套被撑开了些,黄色的肉身显露在人们眼前。它们并不觉得害羞,仿佛这样更能吸收到那阳光的沐浴,过几日,那绿色的衣服也被晒得发了黄,它们在阳光的作用下水分一点点蒸发,终于变得坚硬饱满了起来。这时,孩子们也放秋假了。
他们帮父母将这些成熟的玉米棒子掰下来,扔成一堆一堆的。这是一件苦累事,他们的胳膊总被玉米叶子刷得一道一道儿的,但他们也总能从掰玉米中找出乐趣来。他们想象着这是一片敌我交锋的战场,手中的玉米便是武器,玉米秆便充当着防身的遮挡物,就这样在地里窜来窜去,左移步,右摆尾,嗖嗖嗖……玉米棒子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正好一堆一堆的。
父母笑着看着孩子们,他们跟在孩子身后挖着玉米秆。男人提前拉了一车玉米棒回去了。傍晚时分,玉米秆已全部睡倒在了地里,蟋蟀、蚂蚁、蜘蛛等虫子寻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孩子们偶尔也会将目光对准这些虫子,但他们更多的是帮父母将那些掰下来的玉米扔进车里。
拉回去的玉米要先串成串儿挂起来,待完全晒干后,再慢慢一粒粒剥下来。我记忆中母亲还曾种过几年辣椒,我们家房梁上也曾挂过一串串红色的辣椒,总给人一种喜庆的感觉。
龙里村的人们每年会将玉米卖掉一部分,剩下的则磨成苞谷糁子,留着冬季吃。而那些褪下来的玉米秆,则成了冬季烧炕烧锅的柴火。玉米收了后,他们会让旋耕机将土地翻一遍,再将小麦播撒下去。如此往复,耕耘在这片土地上。
另一边,果园里的苹果也已悄无声息地长大了。那些套在身上的纸袋子,犹如一个个黑房子一般将它们关在其中,不受日晒雨淋,只一味安静地生长。这些土黄色的纸袋里面有一层黑色的内膜,将它们与外界隔绝。这外界自然包括风吹日晒,包括黄鼠狼与野兔的啃食,包括虫子与鸟儿的偷吃,包括农药的侵袭。它们是那般白嫩,被纸袋保护着,身上未留下一丝大自然抚过的痕迹,直待长大成年。龙里村的人们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般照顾着这些苹果,将它们看护在温室中,直待成熟,这才抹掉它们身上的袋子。
与套袋子一样,抹袋子也需要技术。不能袋子撕下来,苹果也掉在手里了。女人总是细心的,男人要是抹袋时将苹果撞掉在地上,挨骂定是少不了的。
这些苹果会在几天之内脱掉外衣,尽情地在阳光中吸收紫外线的照射,而后均匀地上一层色。为了帮助苹果上色,龙里村的庄稼汉们会买来反光膜铺在地上,他们如今已经能很好地利用科学来种植了,自然,那苹果的质量也比以前好多了。
苹果成熟的日子,龙里村到处一片欢歌笑语。我童年时的许多乐趣,也多是在果园里头。沈复于土墙凹凸、花台小草丛杂处,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的物外之趣我在果園中皆有体会。
只是,我没有沈复那样的出身,尽管他后来落魄潦倒,但幼时却有仆人相伴衣食无忧,更无农活之扰。而我高中以前,几乎每年秋季都要在果园里采摘苹果。那时,我们的苹果都是自己采摘分级,按照不同的大小分开放好,再用三轮车拉到收苹果的地方去售卖的。后来,那些客商开始寻求另外一种更直接的方式来收取农户的苹果。他们直接到果园里去转悠,看上谁家的果子了,交些定金,约好时间,将卡车开过来,再找来一些包装苹果的,直接来地里装。如此,于我们这些种植苹果的农家,倒是方便了许多。
地头坐了一堆收苹果的客商带来的女人,那些女人负责在我们成堆的苹果中挑选好的,用发泡网套了装在箱子中。也就是说,我们这些长了许久,历经过疏花、疏果、套袋、抹袋层层关卡留下来的最大最好的苹果,如今是乘上车子飞往全国各地的水果店或超市,还是留在地里,完全取决于这些女人的手和眼。她们要是眼尖一些,这苹果上哪怕有一个小点,都会给扔出来,这样一来二去,旁边就会扔出一堆来。卖苹果的主家,盯着这些女人的手,看她们将那又大又红的、自己平日里都舍不得吃的苹果顺手就扔在一边,心中很不是滋味。这时,她们总要抱怨着“明年将树砍了,再也不种苹果了”之类的话。可第二年花开时,她们又戴上口罩和帽子,端上梯子去了地里。这苹果,她们已经放不下了。
许是因为从小家中就有果园的缘故,我总觉得苹果是最寻常的水果,觉得它不如香蕉珍贵,不如橘子好吃,更是比不上火龙果和枇杷之类,那些水果,我总愿意花钱去买,苹果却是谁送都要拒绝的。我从小家中最不缺的就是苹果,即便如此,我和父母却是从来不舍得吃那最大最好的果子的。都是挑拣那些上面有斑点或是疤痕的,总觉得好的是要卖钱的。如今想来,却有一丝丝的心酸。
苹果是龙里村的人们心头的一副重担,每一年,这些苹果卖出去了,他们才能松一口气,好好地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否则,那颗心就如同揪着一般,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头,夜里睡觉,总也不安稳。虽然我总觉得卸了果子的果园,那般凋零萧瑟。加之秋到深处,果树渐秃,周围的草木开始枯黄,秋的悲凉便显现出来了。可龙里村的人们并不会因此而感慨,他们看到那些果子被大卡车拉走,心中便只有喜悦,如此,深秋在他们眼中,也是可爱的了。只是,似乎又到了点炕的季节了。
冬藏·雪落
冬,又有别称“九冬”“严冬”或是“清冬”。冬季三月共九十天,遂称“九冬”,如南朝沈约的《夕行闻夜鹤》:“九冬负霜雪,六翮飞不任。”又因其极度寒冷,故曰“严冬”,如唐代僧人贯休的《塞下曲》:“严冬大河枯,嫖姚去深击。”再者冬季万物萧条,天地间一片清寒,因而冬天又有“清冬”之别称,如唐代诗人皇甫冉的《冬夜集赋得寒漏》:“清冬洛阳客,寒漏建章台。”总之冬是寒冷的代名词,当然这种感受,北方更刻骨一些。
龙里村作为中国北方的一个小乡村,冰雪与热炕这两件事物,总是在冬天不期而遇,又在春日各自分离。来年的冬,不用说,它们又会遇着。渐渐地,竟生出了情感,仿佛兄弟一般,一个在屋内为主人一家取着暖,一个在窗外,静静地传递冬的讯息。
新一轮的麦子已经种了下去,苹果园里除了光秃秃、枯黄暗淡的果树别无他物。冬季,龙里村的男男女女们难得清闲。他们有了时间坐在热炕上看电视,男人们偶尔聚在一起打打牌,女人们聚在一起拉拉家常。此外,我幼年时,龙里村的女人们中间还经常流行着织毛衣、纳鞋垫等活儿,那时的她们聚在一起,乐趣更多。只是近些年,随着孩子们逐渐长大,考学工作后,再无人穿她们织的毛衣和她们做的布鞋了,她们的男人不会穿了,她们自己也舍得花钱打扮了,那些个手艺也便闲置了。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龙里村的男人女人如今都玩起了微信,刷起了抖音。一到冬日,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们便坐在热炕上,刷刷抖音,偶尔对着全民K歌吼几声秦腔,要么就在手机上看看电影。
天气好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也很舒服。龙里村的村民们如今都搬迁到了新的庄基地,盖了新房,家家户户砖瓦红墙围得严严实实。冬季闲暇,若上午出了太阳,他们便拿来凳子,坐在上房客厅外的台阶上,背对着太阳晒晒。偶尔给儿女们打个电话问候一声,而后筹划着、等待着春节时儿女们回来。他们早早地就备好了果蔬肉蛋等食材,春节快来临的那些日子,便时常在门口张望,看看谁家的孩子已经回来了,开的是什么车,从车上都拿下来什么东西。怎么那家的新媳妇儿没跟着一起回来呢?心里嘀咕着,关了门回去,上了炕,又和自己孩子连上视频,“XXX都回来了,你啥时候回呀?”聊上一阵,下了炕,去门口抱一些干柴、玉米芯子或者是抹下来的苹果袋子到厨房,点起灶火,一碗碗臊子面就出锅了。
他们偶尔也会在中午暖和时去苹果园里转转,修剪一下树枝,再将那些树枝捆了,拉回来当柴烧。龙里村的村民,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个柴摞。我冬季回了家,有时也会帮母亲从那些柴摞上取下一些干树枝,抱到厨房。当然,现如今农村人少,他们已经很少用大锅了,多是用电磁炉、电锅、电饭煲等物为家里仅有的两三个人做一顿可口的飯菜。我如今在外工作,也只是每年春节时能回去待些时日,却正好赶上龙里最冷的时候。所以我说,提起龙里的冬,便想起冰雪与热炕来,因为回家的那些时日,多数是在热炕上度过的。尤其是落了雪,那种初见雪时的兴奋劲儿早就没了,偶尔来了兴致站在客厅门口看上一会儿,又哆嗦着进了房间,爬上了炕。好在这几年,给房间装了空调,村里也给家家户户发放了热水器。可我不在家时,父母几乎不开这些电器,他们节约了一辈子,宁愿人受冻,也不愿去浪费那电。所以他们冬季,还是靠这热炕取暖。
屋外的雪静静地落着,不一会儿,院子里、门前的树上、房顶便积了厚厚一层。尤其是那些干枯的小草,纤细瘦弱的身姿上竟也艰难地驮着一层雪。拿起手机,拍下那零星的几根枯枝,那般静美。我是不喜欢冬季的,许是太过怕冷的体质,所以稍有太阳,便要拿起一把椅子、一本书,坐在院子里晒着。其实一边怕被晒黑,一边又舍不得回房间去,总觉得冬日于暖阳下读书,是最惬意的事。这样的惬意,我在疫情期间,体会更多。平素回龙里,只待几天就匆匆离开了,前几年甚至都是在所居的城市过的春节。疫情期间,却破天荒待了好几个月,直至迎春花开,天气渐暖。我日日中午都要坐在院子里晒会儿太阳,看阵子书。那些个日子,几乎都是在热炕与院子里度过的。
如今,又是一年春节刚过,我也刚从龙里的冬里走出来。原想着去年在龙里待得心生胆怯,怕了那漫漫无期又寒冷的日子,今年便一定要在城里过年的。不料还是在父母的游说下回了家,在龙里待了半个月。重复那热炕头与晒太阳的生活,竟在不知不觉中胖出五斤肉来。
只是这天气依旧多变,时而一场雨将刚刚升起的温度浇了下去。龙里村打工的人也相继出了门,那些一直待在家里的,则等待着又一轮的疏花,她们又要开始在果园忙碌,重复这一年的生活了。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