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
一
腊月二十七,年根子底下了,乘车去深山里。
一侧是峡谷,浓绿的怒江无声地流淌;一侧是青山,连绵,层叠,没有际涯。七高八低的土路,不时有大水坑,车左摇右晃,人甩来甩去。路况稍好一点,憋急了的司机把油门踩死,中巴像一头受惊的马骡,人晃荡得更厉害了。
路途漫长,司机师傅与副驾驶上的我闲聊。他是傈僳族。他说他从二十三岁就跑这趟线,已经三十年了。以前六库到贡山,得两三天,从去年开始加宽路面,现在十来个小时就到了。他说他姓和,叫和永桑。云南有些地方的人说话爱带“g”音,一种用豌豆炸的干兰片,我在和顺古镇时,就听人们叫钢郎片。我说,和永三吧?他说是,一二三的三。沿途村子的人,没有他不认识的。当年坐他车的少妇,如今已是祖母。三十年,天天穿行于江山之间,差不多十万趟,江没变,山没变,江山依旧新鲜,他却从青年跑向了老年。
去贡山看你男朋友嘎?我笑笑说不是,只是出来看看,寒假嘛。那你吃烟。他左手握方向盘,右手把一盒云烟递过来。我赶紧去接。吃,多吃嘎!他自己也点了一支。他隔段时间就点一支。十几个小时的车一个人开,烟算是解乏吧。
昨夜熬得晚,有会儿我困得厉害,眼睛一闭就是梦,好像那梦就堆在眼窝里,再不眯会梦就跑出来了。别睡啦,快到石月亮了!他叫我。我睜开眼,把脸转向他,他指着左前方说,马上就到石月亮了,你看看。车头沿江转过一道弯。看见嘎?那块大石头!我满眼搜寻。找到了,群山中,一座灰青色的山,山巅,一块高耸的中空的大青石,像一轮圆月举在半空。更近了些,车子突然意外地停下了。你下去看看我们的石月亮嘎。他说。我赶紧下车。两山之间,幽深的峡谷里,碧绿的怒江像一段长长的翡翠。石月亮上空,碧蓝的天上,一长条白云从东贯到西。天地像是静止了,青是青,绿是绿,蓝是蓝,白是白,每种颜色都纯粹清透到近乎天真。一车的人在等我。不好久看,也就一分钟,跑回车上。师傅说他家就在石月亮底下,他天天看。俯仰间,他不知看了多少次。那是他的神圣的月亮。他留出一分钟,把月亮送给了一个异乡人。
车到福贡县算是跑了一半,停下吃饭。师傅说请我。“尝尝我们的粥嘎。”走在路上,不时有人与他打招呼。进了一家小店,女主人热络地迎上来。只听他说了句什么阔耍窝烈。很快,女主人端出一盘炒鸡和两碗粥。原来那“阔耍窝烈”就是粥的意思。喝了几口,里面有菜和腊肉,热热的,香喷喷的。我问怎么做的。穿越语言的层层障碍,翻译成汉语,大体是:先把晒干的玉米粒放到石碓里,加少量水舂去皮,再舂成细碎的糁状。煮稀饭时,铁锅内倒足水,用柴火小火煨大约两个小时,再放上蔬菜,或者猪蹄、排骨、腊肉。我喝出一身汗。吃完给师傅买了两盒烟上了车,继续沿怒江跑。
我说,听说傈僳族的人都喜欢唱歌。他说,是的嘞,盐不吃不行,歌不唱不行。干啥都要唱歌嘞。说完,小声哼了几句:阿里达里达子嘞,达子嘞;阿里洛里洛子嘞,洛子嘞;撒见嘞波撒见嘞,撒见嘞;逆迟嘞波逆迟嘞,逆迟嘞……也听不懂唱的什么,只听一句句尾音嘞,嘞,嘞。我们的酒歌。他咧嘴笑笑,看我一眼说。
到了贡山县城转面包车。早晨八点半从泸水县六库出发,三百多公里,抵丙中洛,已是晚上十点。群山中的丙中洛灯光连成片,那么黑,又那么亮,与漫天的星星一起,迎接我这个独自前来的异乡女人。
住进“藏家小院”民宿。第二天起床,群山霍然立在眼前,吓一跳。昨晚天黑没看见,仿佛一夜间才冒出来的。山脚白雾升腾,山顶白云缭绕,中间,一长溜墨黑的山。东面,山凹处,一大片薄薄的云彩边缘现出了粉红色、绿色和黄色,越来越亮,那是山后的太阳正在往上涌。我推开窗,鸡鸣和寒意扑面而来。从泰山到怒山,三千公里的山水,这是异乡的新鲜的早晨了。
客栈的女主人阿妮正在做粑粑和酥油茶。她是藏族,叫虎秋香,阿妮是她的教名。我知道从山后涌出悬在山尖尖上的云彩是煮熟的;我知道傍晚的光阴是一株巨大的从山脚一寸寸爬到山顶的植物;我知道峡谷里的怒江白天绿,晚上黑……但我不知道粑粑和酥油茶的做法。春节了我还流浪在外,用脚步一点点缩短我的无知。阿妮做,我看。她把饧好的面从盆里抓出来放在面板上揉,擀成饼,再切成长条,中间用刀划一下,撑开,捏住底端从孔里穿过去,反复几次,放在油锅里煎。她说以前都是做石磨粑粑,现在石磨没有了,就做油煎粑粑。原来油煎粑粑像我们北方人炸的油条。我在和顺古镇吃的粑粑是大米做的米饼,巴掌大,当地也有人叫饵块。有句话说,云南十八怪,粑粑叫饵块。他们生一只木炭火盆,上罩一张纵横十几条铁丝编的网,把粑粑搁在上面烤。晚上冷,烤粑粑的人和旁边等着吃粑粑的人也伸上去烤手。看木炭不旺了,用纸板扇扇,就又红彤彤的了。来回翻几遍,两面都熥出了黄色的硬痂,就熟了。在和顺,有的烤粑粑的同时卖稀豆粉。盛一碗,把粑粑掰成小块,泡在稀豆粉里,加上辣椒、酱油、花椒油、芝麻油、大蒜油、草果油等佐料,搅匀了又吃又喝。我买过几次烤粑粑,拿在手里,穿行在和顺的各个小巷,一口口干嚼。阿妮做完粑粑做酥油茶。她把黄色的酥油从冰箱里拿出来,切下几小块,放在料理杯里,再从茶砖上掰下几块茶叶,放在锅里煮。开锅后,把茶水滤在料理杯里,倒进去一茶碗牛奶,摁下开关搅匀,再放点盐。最后,阿妮拿出来一块猪肝似的东西,切了几片放进去。我问那是什么,她说是漆油,漆树籽做的油。
酥油茶色如咖啡,除了咸香,并无明显的特别的味道。阿妮不给我喝她加了漆油的,怕我过敏。她说过起敏来全身痒,要涂核桃油才行。
早饭后,行李箱里的衣物都拉出来洗了。明天春节,旧年的尘不要带去新年。新年是新烧制的容器,它只盛净洁的风物。
门口一站就能看见山。客栈的男主人万里说,最高的那座是高黎贡,他名片上印的数字“5128”就是高黎贡的海拔。仅仅十二天前,一月二十号,我刚刚徒步十八公里翻越了高黎贡山。在那里,我看见一树树大红的杜鹃花,看见古树遮蔽了天空,看见低处的树干上一只柔软的鸟窝,鸟窝上绿色的藓类植物还在长。没想到,我辗转几百公里来到丙中洛,高黎贡也一路跟来了,而且就在眼前。望出去,天蓝得像是刚刚染出来的,大朵的云彩正从高黎贡的山巅之后往上缓缓移动。门口有块空地,几棵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丫在风里轻轻摇晃。我把花朵图案的香云纱袍子挂在树杈上,把格子衬衣挂在树杈上,把花裙子黑裙子挂在树杈上,把粉色碎花睡衣裤挂在树杈上,把灰色的围巾帽子挂在树杈上,把一些小东西,紧贴着我的身体的,一件黑一件红,挂在树杈上。云彩,飞鸟,花香,流水声,从高黎贡到怒山峡谷,再到怒山,它们都路过我洗得干干净净的衣物。我的衣物,以我的灵魂向往的方式,高悬在蓝天上。
二
傍晚,跟着阿妮去教堂做弥撒。
她是藏族,不信奉藏传佛教,而是天主教。我们走在田间小路,四周群山环绕,白云在山后翻涌上来,铺满天空。据她说,她爷爷早年间跟着从德国来的费德勒先生传教,四十岁左右,由于历史原因,带着长子若瑟去了台湾。那时他已生育了十个儿女,若瑟也已娶妻,并有了一个儿子。父子俩一走就是三十年,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回国。彼时,阿妮的爷爷已是七十岁高龄,若瑟也已年过半百。两人在台湾都没再婚娶。开始的许多年,音信全无,若瑟的妻子不知其死活,易嫁他人,生了五个儿女。后来那男人病逝。若瑟回来后,又与妻子生活在一起。阿妮的爷爷活到一百零三岁辞世。
阿妮的二叔若望与三叔Gi(连阿妮也写不出她三叔名字的发音对应的汉字)都当过天主教的会长。现在,阿妮家族中,二姑家的堂哥若望、三伯家的堂哥方济格、四姑家的堂哥若瑟,都是神父。三伯家的堂姐得丽萨是修女。天主教规定,神父与修女终生不得婚娶。我说,三伯一家堂哥与堂姐两兄妹都不能结婚,可怎么好。阿妮说不怕,他家有十姊妹。
今天阿妮有意早去教堂,说她要告解。告解就是忏悔。我们身边的田野,一边是荒草,一邊是用黑网罩着的大棚。我问棚里是什么,她说是人工养殖的羊肚菌。羊肚菌我晓得,一月下旬刚到保山不久,朋友杨先生请我吃了一桌地道的云南菜,其中就有羊肚菌烀排骨。烀,大体相当于北方的“炖”。那是我第一次吃羊肚菌。现在依然能记得那凛冽鲜香的味道。我冒昧地问阿妮今天要告解什么。她六岁的儿子路加也跟着,胯下一根树枝当马骑,太长了,阿妮边把树枝折成两截边回答我说,比如说,睡觉前念玫瑰经盹了没念完啊,神父讲经时走神没专心听啊,这些都是罪。告解了得到赦免了,就能领圣体,就能得到主的祝福。她说,她很小的时候,晚上睡觉前,在火塘边,父亲带领她们五姊妹和母亲六个人念玫瑰经,父亲手里握一根小棍,谁瞌睡父亲就敲谁,她们五姊妹就每人攥一条湿手绢,困了就擦擦眼,接着念。后来,迪麻洛教堂从维西来了一位神父,从他们住的阿鲁拉卡到迪麻洛走路要一个小时,她们都盼着去做弥撒,不觉得走路辛苦。“这么多年,信仰带给你的是什么?”我问。她似乎想了想,说:“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告诉自己要坚持,就又过下去了。”
走过格马洛河大桥不远就到了重丁天主教堂。一座白色的三层小楼,中心写着“圣心堂”,隆起的屋顶竖着三根十字架。阿妮是第一个到的,她去教堂一楼左侧的小屋内找神父告解,我在院子里等着。教堂上方碧蓝的天空,几垛云彩缓缓变换着形状,有一会,像极了一匹奔腾的马。
六点半,教堂钟声响起,人们陆续来到,有不少领着孩童背着婴儿的。每个人先到院子东南角的圣母像前祷告一番。进去教堂,左右两侧各有一只白瓷碗,旁边贴的纸上写着点圣水经:“吾主,以此圣水,涤灭我罪,迸驱邪魔,拔除恶念。”人们点一下圣水,在胸前画一个十字,双手合十拜一下,再找位子坐下。
教堂正中,高高的,在接近屋顶的位置凿了一个拱形的门洞,放置着站立的真人大小的耶稣雕塑。耶稣双臂伸向前方,手掌朝下;右边的地面上是一袭白袍的圣母玛利亚。两面的墙上按顺序挂着耶稣十四处苦路的图像,并用文字注明:耶稣无罪而问死罪、耶稣肩负十字重架、耶稣力尽首次跌倒、耶稣圣母苦街相遇、耶稣圣容印留帕上……
七点十五,钟声再次响起,诵经开始。男女声分开,此起彼落。男声沉郁稳重,女声圆润清亮。有个看上去也就二十岁的少妇坐在最后一排,背上的婴儿自己抱着奶瓶喝,喝着喝着就睡着了。他们用藏语念的。藏语像一堵墙,把我严严实实地隔在了墙的这一端。后来有个穿警察制服的小伙子出来,我问他念的什么经,他说玫瑰经。我让他给我翻译一两句,他说:“求主垂怜我们,垂怜整个世界,永生永世的天主,我们把我整个的肉身灵魂都奉献给你。”后来唱起了歌。我走进教堂,坐在那少妇身边,让她翻到歌词那一页,是《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你从哪里来?你可知道生命的意义在哪里?你可知道人世间熙熙攘攘?你可知道生命的方向?你可知道你往哪里去?你可知道路的尽头在哪里……然后神父讲经。讲了一段,又唱歌: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赐,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较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期盼,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大点的孩童跟着诵经唱歌,小一点的,两三岁、三四岁,在桌椅走廊间自由玩耍。歌声刚刚停止,有一瞬的安静,这时,教堂内突然一声炸响,所有人一愣,紧接着,一股火药味弥漫开来。原来是一个男孩点燃了一只鞭炮。母亲面有愠色,拉着他走出了教堂。弥撒照常进行。
整个过程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诵经声,唱歌声,读经声,讲经声,一轮又一轮,在教堂里里外外飘荡。结束后,大家走出来,又到院子东南角的圣母像前祷告,之后,才各自回家了。
我和阿妮以及她母亲还有她儿子四个人结伴走。我不时抬头看天空。满天的星星,像刚刚砰然炸开的礼花,又多又亮,贴在黑蓝的夜幕上。仰头看久了,天空骤然间成了三维的,立体起来,无数柔软的藤条,从中间呈放射状倒挂着披垂而下,所有的星星都果子一样结缀其上,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明有暗。继续望,藤条倏然伸长,星星跟着无声下落。回到藏家小院,进了房间,再看天空,星星更多了,像一挂帘子,垂在深浓的群上之上。
三
年三十到了。下午三点半,万里拉出一挂鞭炮铺在大门口放了。声音有些零星。响完,年夜饭开始。长这么大,第一次在离家三千公里的怒江大峡谷的丙中洛小镇,与天空,云彩,群山,流水,草木,飞鸟,想念,忧伤,一起过年。
杯子里倒满了米酒。在我老家山东,通常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边喝酒吃饭边看春节联欢晚会,推杯换盏一顿饭下来几个小时,午夜十二点才放鞭炮。小时候在乡间,一到十二点,整个村鞭炮声炸成片,狗也狂叫,真是热闹。总要到一两点才能静下来。现在,太阳还在天上呢,年夜饭就开始了。阿妮说他们这里都这样。“你听鞭炮。”她说。
火锅在餐桌正中,四周摆着炒魔芋、炸花生米、西红柿肉末、海带拌粉丝几个菜。我们举杯,互祝新年快乐。筷子伸进火锅,什么都能搛出来。山药、土豆、藕、豆皮、竹笋、蕨菜、香菇、大芸豆、腊肉、猪蹄……米酒很浑,不怎么辣,喝到底是浓稠的沉淀物。酒一净,一年的最后一顿饭,也就结束了。
六点,阿妮拿出了她叠得整整齐齐的藏服,准备今晚去做弥撒时穿。她的母亲也戴上了红红绿绿的鲜艳的头饰。
万里不去,他是汉族。有一天,我们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说了很多话。藏家小院在镇子的边上,旁边就是田野。院里摆了些花盆,中间一块菜地,几棵白菜绿着。十几个彩色轮胎连起来算是一面墙。墙内,两张桌子上铺着红绿粗条纹的手工织布,是餐厅。二楼撑着一柄阳伞,是观景台。他说他是七〇年的,昆明人,云南财经大学毕业,干过银行,开过客栈,有点钱就背起包走人,没钱了就找份工作。他曾走遍大半个中国。无数次在异乡陌生的客栈与人一起过春节。他曾看中四个地方:第一个地方是元阳梯田,第二个是虎跳峡,第三个是西藏与尼泊尔交界的樟木口岸,第四个是丙中洛。最后落脚在丙中洛。在这里,买了地,建了房,开了“背包客客栈”,娶了小十九岁的藏族媳妇阿妮。后来“背包客客栈”转让,开了现在的“藏家小院客栈”。有一年半的时间,他背着帐篷、睡袋、干粮、水,徒步走,没有了回来休息,休息好了再出去,亲手绘制了《丙中洛及周边游览线路示意图》。他说他画的每一条线都是用脚走出来的,差点累死。“只要我想去,我就能去到。当地人再也不说这个地方你能去嘎?那个地方你能去嘎?儿子四个月大我就带出去,不能让他眼光短小。”现在,他除了经营着这家客栈,还开出租车,如果有空就去做弥撒,累极了就不去,不像阿妮,什么都挡不住。“这院子图纸我自己设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一个人亲手弄的,没找人帮忙。”他说。他还说,他的理想是,再辛苦几年,把客栈加高成二层,多几间客房,将来游客多了,他就不开出租了,他要背上包像以前一样,想去哪去哪。现在,丙中洛等于把他困住了。
临走,阿妮要带着儿子一起去。路加哭起来,躺在地上抓住门框。阿妮生硬地强行抱起来,他像条泥鳅,用力扭着身子。阿妮抱不住,没走几步就放下了。万里在旁边喊,他不想去就不要让他去!大过年的非得惹得孩子哭吗?他有些焦躁。这几天牙痛,时不时用手捂着腮,让吃药不吃,一说话就冒火药味,像头困兽。
藏服很繁琐,要穿得周正,得找人帮忙。阿妮去到邻居家,和女主人你帮我我帮你,里一件夹衣外一件袍子,身子东转一圈西转一圈,左抻抻右拽拽,最后,总算穿好了。帽子,袍子,腰带,围裙……好几种颜色,十分艳丽。阿妮的藏袍是紫红色的锦缎,长及脚踝,闪着光,整个人笼在一束柔和的光里。两人很高兴,收拾停当后,迈着碎步,说笑着,一起向教堂走去。男人们也都穿戴好了。差不多同一时间,盛装的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涌到了去教堂的路上。早早吃罢晚饭,就是为了晚上好好去做弥撒。这是最隆重神圣的时刻。我不是天主教徒,即使跟着阿妮去教堂,也只是感受那种庄严的气氛,没法真正融入。何况,已经去过两次了。阿妮走后,我原路回了藏家小院。万里和儿子在看电视,我和他聊了会,穿过黑暗中静谧的院子,回到自己房间。深山里高海拔的丙中洛,晚上冷得展不开身子。我把电暖气开到最大,浴巾折起来,铺在玻璃小圆桌上,坐在电脑前专心读书写字。在本应最热闹的时候,我心无旁骛。文学就是我的信仰。这真是我平生最安静的除夕。后来,我们分处三个地方的一家三口——一个在山东,一个在云南,一个在英国——视频通话过年。屋里信号不好,我出来,上到二楼平台,在繁星下举着手机。当三张面孔都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时,时间,空间,爱,一下子团圆了。
四
阿妮带着儿子又去教堂做弥撒了。大年二十九的上午和晚上,大年三十的晚上,年初一的上午,三天中,这是阿妮第四次去做弥撒,每次来回大约三个小时。她走后,万里边晒太阳边读书。院墙很矮,他一抬头就能看见西面的高黎贡山与东面的怒山。我去厨房装了几块粑粑,背着包走出了藏家小院。
过了扎拉桶人马吊桥,就是怒江第一湾茶马古道步道。
我捡了根树枝握在手里防狗。步道两人宽,一边是怒山,一边是怒江。山势浑阔,江水浓绿。阳光很热,烤得脸疼,皮都要裂开了。一个人在山脚缘江而行,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好像不是我在走,是天空和大地在走。山水时明时暗。暗时,山铺在水里,没有倒影,只有黑沉沉一片,毛茸茸的,像是浮游在江中的水藻;亮时,大约水太浓绿了,山与天空在水中只是依稀可见,不像澜沧江,水清得能把一座山抓着顶提出来。
这一段的怒江水流平缓,翡翠般寂静无声。偶有湍急处,巨大的轰鸣在幽静的山谷里回荡,仿佛晴空中暴雨倾泻。山道蜿蜒,远远的,迎面走来几匹马,颈间铜铃碰铜铃,那般清脆,像从蓝天里来,从清水里来。
走了四五公里,到了斯妮当小组。斯妮当是怒语。斯妮,马尾;当,平地、地方。斯妮当就是狭窄的平地。转过弯,几株正在开花的桃树旁,坐落着几户黑褐色木房的人家。路高,人家低,能清楚看到一处院落里,几个年轻人正在说话,阳光落在院子中间,一半明,一半暗。我走下去,进到院子里,大声打招呼,大家全都看向我。其中一位胖些的青年立刻起身把正坐着的凳子让给我,浓密的黑发从他头顶处呈圆形披下来,遮住了眉毛。我一坐下,另一位清瘦的年轻人就递过来一只纸杯,说,喝杯酒。
近旁一口锅,里面黄澄澄的半鍋汤,掺杂着一小块一小块同样黄澄澄的鸡蛋。我手中纸杯中的汤就是从这锅里盛的。我探身看看锅,又看看自己的杯子,问,这是酒?青年说是,怒语叫“琼克”。正说着,又有人递过来一杯,这杯是纯液体,没有鸡蛋。递酒的小伙子说,都尝尝。我喝了一口。说是酒,并不冲,很温和。有点甜,有点辣,有点酸,还有点香。我问做法,给我凳子坐的青年说,没有鸡蛋的那杯是水酒,玉米做的,把玉米面煮熟,凉了,放上酒曲,这时候是絮状,用蕨菜叶包起来,放在竹篾编的篮子里,篮子搁在火塘边,大约一周,有汁水从竹篾细密的缝隙流出来。这里玉米品种多,黄玉米做的,汁水是黄的,白玉米做的,汁水是白的。汁甜,当地人不喜欢甜,就从篾筐移到土罐里,蕨菜叶不再要。大约一个月,就能喝了。喝的时候,舀出来兑上清水,就是水酒。把鸡蛋炒了,放上漆油或酥油,倒上酒和水,就好像西红柿炒鸡蛋,就成了“琼克”酒,锅里就是。我问他,为什么放鸡蛋?他想了想,大约想不出老一辈人这样做的原因,笑着说,增加层次感吧。
我也笑起来。谈话中知道他叫阿刚,怒族,从小生活在怒江边。絮状,层次感……一个人的词语储备很大程度上会暴露身份。而且,他汉语纯熟流利。我有些疑惑,一问,果然,他在山西上过大学,还去我们山东打过工。
曾经,我的故乡是他的异乡,此刻,他的故乡正是我的异乡。我们都曾把脚印留在了彼此熟悉的地方。这中间重叠的部分,让我们亲近起来。他像晾晒一件湿衣服,在我面前,打开了自己的过往:中学是尖子,最喜欢文学和中医,但中医学费太贵了,就报考了山西长治学院新闻专业。大学四年,白天上课,晚上打工。调酒师半年,川菜馆半年,必胜客两年,中间杂杂碎碎一年。工作到很晚,学校大门进不去,在外租房子,先是单间,一个月一百五,大四租了套房,五百元。那时学费每年九千六,他在必胜客做披萨和各种小吃,每月一千八。现在毕业三年了。
说话间,又进来一个高挑的青年,不容分说给我倒了一大茶缸水酒。真是如客栈男主人万里所说,在丙中洛,你去谁家,没水喝,要喝就是酒,酒当水喝。对面,院子外稍高的地方,一树粉色的桃花旁,插着两根细长的竹竿,一根上飘着国旗,一根上飘着经幡。“家里有党员的,还插着党旗。”阿刚说。天蓝得清透,没有云彩。身后,背景音乐一样的怒江水一直轰鸣不已。
似乎学了些东西,又似乎什么也没学到就毕业了。当时准备去北京,链家网面试过了,但是家里让回来考公务员,就回来了。考了第四,只要前两名。就先去独龙族乡当了思想脱贫志愿者。阿刚说。
“独龙族乡政府建的搬迁房是贡山县最好的。但他们中大部分人不知道怎样挣钱改变生活,少部分人只知道喝酒。我们去了,主要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我是第六批。我去时,有云大(云南大学)、昆中医(昆明中医药学院)的研究生博士生租村里的房子驻扎在那里,整天在街上逛来逛去,纠正他们的坏习惯。也有支教的老师。”
我在他语言的带领下,走进那个村子,看到一帮年轻人在街上晃来晃去。
“他们原来住木头房子时,衣物东一堆西一堆,搬了家,新房不知怎么放,我们去了,教给他们归置东西,学会打扫房前屋后。有个很尴尬的事,这个地方你不要记啊,”阿刚突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们每次去了,得给他们叠被子。他们以前不叠的,就那样一团一窝。起来时啥样,睡觉时还啥样。我们一周去一次,一次不少于两小时。村子分散,远的人家,得爬三个小时的山路才到。现在想起来,那时每天都在走来走去的山路上,特别累。”
我问他效果怎么样,“靠近乡政府的,改变还是挺大的。我们每次去,他们都说,教给我们过日子的来了。”
阿刚抽出一支烟递给我,自己先点上。这时,两三匹马走过来,有一匹站定了看着我们。阿刚抬手轰,马还是看着我们不走。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仔咕咕唧唧地叫着来了,马蹄子差点踏到一只小鸡。上面的路上有人走过,狗伸着脖子叫起来。
静下来时,听得见对面国旗和经幡的飘动以及身后的怒江水嘩哗地流淌。不时有淡淡的香气飘来,山里不知什么花又开了。阿刚盛上酒,我们继续边喝边聊天。
阿刚做了三个月的志愿者,结束后,也就是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加盟了百事快递公司,但十一个月就倒闭了。原因是他的上家雇了车从昆明总公司拉快件到网点,但付不起人家运费,人家不给他干了。大河没水小河干。阿刚只好作罢。现在跟着人做装修,女朋友也是大学毕业,跟他一起打工。
斯妮当属于异地搬迁户,政府在两公里外盖了新村,有些人家已经住了过去,只剩老朽的木屋静立在山上或江边。我问阿刚怎么还住在这。他说,搬去了一半,有时也去睡觉,但是鸡鸭鹅狗搬不去,不知哪天这里就拆了,最后一个春节了嘛,多待天,毕竟父母生活了一辈子,他自己也在这生活了二十多年。说着,要领我去屋里看看。他说,屋里很乱,这儿的风俗,初一不收拾卫生。踩着满地的红鞭炮屑,我们进了厨房。火塘在屋子靠近墙角的地方,火灭了。屋子中间撑着一根黑色的整棵树干做的中心柱,脸盆底粗,上面插着翠绿的松树枝、灰白色的鸟羽和褐色的松果。两条横贯整间屋子的绳子上,挂满了红、蓝、白、黄色的经幡。锅碗瓢盆水壶瓶瓶罐罐在沿墙的长木条或小矮桌上摆着,黑色的屋顶上垂悬着成片成条的腊肉,有新的,也有黑的卷着边的。火塘没有灶,没有烟囱,多年的烟熏火燎,整间屋子都是泛着油光的黑色。墙上开着两扇小窗,很小,能勉强伸出头去。一扇,窗外一棵桃树,粉红的桃花开满了枝条;一扇,窗外是怒江和高黎贡山以及山后连绵的群山。江水青碧,山峰翠绿。江岸空地上,几头长毛的黑猪正在一拱一拱地觅食。小小的窗口像一幅取景框,人站跟前,看四季变换。他们的父辈,很多人一生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四十公里外的县城,然而,在厨房里,在生活的间隙,俯仰间,大山大河,已尽收眼底。
传来一头猪吱吱的叫声。阿刚凑近了窗口往外看。他的脸和身子,一半在明亮的阳光里,一半在昏暗的阴影里,身后,杂七杂八的物件,幽幽地闪着光,像一幅油画。
不结婚嘎?我问他。嘎,是我来到丙中洛听到的最多的语气词。你坐嘎。你喝酒嘎。你山东来的嘎。你一个人跑来的嘎。说得很轻,像是一根线,轻轻打了个结。好像不如此,一句话就没个落脚处。但是读过书的阿刚用得少,也可能他对我努力讲普通话,避开了他们方言中浓墨重彩的部分。
他点起一支烟。“不结,得为下一代负责。”他深吸了一口,吐出来。他的左腮下一颗花生米大的黑痣,长着几根很长的毛。他吸烟时,腮一动,痣也跟着动,好像它是活的。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他最想开一家物流公司,这深山里,人们买东西太不方便了。
怒江边的日子,像怒江水,一天天地流去了。阿刚还年轻,才二十五,也许,做什么都来得及。他的未来,像上游的怒江水,正在来的路上。只是,是深,是浅,是清,是浊,是平静,是巨浪滔天,谁知道呢。
后来,阿刚留下我吃晚饭。作为院墙的土堆上挖着一个坑,支着锅灶,烧起了鲜松枝。浓香伴着浓烟冒出来。阿刚说,这是当地的风俗,吃饭前烧香。我拿起一簇松枝要填到灶膛里,正好阿刚的堂弟走过来,说,火烧起来就不能再往里加了。我赶紧在土里扑扑火放下了。
加上阿刚的弟弟以及女朋友和两个堂弟,我们共六个人吃饭。他的父母拜年还没回来。晚饭是火锅。阿刚不愧在必胜客做过,鸡腿、猪蹄、火腿、山药、土豆、豆腐……火锅弄得像模像样。每人一罐雪花啤酒,碰在一起,互祝新年快乐。
晚饭后回客栈,几个人非要送我。在江边的茶马古道上说着,笑着,走着,天黑下来了,一列模糊的身影一蹿一蹿的。与阿刚几个人在一起的半天里,我像一滴水溶入了身边的怒江,自然而然。半个小时到了桃花岛,前面就是扎拉桶人马吊桥,我们就此分别。阿刚他们往回走,我过桥。过了桥,天完全黑了。眼前右边是江,左边是山。白天,深峡里的怒江不声不响,像一条温驯的游龙静静地一路往前。现在,寂静像一个扩音器,把微妙的动静都无限放大了,突然觉得水流大起来,哗哗的,很响。夜把什么都变成了它想要的样子。黑暗里听江水流动,声音也是黑的。峭壁更是一道厚厚的黑色幕布,从天上扯到地下,严丝合缝。自然包围着我,山水陪伴着我。没有惧怕,我在黑暗中疾步而行,浑身是劲,仿佛勇士。
五
山巅,人们相继到了,四五十个。一条人辟的小路伸向远方。路两边竖着一根根细高的竹竿,顶上不是插着一穗干净的生玉米,就是绑着经幡,很大,像一面面彩色的旗帜。树与树之间还横着扯起了一条条红黄蓝绿粉五色小经幡,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也有的正中间有图案。天蓝得清透,一垛垛白云从山后缓缓往上冒,像一种雪白的植物。风大,大小经幡猎猎作响,横着扯的让风吹成了彩虹。
那天阿刚说,他们这一带的怒族受红教喇嘛教的影响,许多人信喇嘛教,也有信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但桃花岛和他们斯妮当两个小组,信的是原始宗教。在他们心里,万物有灵,风、雨、日、月、星、山、树、石,都是崇拜的对象。山有山神,水有水神,路有路神,树有树神,庄稼有庄稼神。大年初三,按照惯例,是怒族祭拜山神的日子。上午,按照前天与阿刚他们几个约好的,我也来了。
先烧香。刚折下来的青绿鲜松枝一拉溜点燃了十几堆,针形的叶子间腾起红色的火苗,松果噼里啪啦响。一阵阵清香在山间弥漫。接着,祈祷开始。玩耍的孩子噤了声。人们面对同一方向站成几排,神情肃穆。有人拿出海螺吹起来,其余的人对着大山齐齐地喊。蓝天下,群山连绵,号角声伴随着呼喊声像一条条彩带在山间久久飘荡。春风十里,诸位山神一定都听到了。
他们用的是藏语,也有古老的怒语。我听不懂。后来问李刚,他说,这是老一辈人留下来的祈祷词,他也不知道怎么翻译成汉语,大体意思是,祈求山神保佑它的子民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兴旺,顺遂安康。总之,人们把心里想要的好都说给了山神,并且,笃信山神必会应允。在他们心里,神与他们同在。
在故乡,我生长在平原,没有大山,亦没有山神的护佑。此刻,在异乡,我站在人群后面,与当地人一样,昂头垂手而立。但我没有像当地人一样大声喊出来。面对着无尽的天空,无边的山峦,无穷的远方,我只有默默祈祷。我无声的语言像一坨金子藏在我的心里。我的愿望亦异于周围的人们。我祈求自己笨拙的文字生出光,照亮我内心的同时,微小的光束亦能照亮这人间某个蒙尘的角落,哪怕微弱,不堪一提。
祭拜完山神,接下来就是聚餐。大家摆出带来的酒菜。很多都带了油条,怒族叫“社那”。这种食物在怒族最为常见,每年的大年初一,主妇们早上起来打好酥油茶后,便会和面做社那,过年串门、拜亲戚、初三拜山神都会用到,有的把它风干,用酥油茶泡着吃。除了社那,带的菜还有鸡蛋,石板粑粑,苦荞粑粑,琵琶肉,鱼肉,鸡肉。酒是最必不可少的,啤酒,白酒,自熬酒。一只酒瓶里,还泡着一根人参。我也带了一瓶,是阿妮自己酿的白酒。近旁建有一座小亭,大家欢笑着往外摆放酒菜的工夫,我踏着台阶,登上亭子。
凭栏而眺,眼前蓦然铺开了一幅卷軸,穹宇尽收眼底。一座连着一座的灰青色的山,从苍茫的远方,贴着天空与云彩,波浪一样,层层涌来。山巅的积雪闪着钻石的光芒。我不知道哪一座是我曾亲自翻越过的高黎贡,但我知道它位列其中。高黎贡自北而南绵延几千里,我只不过用一天的时间,走了它南部短短的一小段。远处,黄黄的油菜花盛开的地方,是我昨天徒步十二公里去的怒江第一湾的坎桶村。几十年前,附近的八名麻风病人不得已被集中安置在那里,当时山环水绕,无路可通。有幸存活下来的,形成了村庄。如今,包括一名痊愈的老人,全村三十几人。俯瞰近处,几座青山于三面相围相簇,丙中洛小镇依山傍势,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安坐山前。敞开的一面,一路从高山深峡奔流而来的翠绿色怒江在此处拐了个大弯,把小镇圈绕其中。最初不知是谁来到这天地之间的一方宝地,再不肯离开,他升起了第一缕炊烟,从此,世世代代,人畜兴旺,草木繁盛,山高水长。
时间是一场刮过去又刮回来的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盛唐,王之涣登上了鹳雀楼,铺展在他面前的,是夕阳,山峦,黄河。他感慨,但他的表达极为简单,千千万万的汉字里,他只选择了二十个,字形简洁,笔画稀少,含义明晰。后来的人们,包括今天的我,一次次登高,却再也没能高过他,高过鹳雀楼。所有的风景与心思,在他之后,都黯然失色。
下面有人仰头喊,下来吧!下来喝呷拉!我答应着,走下亭子。
一根鲜树枝担在两边的土堆上,中间吊着一只黑铝锅,锅底烧着干木柴和鲜松枝,锅里煮着什么,黄澄澄的,飘着一层油。一会儿,咕嘟咕嘟开了。有人拿着纸杯去盛。先捞了几块肉,再盛满。一个穿红方格褂的女人给了我一杯。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差点没忍住吐出来。又热又冲!原来这就是“呷拉”,是各种酒掺在一起煮的鸡肉,可以吃,也可以喝。酒度数本就不低,再一热,喝一口,像是吞下去一把火。我试探着小口抿,与大家互祝新年快乐。刚喝下去一点,马上就有人过来添满了。
食物摆了一地,大家围在一起,尽情吃喝说笑。小孩子抱在怀里,大一点的很快就吃饱了,在人群中串游着玩。阿刚给我削了两根细树枝当筷子。琵琶肉我没吃过,夹了几块,果然满嘴鲜香。不时有人让我吃这个,吃那个,我一一顺从着,各样都尝了尝。一杯呷拉酒伴着鸡肉吃喝完了,不知是谁,又给我倒了自熬酒。后来一杯又一杯:玉米做的,荞麦做的,苦荞做的,大麦做的,小麦做的……照这样下去,我非醉个样子不行。后来我悄悄离开人群,沿着小路走了一段,天边的云彩都被我踩到了脚下。找了棵树靠着坐下,一个人吹风看风景。
后来,每人都去擗了来一小枝杜鹃树枝、松树枝和不知什么树的枝子,拿在手里,围着祭台顺时针转经。砖石垒的祭台上埋着几根竹竿,竹竿顶上插着经幡和玉米穗。转三圈,边转边祈祷。第三圈结束时,跪地磕头。转完,大家又回到刚才亭子旁边的空地上,围成圈,喝着酒唱歌跳舞。自然,这样欢乐的时刻,飘荡在天地间的,是他们自己怒族的语言。阿欢阿欢阿干得奈,以奈等百赋,阿欢阿欢阿干得奈,以奈等百赋,阿百若柔意个得奈,扭了它mia屋,阿呗等吧赋以赋奈,等吧各色色,灯呗灯呗赋扣以奈,灯呗它等呗,阿呗等吧各色色奈,等吧各色色,呼啦乌拉乌……
不同民族的酒歌这是第三次听到。早先翻越高黎贡原始森林时,听护林人欧师傅唱过他们彝族的,来丙中洛的车上,听司机和永三师傅唱过他们傈僳族的。它们像三条幽深的隧道,我无法进入。不同的语言如一条条源头不同的溪流,终究要殊途同归。大凡酒歌,都不外爱与祝福,这首也是吧。我问阿刚,果然,有几句,翻译成汉语是:手挽手的酒,离不开的酒,同了心的酒,甜如蜜的酒……这样的时刻,我只能是个旁观者。我用欣喜的目光加入他们。我在心里,一个人载歌载舞。
唱够了,跳够了,下午了,大家纷纷背起竹篓,一个紧跟着一个下山。仍旧唱着歌。至山脚下,各自回家。我走过扎那桶人马吊桥,回看桃花岛和岛后我们祭拜过的大山,天地万物,一切都笼在一片蜜色的光芒里。客栈还有一段路,我转身快步前行,我知道,我要穿越那蜜色光芒,在黑暗来临之前。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