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布朗杰
那些通晓经文的人一个个消失不见了,我无法还原他们被经文照过的一生。
是苦难让他们的人生发光的。你信吗?
即便没有苦难,他们的人生也是发光的。
他们可能并不需要我写下的这一行行文字。在某一函经卷里安息,他们就足够了。
我愿意将这些文字交给天葬师。我愿意在天葬师的刀下,看见我们的一生。
用白海螺把悄无声息的一生,吹出声音。
冷。我需要枕梦取暖。
我还要把没流完的那些眼泪带进梦里。
在梦里,死去的人全部活过来。我一个个地辨认他们。
我肯定一下子就能认出夺我眼泪的人,却无法把他们带出梦外。
我知道:我活着,就是他们活着。
我的世界,音量不多,得有一枚白海螺维持声音的秩序。
能把谎言都说得震耳发聩,大音还能希什么声?
你看,那群大谈觉悟的人,左手刚放下屠刀,右手又拿起枪。
她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我听说:她是被一群人活活打死的。没人替她说话。连山神也没能保佑她。
她骂了护林里偷木头的人,还劫下人家的斧头。
都在埋怨:是她自己害死自己的,她不应该顶撞那家的人,那家人多势众,得罪不起。
她洁白如雪的骨灰,铺满黑漆漆的路。
她出殡那天,有人听见白海螺的悲鸣之声。
有能装下死亡的容器吗?
给我,我要带走。
谁死去,都是我们的一部分在死去。
叶子枯萎,根须活着。
去刨根问底,让真相开口说话。让不翼而飞的白海螺,在布满眼泪的诗行里,回家。
天空是月亮的故乡。
我们的故乡在哪里?
蘸着月光的夜色在狗吠中,有了声音。
我还没有睡去。
我在寻找那个有白海螺之声的故乡。
是啊!故乡是永远的沉默者。当谎言在人群中传开,语言将毫无意义。
该说一句方言了。我怕时间久了,我们成为一群群会说话的哑巴。
他们已经习惯了做任何事都要留下证据。
他们开口一个证据,闭口一个证据。
他们的世界被证据包围着。
无缘无故失踪的白海螺是怎么丢的,他们却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她跟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自己家偷情,被活捉。一时间消息传遍她生活的那个部落。
从此,整个部落以她为耻。
部落里好多男人都和她有过纠缠。
她无法再在部落里立足。听说接走她的是另一个男人。在深夜,她是悄悄被接走了。
多年后的另一个深夜,有人又带着她的骨灰,悄悄回来了。
这一次,没有人听见白海螺。
历史是识字人的历史,还是一群群人的历史?
为什么我翻遍古籍都没有找到我要找的那些人?
我眼泪里活着的人,不多。
我敬仰過的人,不多。
让我内疚的人,不多。
我在写那些不多的人。没有人愿意煞费苦心去书写他们。我要把这些漏掉的人,一个个找出来。
我也要让白海螺听见,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