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继续沉默(组诗)

2021-09-12 02:38付炜
诗林 2021年5期

付炜

海滨之夏

你说你时常在自身的裂隙里

观摩大海,时常望见鹳鸟踟蹰在

无垠的滩涂上,与世界

保持深深的隔阂,一个夏天就这样

坠落在你走神的片刻里,一个椅子

被时间秘密地摘取,一个呼吸转暗

随即逃逸,万物如此无言而苍白

你像是某个敏感词,一经说出

便如群鸥般坍塌无存

你需要和我一样找寻些偏僻的甜

惊奇于陌生人的沉默,和房间里

延误的月光,你应该随意毁灭点儿什么

譬如桌上的杯子,你需要毁灭它的空

譬如手机液晶屏,你需要毁灭它的黑暗

你讨厌与喧嚣相互摸索

你讨厌痛饮满是盐味的风

夏天,无聊的夏天,总是以醒来的

名义,令人产生沉沉倦意

总是用尽各种办法,也无法拧干

残存在彼此身体里的汗液

你永远不知道的是,海里徐缓的光浪

形成了书页般白色的悬崖,所有的

眼睛都无法逾越它的不朽

所有的风暴,都从它身上折回

你知道的是,你必须注视这一切

为了你能够被注视,你将成为一个造词者

那属于词语的,必将也属于你

暮春十四行

我信任失落的草地,和草地里羞赧的

时辰,我坐在这里很久了

却仍藏匿着,诗的命名术,和傍晚七点

渐起的凉风,我不能说的是

记忆拆解我透明的修辞

像是将身体的弧线在寂静里悬置

尽管我怯于开口辩说,但歧路

在鸟的膝盖上不停生长着,少年如我

渴望窥见一枚樱桃的内心

却害怕额上的汗珠,砸碎

眼前的一小片暗影

我要如何,如何涌向古老的瞬间

古老的忧喜,在暮春的光束

仍然像你的嘴唇那样新鲜的时刻

沉默与蜃景

五月里有一个古老的四月

在草木的丰宴过后,将深长的日光

掷向父亲晚归的双手里,掷向

月季花丛辽阔的枯叶上,用它们

装订生活的册页,那些无力的悲伤

令人连缀起许多微风吹拂的晚上

人们深潜在梦的褶皱里

掬起灰烬般的往昔,听它冉冉沿着

城市的轮廓流远,取而代之的

是黑夜的绳索,平静晃动着

如果定睛去看,还会在仁慈的空白里

发现自己,竟是公园里那洒满阳光的

长椅的常客,往往在暑气最盛时

你将自己折叠在一棵柳树下

急不可耐地想要赋予周遭什么意义

想要在一片惊红骇绿中,找到

几粒金色的光尘,于是在记忆的

雄辩之下,你成为了唯一的

怀疑论者,你怀疑自身的孤独,正在

趋于无垠,因为你,一闭眼就有万里星辰

跌宕自喜

重读一本旧书,在天气好得过分的时候

附近的林间路上,春鸟啁啾

我想起赫拉克利特所说的那条河流

但是我忘了,你是否曾和我一同去过

在奏鸣曲溅落的卵石上

诉说生命的顿悟和寂寞

你的手掌在水纹中,闪烁成谜

仿佛隐遁着什么奇迹

那深渊般的奇迹——

正在辨认你我漫长的余生

而此时,细雨落在你的城市

那些灰暗的静物们,盛放着自身的暗涌

譬如你梦中的雪和鹿

在醒来的眼眸中渐次逝去

仅剩下广袤无边的画布,黯淡

旋即衰竭,雨还在下,时辰越来越

潮湿,在众人漠然的脸上,我为何看到你

穿越浩大的悲哀,深陷我语词的内部

并且,不断下沉,成为我

骤然的疼痛

诗人继续沉默

终于使自己变成一个谜。

——穆旦致杨苡的书信摘句

事实是,一个谜的形成并非来历不明

作為病愈的一代,我们彻夜失眠

冗余如熟透的果子,昏聩如朽蚀的桨

没有痛苦,没有影子在沸水中

弯折,我们都已经学会了面对青山

慨叹所有的忧伤,然后

宽宥那所有令我们忧伤的人和事物

数月来,在晚餐后我们习惯离家远行

沿途风景严肃如一个故人

在我们头顶,那庞杂的雀群

被拆散成单薄的轮廓,我们无处逃逸

不知悲喜,只能在春天的风暴里

沉默着,哪怕雨意渐急

在黑暗中要让眼睛朝着更暗的地方看去

要用目光之刃,修剪隐身的花枝

要让殊途,有必然同归的命运

我们自信体内的薄雾,会在时间里溶解

而未来谈论我们的人,都将在谎言中

获得一种难以言说的轻盈

花园旧事

在湿漉无雨的早晨,我们站立着

心事如蛹,等待露水将彼此的目光

捕获,而你终究是一个耽于远观的人

竟看不到,眼前,汹汹绿意

和我虚妄的快乐

那年夏天,在锈色的天空下

我们循着晚间的暗香,走进这园中

一晃多年,你的影子更瘦削了

花丛里沉闷的低鸣,也终于

被喧杂的交谈取代,而时间赐你

跋扈的风景,和沉沉睡意

让我想起故乡溪涧上的鹭鸟,越过松林

飞入暮气横溢的山冈背后

再也不见踪迹,在你私语的时刻

我听见,夏天的拼图在身上合拢的声音

那汗淋淋的脸,隐没了唯一的答案

就让我们在广袤的局限里,找寻

一片枯叶,从它脆弱的神性中

感受人世的偌大歉意,还有什么

需要在此地习得,最深的安慰

来源于最深的孤独,是的,我们未必

要充当一份证词,或者,一首诗

无形的尾音,为了那迷人的指涉

我们已经预备了足够的耐心

像我们身旁的植物,惊喜而生动

即便无法诉诸语言,也能够

收获我们这样的好读者,可我必须坦承

那众多的美妙在诗歌里才能趋于完整

我们撼动的,仅仅是

故事里的一截灰烬,和飘忽其间的半点火星

松鸦时刻

听贝多芬时读陆放翁,晚风庇荫下的

此刻,你预感到远景

有藤萝花的香气,而时间消失在

窗外的深草里,长亭更短亭

那只猫何处去了?你衣冠楚楚

却有一张失血的脸,像晚年的醉态

只空空赢得,衣领上唇印叠砌

袖中料峭春风,可知你久眺的余绪中

反复思虑松鸦的一个尾音

那声音,毫无来由,在耳郭

变幻,变幻,变幻

一如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时运不济

你在历史的霉点里嗅到了什么

盛宴的残杯冷炙,还是

斑竹低吟似的呜咽,那月音袅袅的

旧事之中,你是怎样分辨出

谁是熟悉的陌生人,你又是怎样

记起梦中的磨牙,记起常去的小吃铺

那放上许多香菜的二两牛肉面

记起街角,影子跳舞的墙壁

曾俘获你无数次的深长一瞥

如同暗器的锋刃,闪烁寒光

不死的夜雾仍笼罩你垂死的生活

那深褐的纽扣,幽照着

你汗涔涔的手掌,闭上眼

看见遍地沉疴,如同秋天树下的

烂果子,散发甜腻的腐味

你欲言又止的样子,令人发痒

很快,周遭皆令人发痒

灯下揽镜自照,漫天星月无邊

松鸦依旧不见,姑且目送归鸿

“归鸿呀,你若是见到了松鸦

麻烦将我的诸多欲言又止一并告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