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美
隨父母迁来南方的时候,正值春夏之交。这座小小的山城四处弥漫着草木的湿润与阳光的温暖,仿若一只柔滑的小手轻触着肌肤,微凉却又亲切。
而最让我惊奇的莫过于那一方清澈的天空,以及碧空上舞动着的燕儿,那是西北高原上绝不曾有过的。于是仰起头,歪着脑袋,睁大眼睛,大声喊着:“妈妈,妈妈,快来看呀!”母亲便从一堆零乱的家什中抬起脸来,把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然后把我揽进怀里,用无比轻柔的声音似是对我说又似是喃喃自语道:“那是燕子呵。自从随你父亲迁到陕西后,已有好几年不曾见过了吧。”……现在却是知道,那并不一定是燕子,只是我们习惯于把天上的飞鸟统称为“燕子”而已。或许,也算是对燕子的一种神往吧。
孩提时代是不懂得什么别离之痛的,相反,高原上那终年呼啸的风,高原脚下阴沉昏暗的天空以及四季不散的沙尘早已让我厌倦甚至烦闷。突然迎来了明朗的天空、和煦的微风以及划过天空的精灵们,就仿佛是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装满珍奇的宝盒,小小的心中揣满了欣喜与惊奇。
不知何故,常见有燕群在窗前徘徊,于是每天早晨总是从口里省下一口馒头,小心地搁在南窗的阳台上,放晚学回家后,书包都来不及放,就急急地跑去阳台,看见阳台上已干干净净,偶尔剩下些碎屑,便欢呼雀跃,幸福满得几乎要从小小的心中溢出来。
三年级时,家境逐渐殷实起来,也就搬到了一处更为宽敞舒适的住宅。我一如既往地在阳台上搁馒头,然而晚上放学回家,却发现馒头完好地剩在阳台上,甚至没有动过的痕迹,心中甚不是滋味。我不甘心,第二天依旧换了新鲜馒头上去。可是,再也没有燕子,再也没有一只燕子来分享我的口粮。我捧着已干硬的馒头,失落得几近落下泪来。
后来母亲告诉我,其实早在搬家之前燕子就没有再来过了。母亲知我爱燕,恐我心伤,便等我上学去了之后,悄悄把搁在阳台上的馒头收拾起来,营造出燕子来过的假象。
也就是那个时候吧,似乎只是一夜间,原本熟悉的小城忽然变得陌生了。先是河堤上的那一片菜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道。体育馆附近的大片桑林竹林也相继被砍伐,随之竖起一幢幢优雅的别墅。那些日子,母亲常常带我去那一带散步,看推土机从那深棕色的土地上碾过去,感觉像是碾碎了一代人的梦。那些尚未来得及摘走的青菜,便随着推土机宽平的轮胎的碾压,成为了20世纪永恒的祭品。黄昏时分,推土机停止了轰鸣,母亲便拉起我的手,在新翻的泥土上慢慢走过去,仿若是在走一条通向未来或过去的无尽的路。深棕色的与绿色的混合物弄脏了她昂贵的靴子,她却丝毫不在乎。偶然的,她从一片尚未被推土机的轮胎光临过的土地上拾起被菜农遗弃的一根瘦弱的萝卜,翻来覆去地看着,却终又挖了一个坑,把它埋了进去。萝卜本生于土,然而那个并不太深的坑,也算是它的坟墓了吧。
随后,火电厂里又竖起了另一根高大的烟囱,每日里,浓烟滚滚仿若两条黑河,默默地流入干净的天空中。从那时起,母亲就不再带我出去散步了,她开始在家里侍弄很多很多的花卉盆景。于是我独自一人跑出去,站在宽阔的街上,看不远处的两条“黑河”,无奈,失落。天边那翻滚着的似乎永不停息的浓烟,仿佛是对我依然热爱南方天空的莫大讽刺。
这些,所有的这些只是一出序幕,是戏剧开场的一段前奏。很快我就发现,后街边生长了多年的梧桐树相继倒下了,越来越多的工厂取而代之。一切的一切,让我感觉似乎是在上演一场悲喜剧,悲喜剧的导演叫做“发展”,演员是所有的人。在某个寂静的深夜,当马路上的机车停止了喘息,当远处工地上的机器也渐渐入眠,独倚一束昏暗的灯光,在我周围,我似乎听见无数个声音在低低啜泣:是被推土机碾碎的青菜,是被遗落在田畦里的萝卜,是废气弥漫的天空,是污水肆虐的河流,是痛苦呻吟着的倒下的树,是无数颗破碎的或者濒临破碎的颤抖的心。
我终于知道燕子不回来的原因了。它们再也不愿回来了,不,是再也回不来了。它们或是在愁苦与幽怨中死去,或是不眠地飞行着,去寻找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能够让它们生存下去,能够自由飞翔的地方。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已经找到,我不知道它们是否还能够找到,我只知道,它们再也回不来了,不管我多么地黯然神伤。
于是,我依旧在期待着,渴望在某个明媚的清晨,看见天空不再因空荡而孤单,云层不再因空白而单调,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社会不再因为缺少了什么而失色。
曾经,它们吻我以眉,如今我葬它们以泪。只愿不久的将来,我们能在同一片蓝天下共同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