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亿电动自行车的安全难题

赵佳佳

对张川而言，人生的剧变是从2021年5月10日晚7点34分开始发生的。

当时，他和妻子正在位于成都市成华区丛树家园小区内的家中，五个月大的女儿被外婆杨秀清带出门，准备下楼散步。直到邻居打电话叫夫妻俩下楼，张川才知道孩子和老人出事了。

杨秀清抱着外孙女进入电梯，意外就在轿厢内出现。

监控录像显示，事发时，杨秀清和孩子站在电梯最左侧的角落，随后，一名身着白色上衣的业主推着一辆电动车进入，此外，电梯内还有另外两名男性业主。

当晚7点34分34秒，电梯门闭合，电动车尾部立刻窜出灰白色浓烟，两秒钟后爆出火光，烟尘和明火混杂在一起，吞没了在场的五人。

张川听说，当时电动车烧了40多秒。

有居民曾拍到从电梯逃生后的婆孙二人，杨秀清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坐在路边哭泣，视频中，老人的面部和身体其他部位有被火焰烧伤的痕迹，她怀中的孩子没有动静。

随后，二人被送医救治，直到事发三天后，他们的病情仍然处于危重状态，还在ICU抢救。

据四川大学华西医院于5月13日开具的《住院患者病情证明书》，张川的女儿全身多处受到40%二至三度火焰烧伤，并伴随吸入性损伤、低蛋白血症、肝脏功能异常，要使用呼吸机辅助呼吸，但病情仍变化较快。

杨秀清今年54岁，亲历现场的许多人以为孩子比她伤得更重，但实际上，在5月11日凌晨，华西医院就向张川夫妇下了杨秀清的病危通知书，诊断结果为，“全身三度烧伤”，而且由于是环形重度烧伤，也暂时无法进行切痂手术。

为了给孩子和老人救命，张川和妻子在网上发起筹款，他们在情况简介中写着：“我们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没有过多的积蓄，娃娃和妈妈两个人都大面积烧伤，实在是难以承受2个人如此高昂的后续治疗和手术费用。”

在筹款发起后的2小时内，热心市民接连为他们捐款，筹得120万元。在筹款结束时，总额度达到了200万元。

但有不少人在留言区请张川和妻子再次发起筹款，因为大面积烧伤后的治疗和恢复，对于一个年仅五月大的女孩而言，意味着一笔庞大的开销。

5月23日，医生为杨秀清进行了切喉管手术，但张川告诉南风窗记者，截至发稿前，杨秀清仍在重症监护室抢救，生命危在旦夕。

而此前的5月21日，孩子刚度过危险期，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普通病房，但仍然不怎么吃得下奶水，在接近70个小时的时间里无法入睡。

张川在微博上写下进展：“医生说，手指烧伤太严重，有的手指会被切除，终身残疾。”

张川告诉南风窗记者，目前，他和妻子正轮流日夜守护孩子和老人，暂时没有精力去顾及治疗以外的事情，对于后续的追责理赔等事宜，“我相信法院會有一个公正的裁决”。

在惨痛的事故背后，值得追问的是，电动车为何起火？

据《四川日报》报道，现场留下的商标显示，涉事电动车为“领唯电动车”，该电动车由浙江省永康市领帆工贸有限公司（下称“领帆公司”）生产。

领帆公司成立于2016年12月，注册资本为50万元，法人为徐小风。

南风窗记者就此事致电永康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相关工作人员提供的调查信息显示，执法人员在领帆公司的注册经营地并未找到生产企业，他们随后与徐小风取得联系。

据徐小风讲述，他在注册领帆公司营业执照后，在某电商平台注册了“领帆专营店”店铺，销售“领唯”牌电动车。

他根据客户订单生产并组装车辆在网上进行销售，总共售出100多辆，但因销量不佳，于2019年底彻底停产，该店铺也于2020年3月注销。

他告诉调查人员，组装电动车所用电池是从深圳等地买进，其他配件在永康本地购买。也就是说，他所售卖的电动车是经过自行采购配件进行装配而成。

在《四川日报》对此事的报道中，有电动车行业人士指出，该电动车疑似用了软包大单体封装的三元锂电池。

南风窗据此采访了电子科技大学材料物理与化学博士生导师刘兴泉，刘兴泉的主要研究方向之一，正是“新型储能与能量转换材料-锂离子蓄电池正极材料”。

刘兴泉告诉记者，“软包”指的是铝塑膜，里面是锡箔一样的材质，外面是塑料，“大单体封装”是生产商为了节省成本，把单体电池的容量做得比较高，但他认为该两轮电动车不可能使用了三元锂电池，因为三元材料相对较贵，而两轮电动车价格太便宜。

刘兴泉说，据他所知国内还没有用三元材料来做电动自行车电池的。“很可能是用的磷酸铁铝或者锰酸铝这些材料，这些材料本身安全性是很好的，而且当时电瓶车也没充电，在电梯里面。可能是哪些地方接触不好，内部发生了短路，或者外部发生了撞击。”

目前，暂无法核实涉事电动车究竟是否为锂电池电动车，但一个可以确认的事实是，自2019年4月15日后，市面上的电动自行车采用锂电池进行驱动的比例大幅上涨。

在那之前，使用更多的是体量沉重的铅酸电池。刘兴泉说，铅酸电池的劣势在于，能量密度低，续航不长，而且铅酸使用完后会产生重金属铅和硫酸等污染物。

不过，锂电池能量密度更高的同时，危险系数也更高，撞击、温度过高、电流不稳定等因素都会造成锂电池起火。

刘兴泉表示，锂电池的“抗过充能力”不是很好，要用BMS电池管理系统对电池进行管理和维护，防止电池出现过度充电和过度放电现象。

BMS俗称电池保姆或电池管家，但BMS的质量必须非常好，设计非常科学，才能有效保障电池安全。“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好，在充电的时候就会比较危险。”刘兴泉说。

一名北京外卖骑手杨阳告诉南风窗记者，他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也没充电，就刚装好电池，打开钥匙就冒烟了”。

而锂电池逐渐取代铅酸电池的原因是，2019年4月15日，《电动自行车安全技术规范》（下称“新国标”）发布并开始实施。

在此之前，1999年发布的旧国标对电动自行车进行的各种规范被长期漠视，许多厂家为了规避更严格的质量监管，将时速与电动摩托车相当的车辆也纳入“电动自行车”的品类进行申报，造成了诸多安全隱患。

新国标的出现，其实更严格地对两轮电动车进行了规范，它用几组数据将“电动自行车”“电动轻便摩托车”和“电动摩托车”区分开来，只有“最大整车质量不超过55kg”的两轮电动车才能被称为“电动自行车”。

电动摩托车有更严格的生产资质要求，且需要车主上牌，持有机动车驾驶证，因此更多无资质的小企业只能生产电动自行车。

但由于新国标对整车质量提出了严格规定，在生产电动自行车过程中，想要保证续航，只能将铅酸电池换用为能量密度更高，同时更加轻便的锂电池。

而刘兴泉告诉记者，锂电池进行申报时要进行的稳定性测试很复杂，有70多项，他在实验室做小型的全套测试，费用在5万元左右，而工业性测试的价格会远比这个更高。

小企业进行电动自行车生产过程中，由于成本局限，他们是否能够保障安全，仍然未知。

新国标除了对最大整车质量提出限制外，还规定，电动机功率不大于400W，蓄电池标称电压不大于48V，并且，最高车速不得超过25公里/每小时。

若是嫌弃新国标电动自行车车速太慢，没关系，还给车主强制配备了脚蹬，可以自己骑快一点。

强制标准施行，更有效地保障了两轮电动车的道路安全，但在现实需求和监管需求之间，还存在着不小的张力。

南风窗记者试着联系了北京和广州两地的汽修店，询问是否能够为限速25公里/每小时的电动自行车提速，对方都表示可以，“把控制器换了就可以不再限速”，时速可以提高到30至40公里，如果还想要更高的速度，要根据电动自行车本身的硬件去决定。

当记者表达担忧：“会不会被交警查？”北京的汽修店师傅则回答：“交警不会管这些。”

而刘兴泉认为，汽修店的这些操作，都会为电动自行车带来巨大的安全隐患。

出于对频繁发生的电动车安全问题的担忧，许多市民开始提高自身的安全意识，外卖骑手杨阳告诉记者，在北京，很多房东不允许他们在屋内为电动车充电。

在成都电动车爆燃事件发生后，一种名为“电动车梯阻系统”的工具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它能够准确识别电动车的图像，并有针对性地发出预警。在电梯内安装这种系统后，如果将电动车推入轿厢内，电梯门将无法关闭。

不允许电动自行车进入楼房内或许并不太难，最困难的是，如何解决电动自行车充电的问题。

杨阳说，有一种方式是用共享电池，电池柜常设置在马路边。在北京街头，可以看到不少外卖骑手在电池柜中取用电池，“一个月299元随便用”。

另一种方式，是启用电动自行车充电桩，但这条路也并非坦途。

在知乎上，有一条关于电动自行车充电桩产业的提问，题主问，直接在小区里安装慢充电桩，方便安全，但在中国，很多的社区都没有推进，为什么这个行业被消防、物业、居委会认可，但却不被市场认可？

提问下方有个自称“曾经的业内人”的答主在回答中进行了分析。

他说，从物业层面来看，有些老旧小区未必具备安装条件，安装充电桩需要先划出一块停放自行车的场地，在地面还需要停车棚，因为雨淋容易漏电，日晒容易高温，如果在地下停车场安装充电桩，5G时代扫码支付，还需要考虑信号问题。

他同时表示，涉足充电桩行业的企业盈利情况不理想，除开设备安装本身的成本外，还需要大量的人力进行地推以及后续运营以保障设备安全，“企业想吃一波政策红利，但这个骨头很硬，不好啃”。

其实，早在2018年5月22日，政府就认识到电动车不规范管理的风险，开始加大力度集中整治。

当时，国务院安委办召开视频会议，开始部署电动自行车的安全治理工作，要“下功夫从根本上解决电动自行车‘进楼入户’‘人车同屋’等问题”。

但三年过去，成都电动车进入电梯并爆燃的事故仍旧发生，同时还有许多未见报端的类似事故在反复上演。

2020年底，中国自行车协会向新华社表示，近年，我国电动自行车的社会保有量接近3亿。

想要“从根本上解决”电动自行车安全问题，仍道阻且长。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