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松爽
薄纸压住了一些事物;在背面
那黑压压的蠕动,构成了一幅
真正的地图。而常常,在你不经意间
这纸的地图已改变了模样:山川移位
河流干涸,一些地区人口剧增,石桥
突然折断,一群朱鹮莫名消失,甚至
深藏的历史也会变幻;书写者依旧
满头雾水。苍老的父亲坐于故纸,骨头
闪出火星,照亮隐蔽的角落。而他的
铁枷,依然戴在项骨。没有人说出
过河的枯鱼为什么哭泣;为什么总有人
在最深的夜出发。光照之下,墨痕显现
微红。在山顶,积雪隐隐有了寒意和光芒
人群的漩涡,也像是第一次有了力量
又一次我看到远处白色浑圆山顶
没有月光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跋涉
而当天明,这一切会消失,仿佛
被风雨洗刷干净。脚下,山冈起伏
灌木整齐,走近方能见到的坟头和墓碑
一个挨一个的村庄,相貌相近的农民
他们的大眼睛儿子会陪我们走上一段
在村头我看到一株两人合抱的残缺桑树
只半人高的小庙里摆放着的两块土坷垃
十几个人摸黑拉着老父亲去卫生院看病
稀疏雨点打在额头,不知名的夜鸟飞掠夜空
远处山巅隐约的淡薄白色已凝结成银色屋顶
一位诗人写到:
在邻国、邻省有和他相似的面孔、腔调
在身边的城市也有让别人难以区分的另一个
我也会这样写下:
不同的我生存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废墟街角
在空旷的十字路口
仰起乌黑的头颅;
仿佛两颗不发光的石头,滚落在
不同的斜坡;
我为他造出纸张,写信
永夜写下晦涩词语
将一本未曾付梓的书籍
寄赠与他;
一些无以吐露的言语,和怪癖
血疑与肺腑
他同样拥有;
同一场葬礼上
你和他相遇
同样的黑白装束
坚硬的额角
鞠躬
不说话
悼念和你们相同的沉默的
另一个
每个夜晚,我们俯身这只空碗
反复吞咽
空碗散发出热气
腮帮和勺子发出碰撞的音响
一家人全神贯注于各自的饭碗
光线变暗,仿佛头顶的电灯换成了蜡烛
我们的脸庞变红,成为一种哀悼的神色
直到清晰的碗底显露
我们才慢慢停下来
碗底干净,浑圆,有时会在桌子上留下一圈印渍
我们不说话。各自吃过,起身洗漱
这时候。空空的椅子上,去逝的母亲会坐在那里
她端着一只碗。是的,她的碗里
盛着一碗清水
由于清澈,那只碗也像是空的
她的一侧脸庞陷入黑暗
另一半在烛光里浮现
那时候我们的一日三餐都来源于她
现在她端着一碗清水
走向我们
我擁有了这样的一个清晨:
走过甬长的山谷,在磊磊乱石间
看见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喜鹊
它跳跃着觅食
踏过青草和卵石的裂缝
地平线上安放着一颗巨石头颅
我曾经走过歌与哭的悠久岁月
泥沼中发出沉默吟唱
掌纹萦绕着无尽哀音
如今我终于走出了洞穴
走出了自己黑暗身躯
握紧了风声和一张张蛛网
如此多的脸庞雪花般飘落
远方唯有群山的疏朗轮廓
佝偻的行者默哀
辨不出眉目性别
他们是我陌生的亲人
无数的鸣声沉积胸腔
那只喜鹊张开了翅膀
发出了一声鸣叫就高高飞起
我走过了生与死的道途
拥有了一个真正的清晨
冬天。院子里只剩下一堆石头
冻僵的泥土,发黑的柴草和
积雪。偶尔有鸟落下来啄食
我不能确定雕像最后的完成
缸中余下一些米粒;雕像的眼珠
是黑是白;空气看不到,却冻裂了
手背。它隐现出粗陋的身体和头颅
我该雕出它树枝般的双手,和筋络
充沛的血质和漫长的叙事,如何在
一具寂静的身躯之上完成?一个清晨
我看见它倒在院中的泥土上。霜粒
结在它的颌骨;我停下来,翻一翻
巴尔扎克。我并不了解那个时代
他的债务,支气管炎和大革命的炮火
卡夫卡有没有提到过希腊的悲剧?
麻雀在稀薄的光线里啄食颗粒
我的凿子在砍下来的木头上凿孔
做出凳子,木头的小人。它躺在
地上,方正的头颅还是一整块
尚没有鼻梁和眼眸的清晰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