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武林
早晨起来,整理书架,突然发现了一本薄薄的诗集《我对雷锋叔叔说》(1963年8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柯岩著,作者签赠给尹世霖先生的,尹先生又转赠给了我。1981年签赠,至今40年了。我仔细看了看,这本书是1978年第4次印刷的,从印刷发行情况可见其影响力。
尹世霖先生转赠我的时候,题了一句话:您要吗?世霖转赠。
我笑了,想起我给他拜年的时候,在他书架上翻到了这本书,他笑眯眯地说:“您要吗?”我哪能不要,底气十足地大声表达了同意。尹世霖先生称呼我是“个别儿童”,这个称呼是在新疆和他同住一个房间十多天后,他送给我的。他在诗集上题了三个字:“您要吗?”我接过来一看,目瞪口呆了,他也是可称“个别前辈”呀。
往事历历在目,让人不由感叹。自从他住了敬老院之后,我只去过一次,因为接着疫情就来了。我寻思着疫情过后,再去敬老院看望他。谁知上月某个下午,微信里突然收到一位朋友的信息:尹世霖老师走了。
我顿时惊愕了,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这几年,交往密切的老前辈陆陆续续走了好几位,孙幼军、樊发稼、尹世霖。我只有在记忆中,在他们的作品中,以及在他们送我的签名书中怀念他们了。
20多年前,我才知道尹世霖先生。我是从王宜振新出的一本校园朗诵诗集的序中认识尹世霖先生的。那篇序写得热情洋溢,激情澎湃,颇有气势,我一看就喜欢上了。王宜振先生带着几分自豪和得意的笑容对我说:“哎,那可是大家!”
我到北京工作之后,才见到尹世霖先生本人。他高高的个子,嗓音洪亮,是典型的山东大汉形象。古铜色的脸庞,厚厚的嘴唇,花白的寸头,很有电影明星范儿。第一次见他,我想起了《青松岭》主人公的扮演者李仁堂,他俩还真有几分相似。尹世霖先生曾任教于北京二中,那是一个作家频出的地方,如丛维熙、刘绍棠、韩少华。
我与他相熟,始于那一年新疆的全国书市。新疆青少年出版社组织了一个“作家丝路行”的采风活动。记得同行的作家有叶永烈夫妇、秦文君母女、尹先生和我。我们参观了不少地方,晚上我和尹先生被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朝夕相处,我们无话不谈,慢慢熟悉起来。他喜欢体育节目,那个时候,正值奥运会的足球赛事热播。每天晚上,他都要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看。他招呼我:“武林,快来看,足球赛马上要开了!”我笑呵呵地回了他一句:“我最讨厌看足球赛了。”说完,我觉得自己太没礼貌了,有拂先生的美意。于是,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他的身后,和他一起看起了足球赛。当我这个伪球迷遇到进球就大声叫好的时候,他笑眯眯地问我,“好看吧?”我连说“好看,好看”。相处几天,他便赐我“个别儿童”的绰号。
有天晚上,他知道我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后,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姜宝昌的老师。姜宝昌是我的老师,中文系的副主任。当年本科学的是物理,研究生学的是古文字学,尤擅研究甲骨文,他的研究生导师殷焕先则是王力先生的弟子。我奇怪他怎么会认识我的老师姜宝昌?他得意地说,岂止是认识,是太认识了。说着,就拨通了电话,他对着手机说:“宝昌宝昌,这里有你一个学生!”我当时都傻掉了,怎么说风就是雨啊。紧接着听到了姜宝昌老师沙哑的、很有力量感的声音:“武林,尹世霖是我姐夫,你在儿童文学圈里是年轻一辈,以后多照顾一点老爷子!”好嘛,原来他们是亲戚。我赶紧说:“姜老师,哪儿的话,尹老师是我们的老前辈了,我得多靠他提携,跑个腿儿什么的,我包了!”我终于明白了,在上大学时,就听说师母是山东歌舞剧院的女高音歌唱家,但没见过,更不知道多年后竟然结识了她的哥哥。听尹老师说,他还有一个姐姐,身体棒极了,是国家八一队的田径运动员。真是一门英才!
从此以后,每年春节的时候,我都要携全家人给他拜年。陪他喝小酒,喝茶,聊天。尹世霖先生是个乡土观念非常强烈的人,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也是一个耿直的人。每次喝茶,他给我泡好以后,都不忘加上一句:“我家乡的茶,日照绿茶。”听他谈文坛掌故,听他谈他的往事,他谈着谈着就激动起来了,典型的诗人气质。只有谈儿歌的时候,他才会柔声细语,他仿佛是幼儿园的阿姨,而我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我很佩服他的记忆力,如同钦佩金波先生一样,他们能背诵自己写的儿歌,记忆力超强。尹世霖先生轻松驾驭的写作体裁太多了,儿童诗、儿歌、散文、随笔,还写过《岳云》的历史小说等等,但他的儿童诗和儿歌的影响力遮蔽了他的其他成绩。换句话说,就是他的儿童诗和儿歌在儿童文学界影响甚大,尤其是校园朗诵诗方面,属于泰斗级人物。
尹世霖先生知道我这个“个别儿童”喜欢收藏签名本,所以每次都会慷慨地让我选几本签名本拿走。我只要在他的书架前一站,他就哈哈大笑了:“个别儿童,又看上哪一本啦?”我选好后,他总是要写上转赠武林几个字,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我书橱里珍藏的臧克家、艾青、张志民、柯岩等的签名著作,有一大批都是他送我的。我知道这些签名本很珍贵,因为很多前辈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书也因为转赠者的身份而平添了几分魅力。
我一直觉得他身体很棒,但前几年去给他拜年的时候,发现他开始用上手杖了,很诧异。原来,他摔了一跤,还做了一个小手术。从此以后,他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我再想去看他的时候,发现家里电话打不通了,整个失联了。我托朋友要了新电话,才知道他们夫妇住进敬老院了。我带着夫人去敬老院里看他,发现他精神状态挺好的,他对敬老院的居住環境和服务也很满意。我劝他好好养身体,不要惦记社会活动了。他们这些老前辈们,喜欢参加社会活动,总是牵挂着儿童文学事业的现状,有一种深刻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我知道,这是一种割舍不掉的情怀。
之后,疫情就来了。他没有等到我去看他,就匆匆走了。“作家丝路行”中的几个人,叶永烈先生走了,尹世霖先生也走了。
突然之间,多了几分感伤,几分落寞。他们就像亲人一样,只要健在,便有一份温暖。这一走,我突然觉得生活也不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