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宇航
【摘要】“春秋笔法”中的“微言大义”常被后世称赞,一字可寓褒贬、别善恶,体现《春秋》语言之含蓄严谨;《左传》作为《春秋》的扩充展写,既丰富了前人的记事,又蕴含了春秋时多面的古代文化。《左传》中的“称谓”也各有讲究,不同的情境,不同的称谓便有不同的含义,本文即就《郑伯克段于鄢》中的自称、他称和对称做出简要分析。
【关键词】春秋笔法;左传称谓;郑伯克段;情感意义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21-0004-02
关于人物称谓的记载在早期历史文献《左传》《仪礼》和《说文解字》等著作中可见,迄今对中国古代文化著作的“人物称谓”研究成果颇丰,其中对《左传》人物称谓的研究是此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东汉郑玄的《隋书经籍志》著录的《春秋十二公名》,晋代杜预的《春秋释例》,清代王引之的《春秋名字解诂》等,是历代名家对《左传》称谓研究的代表著作。人物称谓研究,牵涉多个学科领域,人物称谓又可根据不同人物、不同状况等类别分成不同说法,本文仅简析《郑伯克段于鄢》的“称谓情感意义”,期以此窥见《左传》中“微言大义”的文化特色与价值。
在阅读《左传》前,必得了解此书的相关文化背景。《春秋》与《左传》是两部典籍,后者可视作对前者的补充和扩写。《春秋》的语言简炼含蓄,选词炼句十分严谨,此种叙事方法被后人称为“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春秋》的編订为后人总结了历史经验,其宗旨是维护礼法和社会安定,并依据事件顺序记事,条理清晰、结构完整且自成一体。《左传》是我国现存的第一部记事详赡的编年体断代史,记事上较《春秋》多13年,详于后而略于前,系统而具体地记载了春秋列国的政治、军事、外交、文化、风俗等重大事件,较真实地反映了这一时期的社会现实。
著名学者杨伯峻先生编著的《春秋左传注》是一部影响很大的的高质量《左传》注本,故而今选此中的《郑伯克段于鄢》作为参考主体,浅谈其中“称谓”蕴含的情感意义。
称谓,古义大致有两种:一为称呼,名称;一为述说,言说。现代汉语将其概括成:对人的称呼,大致有自称,他称,对称三种。秉承了“春秋笔法”的《左传》,在不同的故事场景中,对同一个人的称呼亦有不同,其中的情感色彩也不尽相同。全文共542字,涉及称谓的将近有三十多处,人物称谓是构成“微言大义”的一个组成部分,将“春秋笔法”运用到故事内容的记录上,既包含幽微的情感色彩,也寄寓了当时的社会礼仪。
一、自称中的情感意义
“自称”可理解为第一人称,在文中一共有三处:一是公子吕向庄公进言“欲与大叔,臣请事之” ①,公子吕为臣子,向君上进言则自称为“臣 ”;一为文末颍考叔面对庄公提问的回答,“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颍考叔作为下臣,回答君主时自称“小人”;另一处是庄公听闻颍考叔侍亲,生发感慨时的自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此时庄公自称为“我”。前两处皆为臣子面对君王时的自称,二者又有不同,“臣”是古代大臣面对君主时的自称,合乎礼仪身份,而自称“小人”更显谦卑,这与颍考叔和公子吕的出身背景不无关系,公子吕作为郑国大夫,自称“臣”合乎情理,颍考叔是地方官员,且值庄公宴赏,答话时自称“小人”更合乎情境和身份。尤要提的是庄公自称“我”,“我”作为第一人称并无褒贬色彩,和“吾”意义相近,《说文》:“我,施身自谓也;吾,我,自称也。”此处用“我”自称,可以视作与“尔”相对,“你有个母亲可以孝敬,唯独我没有!”由此体现庄公听了颍考叔的一番言论后生发出的情绪和感慨,既从颍考叔身上看到孝子侍母的真诚,又流露出自己的懊悔之情。这样一来便让后文的“阙地及泉,隧而相见”故事发展变得顺理成章。
二、他称中的情感意义
《郑伯克段于鄢》中的“他称”较多,“他称”亦可理解为现代汉语中的第三人称。中国古代史书,在叙述事件时多用第三人称来记录涉及的人物。这篇文章出现的重要人物有:郑武公、姜氏、庄公、共叔段、祭仲、公子吕和颍考叔。其称谓非全然相同,除了出于语境需要,还隐含了些许情感因素。先从对君王的“他称”来看,两位君王“郑武公”和“郑庄公”,“公”是周代的诸侯爵位,也是对等级最高的诸侯的尊称,郑武公作为父辈人物,称呼其封号爵位自是合乎礼法,既表示对他的尊敬,又显示出叙事的客观性,后文的“庄公”和“公”是对庄公寤生的尊称,因此事发生在郑国境内,故无须区分对诸侯的称呼。其余几个人物在文章中的“他称”,武姜、姜氏、姜都是对庄公母亲的称呼,“武”为姜氏丈夫的谥号,姜是其母家姓。共叔段、段、京城大叔、大叔等是对庄公之弟的称呼,“共”有谥号一说和段出奔共一说,叔则是他的排行,段是他的名字,至于“京城大叔”一称,京是姜氏为段求来的封地,“大”同“太”,顾颉刚说古人用“太”字,本指其位列之在前,因为段是庄公第一个弟弟,因此可以称为“太叔” ②;其余出现的人物是祭仲、公子吕(子封)、颍考叔,称谓符合《左传》记叙的传统风格,故不展开特别论述。
在“他称”的区别上,尤要提出文章标题中体现的问题和情感导向。“郑伯克段于鄢”是后世的文章评选者加的,源于原文“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是《春秋》中对此事件的概括,既是记录郑国庄公与其母亲和弟弟的纠葛,为何不直接称“郑庄公”呢?文章中的一段如此记叙:“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意指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说他是弟弟;兄弟俩如同两个国君一样争斗,所以用“克”字;称庄公为“郑伯”(意为大哥),是讥讽他对弟弟失教;赶走共叔段是郑庄公的本意,不写共叔段自动出奔,是史官下笔对庄公的责难。由此可见,由文章标题便可体味“他称”中蕴含的情感意义,这也是全文的情感暗示。全文虽多用“公”来称呼郑庄公,以表对君王的尊敬,然就故事发展的情节来看,郑庄公初始便纵容弟弟段的行为,而后攻打共叔段,联系前后文,二人可谓“兄不友,弟不恭”,再掺和一条姜氏的“母不慈”,“春秋笔法”的精妙之处可见一斑。
三、对称中的情感意义
“对称”可理解为现代汉语中的“第二人称”,《郑伯克段于鄢》全文的“对称”一共八处,称“君”者五处,称“尔”者两处,称“子”者一处。
且从出现频率较高的“君”谈起。文章中出现的对称“君”皆是臣子对君王的称呼,祭仲提醒庄公分封给共叔段的封地不妥,“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以及“况君之宠弟乎?”祭仲谏言不成,又到大夫公子吕进言,“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第四、第五处是颍考叔回应和开导郑庄公的话,“未尝君之羹,”与“君何患焉?”
“君”字作为对人的敬称,运用十分普遍,现今日常的书面语亦可用“君”作敬辞。而春秋时期,“君”是拥有土地的各级统治者方能有的称呼。《礼仪·丧服》记:“君,至尊也。”郑玄注:“天子、诸侯及卿有地者皆曰君。”文章中的五处“君”称,表达了臣子对君上的尊敬与诚恐,尤其是颍考叔对郑庄公的称谓,作为地方官员,等级本就比子封和祭仲低,况且是在庄公宴请之时,庄公母子之事既是家事亦是国事,颍考叔自称“小人”的同时对称庄公为“君”,既符合臣子的礼仪,情感上也更易使庄公接受,后文的庄公母子“隧赋而如初”情节便更合乎常理。“小人”和“君”对照来看,既表达了颍考叔的敬畏之情,又符合当时的礼仪法度。
两处对称“爾”语意未含褒贬色彩,但庄公对颍考叔感慨:“尔有母遗,繄我独无!”此处“尔”与自称“我”也有对照作用,由此可进一步强调庄公的情感色彩,在听闻颍考叔孝敬母亲的行径后,由人及己,便产生了此番感慨和懊悔。另一处“尔”是文末引《诗经·既醉》篇而来的:“‘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此“尔”无特殊的情感意义。
最后浅谈对称“子”,全文仅有一处,出自庄公对祭仲劝谏的回答中:“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子”这一称谓由“公子”的身份演变而来,春秋时是诸侯之子的专称,例如:鲁文公是鲁僖公的儿子,名兴,则鲁僖公在位时可称鲁文公为公子兴。另外,春秋时宋国姓子,故《隐公元年》记载鲁惠公的发妻是“孟子”,说明惠公原配在家中排行老大,“子”是她的母家姓。这也说明“子”这一称谓是从身份尊贵者身上演变而来的,成了对古代男子的美称或尊称。《左传》中,“子”的运用颇为频繁,据学者研究发现,《左传》中,“子”这一称谓有三分之一用例属于身份低下者对身份地位高的人的尊称,另外的三分之二用在身份等级相当的人之间③。《左传》中“子”也有用于位尊者对位卑者称呼的情况,但用例与其他两种情况来比,较为少见。《郑伯克段于鄢》这一处对称“子”,是庄公对臣下的称谓,其中又有何情感意义?此虽是位尊者对位卑者,然结合全文,庄公是从自身角度出发来吩咐臣子少安毋躁,是符合礼仪的,理解为君主对臣下谏言的理解和宽慰,亦无不可。
通过对全文出现过的称谓进行梳理和品味,能相对清晰地体会到古人遣词炼句的精妙和别具匠心,仅是单一的称谓,不同的语境、不同的说话人角度,都可能蕴含了不同的情感意义。作者貌似客观的叙述语言中,暗含了一定的情感色彩和道德礼仪评价,且在这几乎不着痕迹的笔触之下,其时的文学史官记事可谓匠心独具。
注释:
①本文所引《左传》原文皆出自杨伯峻的《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不一一出注。
②详情可参考顾颉刚的《史林杂识》之《太公望年寿》篇,第209页。
③详请参考夏先培的《〈左传〉称谓词“子”的考察》。
参考文献:
[1]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0.
[2]顾颉刚.史林杂识[M].北京:中华书局,1963.
[3]吾三省.古代汉语八千词[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4]夏先培.《左传》称谓词“子”的考察[J].长沙水电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