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的猫
1
天宫长日无趣,但我万不该和广元仙君打那一个赌。
彼时众仙对坐论道,广元那厮捏着胡子说:“人世间纵然有百般滋味,但依本君看,‘甜’乃当中一品,无有滋味能出其右。”
我素日虽是个冷淡的仙君,但广元一贯与我不睦,今日这杠我便抬定了,是以我说:“‘酸甜苦辣’古已有之,既是‘酸’排首位,就应当以酸为尊。”
原本这辩题已够无趣,偏偏广元还要更无趣些,他说:“庭玉仙君此言差矣,世人嗜甜畏酸早有定论,不若你我下界一趟,找处顺眼的灵山化作两棵果子树,一甜一酸,端看那第一个过路的人,是择你的酸果还是挑我的甜果。”
此事众仙皆是见证,广元既把我架在上头,我不答应,倒显得自己心虚。
但既然是打赌,就必然有个赌注,广元一捋长须:“谁若输了,就留在那灵山上做它一百年果子树如何?”
“好,本君应了。”
择日不如撞日,我俩在众仙见证之下,当即挥了挥袖袍,化为两道白光,投到了下界一处灵山上。
依广元所言,我化成一棵柠檬树,结满能酸掉牙的柠檬,那厮则挂了一身的粉甜水蜜桃——咝,一把年纪,忒不要脸。
彼时广元气定神闲站在我身侧,我俩从早等到晚,许是选的这处灵山实在偏僻,等了这一天也没等来半个人影,却等来了一条青花小蛇。
我跟广元打商量:“为这赌约杵了一日已是得不偿失,蛇就蛇吧,若它要吃果子,也算数。”
我对这蛇寄予厚望,只瞧它一双眼睛滴溜溜一转,瞧见我这棵丰神俊逸的柠檬树,当即就有口水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果真是条上道的小青花,我心甚慰。
只见小青花扭着身子渐渐逼近,果不其然停在了本君脚下,就在它抬起头来想要继续往本君的枝桠上爬时,蛇目忽然一眯,猛地看见了本君身侧那棵招摇的水蜜桃树。
广元这厮,偏在此时无风而舞,满树的粉甜水蜜桃挤挤挨挨,被他舞得险些掉桃毛。
小青花看呆了,嘴里发出“吸溜”一声,都顾不上爬了,直接站起来了,“唰”地跳上那棵水蜜桃树,张嘴就是“啊呜”一口。
我忍不住“嚯”了一声:“经年不下界,怎的蛇都会直立行走了?”
小青花唬了一跳:“什么妖孽?还不速速现原形!”
我这才又仔细打量了这小青花一番,蛇身确是那个蛇身,只是头格外大些,原是一条刚化形不久,还没长角的小龙。
小青花原地转个圈,化成个绿衣小丫头,修为没有多少,口气却不小:“你这妖孽埋伏在此,是不是想打你小姑奶奶的主意?我告诉你,我爹可是东海龙王,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我爹就发大水喷死你。”
我嘴一撇,按辈分说,就是他爹的祖爷爷来了,也得恭恭敬敬喊我一声“上仙”。但不等我开口教一教这女娃娃做人的道理,广元那厮先使了一道传音入密,魔音直钻我耳朵,他说:“庭玉仙君承让了,这赌是我赢了,人间一百年果子树,仙君莫忘,本君先走一步。”
“啊,这……”我望着那道远走的白影,颓然垂下了好几根枝子,脚边立时撒落柠檬無数。
小青花不懂我的悲伤,自顾自跳着脚说:“你图谋不成,竟拿果子砸我,我要告诉我爹,让他亲自来喷你……”
2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我自诩仙龄数万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当即重整了旗鼓。
既然要做一百年果子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与这小青花打发些辰光。
我说:“要是我没记错,你这女娃生来就是个晚熟的。同胎的龙蛋早你三百年就孵化了,倒是你,孵出来就与别个不同,到如今少说也活了二百载,便是连龙角、龙须都没长成。你爹遍寻四海灵方,胡子都愁掉了一把。”甚至还因我执掌九天星汉,特意拜到我府上求过一回星子做药引。
小青花果真被我镇住,抖着手问:“你究竟是谁?”
要说本君的名号在天界那是如雷贯耳,但眼下,荒山野岭,形容憔悴,要是真把名号说出去,实在有损本君威仪。
我只得一声喟叹:“我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柠檬精罢了。”
仙生真是寂寞如雪。
小青花将信将疑,伸手从我枝头拽了一个柠檬果,“咔嚓”咬了一口,咧着嘴角说:“酸酸酸,真酸!你果真是柠檬精。”
我从善如流:“你不要小看我这一树酸果,个顶个用百年灵力催化而成,你若吃了,对修为大有进益,说不准还能治好你那掉龙鳞的毛病。”
这小青花的爹,为了让她长出像样的龙角,揠苗助长,补益太足,末了龙角没长成,龙鳞却哗哗往下掉,抖一抖,跟个掉渣的饼子一样。
小青花一听说柠檬果还有这奇效,二话不说“咔咔”开啃。
要不怎么说小丫头就是好哄呢?我眼睁睁看着她酸得涕泪横流,边啃边哭:“哇,好酸,呜哇。”
我原本见她张牙舞爪,口气不小,只想戏耍她一下,如今见她哭得可怜,心中不忍,索性捏个诀,送了她五百年修为,反正于我而言,丢了五百年修为与掉了根头发也没甚区别。
谁知小青花吃着吃着挠了挠头,额上赫然生出了一对犄角尖尖。
也不知是不是她从前吃的补益之物发了威,反正我敢肯定,她能长角,只凭我给的这五百年修为断然是不够的。
可小青花好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一跃而起,跳到河边仔细照了又照,照完便如一只狗崽子一样扑到我身上,对着我的一树果子又啃又咬。
这……谁受得住啊?
我抬起一根枝条,揪着她的后领将她提到远处。我说:“小青花,你年纪尚小,我不与你计较,但你须记得,我最不喜旁人碰触,若你再像今日一般扑到我身上,我便……”
小青花眨着一双泪眼望着我,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我……我便把果子都收了,让你无果可吃。”
小青花显然慌了:“别呀,你别收果子!我爹为了让我增长修为,熬得龙须都白了,我怕他难过,独自跑出来躲在这山上,若今生不能化身成龙,我便不回去了。可今日遇见你,我活了二百岁,头一回长出龙角。我要是多吃几个果子,龙角便能长得更大些。只要你愿意给我果子吃,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小青花情真意切地抱住了我的枝子不肯撒手。
但她不知道,我一贯是个冷淡的仙君,天界无人不知。
若说旁人的冷淡是如冰似雪,我就好比寒冬腊月的一块生铁,但凡有点儿热乎气的敢来招惹我,就冻他个不知所措。
3
我与小青花对坐瞪眼的第一日,暑天酷热,烈日晒得我眼前生出重影。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小青花挪了挪屁股,整个人缩在我茂密的树荫里,一边瞪着我一边乘凉,十分惬意。
想我下界之时,不知人间正是盛夏,原本我那高处不胜寒的仙府,星河浩瀚,清凉舒适,如今一朝下界,如同投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我心甚苦。
眼下小青花瞪着我一身果子,好比狗崽子盯着一笼刚出锅的肉包子。
我浑身冒着热气,连声音都有些发虚:“我说小青花,你就算盯着我也没用,修道之人讲求因果,你于我无因,我怎能平白给你果?”
小青花一蹦三尺高:“不行,你这果子无论如何,我要定了!”
无怪乎她修为不足,真是半点儿慧根也无。我苦口婆心道:“我方才讲的‘果’,乃‘因果’的‘果’,并非柠檬果的果……”
小青花一摆手:“你好啰嗦!若你不给,我便只能生抢了。”
也不知她这小丫头哪里学来的一身土匪习气,我“哗哗”掉果子:“你若再如此说话,我便会害怕,我一害怕,果子就落了,落地的果子灵力就散了,等果子落尽之时,你的角便长不大了,你看着办吧。”
小青花果真好骗,当即就怂了:“别别别,你别怕,我刚才就是吓唬你的。我爹跟我说,做龙不能忘本,欺善怕恶的事绝不能做……哎,你别落果子了,我对天发誓,我以后绝不欺负你……”
可惜她话没说完,我的果子已经落完了。我们上仙行事就是如此,说落就落,绝不拖泥带水。
小青花惊呆了。
她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果子“啪叽”摔在了她脚下,一双眼睛霎时水汪汪的,泫然欲泣。
我决然入定,眼观鼻,鼻观心。
小青花眨巴着泪眼喃喃:“都没了,果子怎么都没了?我爹要是知道我的角只能长一个尖尖,肯定失望坏了。不行,我不能放弃。”她说着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喂,你既然叫我小青花,我就叫你阿黄吧。阿黄,你何时才能再结一次果子啊?若是今年结不成,明年也行,若是一年结不成,十年也行,总归我等定你了。我爹说心诚则石可生花,早晚有一日,我也能打动你这棵柠檬树,让你为我结出一树果子来。”
不得不说,这小女娃就是与众不同,越挫越勇。
我淡然答道:“我这棵柠檬树也与别个不同,也许我兴之所至,明日一早就结一树果子,但也许此生无缘,虚耗百年也是枉然。”
小青花比我更决绝,一掀裙子坐在我对面:“不管是一日,还是百年,我等定你了!”
想我虚度数万年光阴,还从无一人敢在我面前大放这种厥词。
姑且當她是童言无忌吧,我且笑笑,不再理会她。
4
变故发生在我与小青花对坐瞪眼的第二日,这天夜半,狼群忽至。
头狼是个半妖,嗅出小青花身上的灵气,妄图生吞了她增进修为。
小青花吓得步步后退,退无可退,后背险些抵在我的枝桠上。
我下意识闪避,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小青花带着哭腔说:“阿黄你好不讲义气!不管怎么说,我俩也相处了这么久,你怎么舍得看我葬身狼腹?”
我负手而立:“你身为龙族,生来就有飞天遁地之能。这头狼顶多是个半妖,修为低得人形都化不成。你若实在打不过,就跑吧。”
小青花闻言,立时用脚抠地,大约是想挖个坑遁地。
我扶额提点道:“这狼只会在地上走,你若想躲它,用飞的也行。”
小青花连声音都发抖了:“可是我,我,我不会飞啊!啊!”
说时迟,那时快,头狼幽绿的眼睛一眯,后爪蹬地纵身一跃,朝小青花扑来。
狼群得了头狼的信号,群起而攻之。暗夜里道道幽绿闪过,无数血口龇着污牙,腥臭气息扑面而来。
小青花尖叫一声,以她瘦小的身躯,如何挡得住这许多恶兽?
只怕一错眼,就是群狼分食之状。
但预料中的一幕并未成真,小青花周身“砰”地腾起一道仙屏,群狼撞上屏障,霎时弹出几丈远,重重摔在地上。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小青花睁开眼睛从手指缝里偷偷打量。的确,本君一向仙辉皎皎,夜空之下,这道仙屏端的是流光溢彩,把小青花看呆了。
我挥挥树枝不带走一片云彩,仙屏顷刻间消失无踪,群狼见讨不了好处,四散而逃。
方才乌云蔽月,此刻阴云尽去,星月郎朗,小青花望着我的眼神都变了,崇敬中带着一丝神往,喜悦中带着一丝薄愁,到末了,百感交集,竟埋头哭了起来。
我不知所措:“你哭什么?”
这一问,她哭得更凶了:“呜呜呜,连山野一个柠檬精都有这般修为了,我身为东海嫡公主,却连龙角都长不出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呜呜呜哇!”
她哭得这样伤心,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默了片刻,我从枝头化出一个柠檬果:“别哭了,给你,你吃吧。”
枉我修道数万年,早该将世俗之念置之度外,却每每见不得她哭。若她哭一声便罢了,偏偏哭成这样,让人头脑嗡嗡然,不知不觉就做了蠢事。
小青花如获至宝,“啊呜”一口就把果子吞了,吞完赶紧伸手摸摸头上的两只小犄角,果不其然,尖尖角长出了一个小岔,虽然还是不怎么起眼,但于她而言,已是了不得的大进益。
我默然撇撇嘴,小小一个柠檬果,又搭进去一千年修为。本君发誓,从今以后,她怒由她怒,清风拂山冈,她哭由她哭,明月照大江。
这心理建设刚做了一半,小青花甜甜笑了起来:“阿黄,你真好,明日我还能得一个果子吃吗?”
我:“……能吧。”
当真是……欺人太甚。
5
其后数十年,小青花化成一条小雏龙伴在我身边。
起初,她身上的鳞片掉得几乎寻不见,无怪乎初次见面,我错把她认成了一条青花小蛇。
后来,许是果子吃得多了,修为大有精进,她身上的龙鳞也日益光彩照人。某日我一个恍神,忽觉她身上的青鳞尽数化成了红鳞,好好的小青花,成了小红花。
其间,小红花的龙王爹终于循着她的灵气,找到了这处灵山所在。我还记得那日东海龙王捋着胡子半眯着眼道:“哎呀,老夫这要是没有看错……”
我用传音入密打断他的话:“就当是你老眼昏花,本君寻常下界历个劫,无须大惊小怪。”
东海龙王如奉圣旨,放心地把小红花留在了灵山上,走的时候千恩万谢,还朝我鞠了个大躬。
是以我与小红花白日讲讲道,提点提点她增进修为的法门,间或让她练些术法,再不然替我下山到集市上采买些话本、小玩意儿,晚上便相对而眠,日子过得平静遂意。
她谨守规矩不与我碰触。有一日,快入夜时,化成少女模样的小红花才风风火火地从山下跑回来:“阿黄,今日我瞧李员外家的小姐根本不想嫁人,便上前阻止。谁知那新郎官,不知是哪里的纨绔子弟,竟说李家小姐不过是小家碧玉之姿,若叫他不娶李家小姐,便由我代那李小姐出嫁,还说人间都是这般规矩,真是岂有此理!”
我心下一惊:“你把他们如何了?”
小红花摆摆手:“我知道,我们修道之人不得伤人性命,再说,我又如何能与凡夫俗子一般见识?我不过是打了一架,那纨绔新郎官还说要我等着,他回去叫了人再来与我算账。”
说话间,远处亮起许多火把。
那纨绔新郎还当真叫了不少手下,尤其是打头的两个,长得一个是穷凶极恶,一个是极恶穷凶。
这帮人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我认得那小姑娘,平日就住在山上那棵柠檬树下,我有好几回看到她对着那樹手舞足蹈,自言自语,定是得了什么怪病,离不了那树了。”
领头的纨绔新郎大笑一声:“好极!好极!今日她若不从,咱们就把那棵果子树给她砍了,叫她知道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其实挺想开口劝一句:“有事说事,伐木行为不可取。”
可不等我开口,小红花已经一跃而起挡在我身前:“你们敢动这棵树,我就对你们不客气。”
但她一个身量纤纤的小姑娘,说出口的话也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
纨绔新郎笑得很卑鄙:“哦?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个不客气法。来人,干脆把那棵碍事的树给我烧了。”
穷凶极恶和极恶穷凶举着火把步步逼近,小红花眉心紧锁,如临大敌。
只有我知道,她这些年来虽得了我的修为,但只有龙角长势喜人,飞天遁地的本事还如当初,半点儿进益也无。
这伙凶徒若要动起真格的,只怕她根本不是对手。
就在我抖擞精神,打算亲自出手料理残局之时,小红花看着熊熊燃烧的火把,牢牢抱住了我的树腰带着哭腔道:“别过来,树在我在,树亡我亡!”
6
等等,我是不是忘了说,我腰上其实有痒痒肉。
啊,救命。
小红花生怕别人过来拉她,双手将我拦腰抱着,抱得死紧。
我强忍着钻心的痒意,伸出一根树枝想将她提起来,但树枝伸到一半时,小红花长啸一声,清冽龙吟响彻天际,片刻不到,倾盆大雨骤然而至。
远远近近的火把渐次熄灭,耳边唯余“哗哗”水声。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大水,将众人冲得连滚带爬滚下了山。
末了,小红花抱着我的腰骄傲地一抬下巴:“敢得罪你姑奶奶,看我不喷得你满地找牙。”
我有些惊讶,危难之时,小红花竟有了呼云唤雨之能。
但转念想想我那平白损失在柠檬果上的万八千年修为,她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没甚稀奇。
这之后,那伙凶徒还不肯死心。小红花年纪尚轻,我怕她下手没有轻重,索性将她化成我身上一颗柠檬果,藏了月余。
这本是权宜之计,但小红花做果子做上了瘾,赖在我身上死活不肯下来。
她理直气壮道:“我平日自己睡在地上,硌得腰疼,还是你这里好,枝叶茂密又能挡风,便是待上几年也无不可。”
我深知她是个跳脱性子,如何愿意困在我这小小枝头,便问:“你打了什么鬼主意?不妨直说。”
她一双眼滴溜溜转了转,说:“像你这样法力高强的妖,定然早就能修成人形了吧?我想见一见你化身成人的模样,你若不答应,我就不下来。”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没料到,我依她所言,化成我往日模样让她瞧了一眼后,她对我的态度从此大变。
比如从前,她一贯爱与我大眼瞪小眼,自那以后,眼神便开始躲闪,说话总爱盯着脚尖,两只小手还背在身后扭扭捏捏的。有一日,她甚至下山买了针线,绣起了鸳鸯。
不过没等鸳鸯绣好,东海龙宫传来喜事,她嫡亲的哥哥龙三太子要娶亲。
小红花收到请柬,万般不舍地与我辞行:“阿黄,这几日我需得回东海龙宫一趟。听闻龙族娶亲,新娘所过之处皆要由夜明珠引路。我三哥这回娶的是西海公主,送亲的队伍一路行来路途遥遥,我三哥要给新娘体面,将原本的十步一珠,改成了三步一珠。我爹翻遍了东海,却没凑够夜明珠,我要提前回去替我三哥四处讨要一些。唉,寻常的珠子光色黯淡,还得是明明亮亮的,新娘才会喜欢。”
他们龙族一贯爱些闪闪亮亮的东西,四海龙王平日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玉石珠宝,想必小红花四处拆借一番,凑够三步一珠也不是难事。我便道:“你在这处灵山待了数年,是该早些回去与你爹娘叙一叙。”
小红花仔细望着我,半晌才说:“我要走了,你便一点儿都不难过吗?”
我有些疑惑地说道:“东海又不甚远,待事了,自有再见之日。”
她垂下眼睛盯了半天脚尖:“可是我与阿黄朝夕相伴了许久,乍然独自上路,心中满是不舍。我爹一贯不许我与妖邪亲近,他既然放心将我托付于你,便说明你总有一日是能飞升成仙的。”话说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问,“阿黄若有一日能修成仙官,可愿来东海做客?”
大约是我这数十年间不曾挪动半步,她以为我是个不能行走的,是以“邀约做客”竟然说得如此委婉。
我便掐指一算,再有十年,我与广元的百年赌约便能期满。东海一日抵凡间一年,于小红花而言,不过是十日光景,我便能化成仙君到她府上正经做客了,所以我答:“自然。”
小红花朝我甜甜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那便说定了。”
我说:“好。”
7
自打小红花走后,长日愈发无聊。
我做柠檬树也做出了不少心得,其后十年,日子流水一样过,分明是无波无澜,可我心中总觉得有处地方漏了点儿什么,空得人发慌。
百年期满之日,我飞身到九重天上,寻广元了却这桩莫须有的赌约,从此一身轻松。我照往常一般闲逛到御园里,与相熟的好友吃了一盏酒。
席上觥筹交错,好友幽虚仙君举箸夹了一粒花生米道:“前日东海三太子娶亲,那阵仗,可堪是龙族历年之最,我受邀去瞧了,沿路三步一珠,珠辉那叫一个夺目,听闻是东海龙王借遍了满天神佛才凑出来的,不过可惜了。”
我眉心一动:“怎么说?”
幽虚叹了一口气:“你方回来还不知道,数日前,东海的五公主前去南海借夜明珠,那南海龙王膝下只有一子,偏偏就瞧上了那小公主。你肯定不记得了,那小五啊,生来就是个晚熟的,同胎的龙蛋早她三百年就孵化了,唯独她,活了二百岁,连个像样的龙角都没长成。如今她也不知是从哪里得了机缘,真身化成了一条赤蛟龙,端的是一个漂亮,甫一露面,就把南海龙太子给迷倒了。”
我虚晃杯中酒,状似不经意地问:“如此一段天降姻缘,可惜什么?”
幽虚摇摇头:“这不,东海龙三太子刚娶了亲,南海老龙王就上门下了聘。这南海龙王藏宝的本事一流,养儿子的本事实在不济,把好端端一个儿子娇惯得不成样子,可惜了那小五。我瞧着那孩子,当真生得水灵。”
我忽觉手里小小一只酒杯重逾千斤,里头的琼浆赤红夺目,衬在白瓷杯里,如雪地一点红梅,让人一旦看了,就自然而然移不开眼。
但我一贯是个冷淡的仙君,是以我四平八稳地问:“五公主自己如何想?她愿不愿嫁?”
幽虚一听这问题便来劲了,手里折扇“唰”的一聲抖开:“这事我可听说了,她不愿嫁,被东海龙王锁在水晶宫里,不许吃饭,不许出门,处境甚是凄惨。”
我垂了垂眼睛:“她为何不愿嫁?”
幽虚压低了声音说:“听她爹说,她肖想九重天上一位上仙,这事可把老龙王吓坏了,你也晓得,他向来是个怕事的……”
他后来又说了什么我便听不清了。
百年前,我与广元下界之时,只当是到人间玩乐一场。哪知道我化作树身的第一日,就遇到了一条年纪不大,口气不小的小青花。
她说她长不成龙角,要吃我的果子增进修为,她还说,心诚则石可生花,早晚有一日,她要打动我这棵柠檬树,让我为她结出一树果子来。
再后来呢,几十年光阴虚掷,她起先吃我的果子的确吃得尽兴,可吃着吃着,她却再不肯吃了。
那时盛夏已过,秋意渐凉,灵山上的草木全是一副灰败之相。小青花日日晨间捧了清泉水来浇灌我的根叶,到大雪之日,还捧了干草,将我周身裹了个严实。
她大约怕我结了太多灵果,损及自身,后来与我相伴的那几十年,只肯听我讲些提升修为的法门,却再不肯吃我一个果子。
我起先以为她愿意寸步不离地伴着我,是稚子心性,做不得长久。
但那日她对着众凶徒说:“树在我在,树亡我亡!”语声铿锵,倒不像是一时意气用事。
想起这些往事,我一时有些怔忡。原来我与她,似枝叶交缠,已经相伴过了这么多年。
我一贯以为我是个冷淡的仙君,但纵是寒冬腊月里的一块生铁,日日叫人放在心上焐着,也该焐热了。
幽虚捏着折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回过神来,问道:“幽虚,你且等等,我同你打听个事,东海龙五公主叫什么名字?”
他不明所以,回答:“敖妙。”
我轻轻一笑:“甚好。”
8
当日我先去了一趟南海,与南海龙王饮了一盏茶。
而后南海龙王亲自到东海赔了金山银山,把婚给退了。
幽虚又将这事当成一个奇闻说给我听:“你不知那东海如今乱成一团,都说五公主被那南海混不吝退了婚,自此无人敢娶,怕是要老死闺中。”
我闻言笑笑:“依我看,倒也不尽然。”
幽虚收了折扇凑到我跟前:“此话怎讲?莫非你这里有一手消息?快跟我讲讲。”
我与他拉开一丈距离:“此事尚无定论,不若你先来看看,本君是穿这身卷云袍好,还是穿这身积星袍好?”
幽虚用折扇一指:“卷云吧。你素日只穿白袍,何故今日穿得如此招摇?”
我朝他一笑:“或许是人逢喜事的缘故。今日本君要去东海一趟,为自己提个亲。”
东海龙宫水晶殿上,老龙王抖着手亲自相迎。
按辈分说,就是他的祖爷爷来了,恭恭敬敬朝我行个大礼,我也不是不能当。如今他听说我要求娶他家幺女,一时百感交集,险些背过气去。
我在龙五公主的殿门前踌躇了许久,抬手推开殿门,将一片虾兵蟹将人仰马翻之景关在门外。
殿内,熬妙正在梳妆台前托着腮独坐,我咳了一声:“妙妙,那日你邀我来东海做客,如今我来了。”
话音落下,她脊背僵直,半晌才回头望了我一眼,眼眶霎时红了:“阿黄,我爹全都告诉我了,你明明是九重天上的仙君,为何要骗我?”
其实我原本不想骗她,但时日久了,与她对坐瞧了几十年日升月落,许多事便觉习惯了,因而没有刻意解释过。
我说:“我因故落在灵山上做一百年果子树,时机不到,不能道破天机。但此事皆是我的错,你若有气,尽管要我偿就是。”
熬妙气得两腮鼓起:“我爹说天上的仙君一贯会打机锋,尤其是你这样的,巧于辞令,肯定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了,我是斗不过的,怎么敢要你偿?”
我格外诚恳地说:“我今日来,便不是只准备了‘三言两语’。听闻你爹近来因为你的婚事与你为难,你若觉得水晶宫住不惯,可随我去九重天上看看。我府上星河横贯,是天界数一数二的盛景,你若喜欢,便留下做我府上的女主人可好?”
“啊?”熬妙一双湿乎乎的眼睛望着我,好半天才领会了我话里的意思,却好像更气了,“你们做上仙的,便是这样动不动就邀人去府上做女主人的吗?”
我从怀里掏出一块没绣完的鸳鸯手帕:“你落在我这里的每一样物什,我都放在灵虚里珍之重之地收着,从前的清泉干草如是,这块绣帕也如是。旁人如何与你相比?此诚星辰可鉴。”
她别开眼睛,揪着衣角问:“那你带没带夜明珠?”
从来龙族嫁娶,必不可少的信物便是夜明珠。
我叹了一声:“夜明珠倒是没有。”
“不过从东海去往九重天,沿路七十二宫阙,我为你引了九霄银汉,不知这些星,够不够娶你过门?”
她像从前无数回那样,朝我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够了够了,绰绰有余。”
我亦笑:“那便好,我的妙妙。”
(编辑: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