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7岁的时候,在图书馆里翻到一本薄薄的小书。它一下子就让我着了迷,我反反復复读了好多遍。它成了我青春时代的“圣经”。
这本书就是《麦田里的守望者》。
当时我觉得这本书写得真是太好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书?!
书中的主人公叫霍尔顿。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我身边的一个熟人、一个朋友。我觉得自己非常了解他,不仅了解,简直是与他休戚与共。
到了二十五六岁的时候,这本书对我的魅力渐渐消失了。这也不奇怪,人的文学品位是会变的。
最近,我重读了一遍《麦田里的守望者》,发现问题不是出在文学上——这本书的文学水平没有任何问题,而是出在年龄上。
中年的我,再也不会站在霍尔顿的角度看世界了。
我曾经以为他是一个时代的叛逆者,而现在我静静地打量他,只觉得他是一个被时代宠溺的孩子。他的叛逆其实更像一种撒娇。
霍尔顿鄙视金钱和物质,在他看来,周围那些伪君子“干的就是读书,求学问,出人头地,以便将来可以买一辆凯迪拉克”。金钱,金钱,这帮人满脑子都是庸俗的金钱。
而霍尔顿对金钱毫无兴趣。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甚至把银币掠着水面扔进湖里,就像甩石子一样。
霍尔顿鄙视金钱,只是因为他从来没穷过。
他生活在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那正是美国高歌猛进、烈火烹油的年代,而霍尔顿的父母又属于社会的中上阶层,给了他一个极其优渥的物质环境。他对金钱的蔑视,不是清高的象征,只能证明他被过度宠溺了。
营养不良的非洲孩子不会这么想,刚刚从“二战”的废墟里走出来的欧洲孩子也不会这么想,只有霍尔顿这样的美国孩子才会把银币丢进湖里,觉得这是对社会的叛逆。霍尔顿是享有特权的时代宠儿,而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他看来,成人几乎都是庸俗的伪君子。即便自己的父母,虽然在他眼里没那么恶劣,但也不过是被资本主义社会驯化了的、不可救药的普通中年人。
霍尔顿愤世嫉俗,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垃圾堆里。但是他气愤来气愤去,无非是反复指责这个世界“虚伪”。
只有成年人才会明白,如果你给世界找到的最大罪名也不过是“虚伪”,那说明这个世界是何等珍贵,对你又是何等友善。
“霍尔顿们”会抱怨成年人不理解他们,可他们又何尝理解过那些成年人?他们不知道那些人要何等殚精竭虑、苦心经营,才能让生活不至于分崩离析。
世界比“霍尔顿们”想象的艰难得多。仅仅维持这个世界正常运转,不至于陷入灾难,就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霍尔顿们”从没这么想过。
他们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们不会珍惜自己拥有的东西,觉得这些东西不够好。既然不够好,那就等于坏。
无数父辈努力创造的东西,无数人艳羡之物,在霍尔顿看来无非代表着庸俗、虚伪、势利、空虚,一无是处。
不过好在霍尔顿是和平主义者,他没有侵略性。他最大的幻想也就是逃到美国西部,装作一个聋哑人,离这个肮脏的世界远一些。
但是,这种愤世嫉俗离具有侵略性也只有一步之遥。
十几年后,轮到在富裕环境里长大的欧洲孩子愤世嫉俗了。他们比霍尔顿更加挑剔,社会的任何纰漏在他们看来都像噬人的深渊,任何不如意都是难以忍受的暴虐。
他们尤其认为,任何东西都比自己手里的东西好。
在这些孩子看来,全世界再没有比富裕、安定、和平的西欧更糟糕的地方了!
他们比霍尔顿要更具侵略性。在1968年的“五月风暴”里,法国青年高喊:“议员该私刑处死、永远消灭资产者!”意大利青年在高歌主题曲《暴力》。德国青年领袖告诉捷克人:“西欧搞的这一套是万恶之源。”
他们以为自己在反叛,但是那些成年的政治家觉得他们是撒娇胡闹的孩子。法国有一个政党领导者轻蔑地说,这无非是一群“爸爸的孩子”。
西欧青年觉得这些老朽的成年人无法理解自己。但时过境迁之后,事实证明:这些老朽是对的,而那些青年是错的。
这些孩子就像霍尔顿一样,要把手里的银币像打水漂一样,丢进湖里。
但放下那些充满激情的欧洲青年不说,我还是忍不住喜爱霍尔顿。
即便今天,他还是让我感动。霍尔顿在过马路的时候,假装跟死去的弟弟对话:“艾里,别让我消失。艾里,别让我消失。”这让我感动。霍尔顿在雨里看妹妹菲比坐旋转木马,也让我感动。
霍尔顿是个好孩子。他心肠柔软,有爱的能力,对不公正的行为非常敏感。是的,别看他满嘴脏话、喝酒,但他是个天生的道德家。
老实说,我对“霍尔顿们”总是有一种矛盾的心情。
我就算想讨厌他们,也讨厌不起来。他们是孩子,自然有孩子的幼稚,但他们身上还是有一种光焰。“霍尔顿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享有特权的既得利益者,但这总好过他们意识到自己是既得利益者,并因此变得骄横。
人这一生中,也许多少要经历愤世嫉俗的岁月。它就像种牛痘一样,让我们对未来世界产生那么一点点免疫力。
霍尔顿所经历的岁月是成年人要超越的阶段,就像《麦田里的守望者》是成年读者要超越的书。
超越,意味着首先要经历。
所以,真正让人讨厌的不是撒娇的年轻“霍尔顿们”,而是撒娇的成年“萨特们”。
他们一辈子停留在那个阶段,再也没有走出去过。靠着这种“拟态”,他们才会变成青年的文化偶像,青年才会高喊:“宁肯跟着萨特错,不愿跟着阿隆对!”孩子们可以用天真来做借口,他们呢?
但实际上,“萨特们”能够高谈阔论、生荣死哀,只是因为他们撒娇式的幻想从来没有一刻真的实现过,他们的愤世嫉俗从来没有成真过。
所以,这些成年的“萨特们”才能像少年“霍尔顿们”一样,把手中的银币一枚枚扔进湖中,以表示自己何等叛逆,何等鄙视这个庸俗、堕落、虚伪,却像宠溺孩子一样宠溺着他们的世界。
一个少年迷惘的霍尔顿可以让人心生好感,而一个满脸皱纹、拒绝成长的霍尔顿是让人厌恶的。
《麦田里的守望者》是一本让我们在合适的时候感动,又终将在合适的时候告别的书。
(田宇轩摘自微信公众号“押沙龙yashl”,刘 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