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水

2021-09-10 04:57刘波
小说林 2021年5期
关键词:蝎子浪花

刘波 

蓝水湖大坝上,跑来一辆车,到了近前才看清,轱辘粗壮,大铲像一只黑拳。车下了路,直奔纪老驴的小房去了。老榆树后,蓝德书探头探脑,瞪圆了眼睛。铲车像是铆足了劲儿,到了小房前便举起了大铲。蓝德书心怦怦跳,等他跑到跟前儿,小房已变成一堆瓦砾。纪老驴媳妇撅在废墟上,哭着喊着胡乱地扒。蓝德书一起动手,搬走了几大块砖混物,才把纪老驴抠出来。

铲车鬼一样地逃了,消失在一团黑烟中。

天挣脱了严冬,风还凛冽地吼,蓝德书哆嗦着手。他掏出手机,拨着,那边关着机,再拨,还是不通。他急火火的,脚跺在地上。这边纪老驴媳妇寻死觅活,头一次次撞向破砖乱瓦。蓝德书去拉,喊着,大姐啊,往开了想吧。纪老驴软塌塌地躺着,月光下,脑袋血淋淋的,伸着一根指头,不知在指责啥。

蓝德书蹲着,抱着头哭,数叨,姐夫啊,你这命咋这么苦呢。

纪老驴五岁死了爹,娘把他抚养大,人刚立事儿,娘又死了。人老实能干,娶了媳妇翻盖了房子,可上天总折磨他,不是得点儿病,就是闹点儿灾。前几年,在城里干架子工,拴紧的绳子说开就开了,摔断了他一条腿。守家的媳妇,胆儿小,大半夜的,雨下得肆意,闪电跟着炸雷,贼溜溜的火球钻进来,烧焦了她的头发。平时倒似好人,上来一阵疯疯癫癫的。纪老驴寻思,换个地方就好了,这才来投奔叔伯小舅子蓝德书,在蓝水村包下几十亩地,种了一片玉米。菜棚子也搭起来,蒙上塑料布,籽儿吐芽,苗儿分叉,赶在春来前,绿色便亮起眼。地头盖上小房,用木板围出篱笆院,两口子就在这生活。想不到,有家大企业看好了蓝水村,建厂的地儿,就选在纪老驴租种的田地上,哪是光田地,小房也框进了厂区。一伙人来拆迁,也没个商量,说着就要动手,纪老驴抄起镰刀,这才挡住了。

天亮时警察才来,拉上警界线隔出一个小世界。有人蹲下来瞪亮眼睛,像是寻找蛛丝马迹。照相的人选着角度,不漏一个场景。叫法医的人,端正一下眼镜,白手套轻轻地动,他扒开纪老驴的眼睛左看右瞧。顺着车辙走的那个人放下小箱子,把一瓶白色液体倒出来,像是做着什么模具。

又一阵哭声,纪老驴媳妇的嗓子嚎成了筛子眼儿,刺得人心一抽一抽的疼。一窝窝的人影由远而近,看上去不止百十人,他们从村里涌来,到了跟前便围成一个圈儿,像一群鸭子,抻长了脖子。蓝德书的眼圈儿上泪光暗淡,他的眼珠布满血丝。他挺了挺腰杆,指着铲车撞坏的菜棚子說,警察同志,看看吧。他眼里又滚出亮盈盈的东西。他哽咽着,话说得迟钝,脚前脚后的工夫,叫他跑了。警察翻动纪老驴的身体,他的耳朵里,一汪血汩汩地流出来,像一条小虫子爬过他黄僵僵的脸。小白狗低着头贴上去一拱一拱地舔,它哼叽着,像是跟主人说话。蓝德书摸小白狗的背,小白狗回头看了一眼,它的目光里,映出许多问题。警察的工作好细,做着他们该做的。他们说的话也很严谨,该说的一字不漏,不该说的半字不提。终于,叫队长的警察开口了,他说,人可以火化了。别的,就是他们要走。

是结论吗,还是有待揭谜。围观的人有的想事,说笑的也有,然后就是他们扬起了木讷讷的脸,看天的眼神中,有疑惑,似乎还掺着懵懂。蓝德书拦过去,挡在了车前,他破着嗓子喊,咋不去抓人。抓谁?啥时候来的,花蝎子就站在蓝德书的身后,他丧丧着脸说,瞎嘞嘞啥。

昨晚,李万勇电话指示,叫蓝德书盯梢儿,并叮嘱他要把证据搞到手。可是,除了躺着的纪老驴,他连一张照片也没拍,咋交差呢。

这几年,蓝水村沾了交通的光,靠着城区,引来一伙伙“掏宝”的人。这地方,像一块大磁铁,黏来了一个个脑筋活络的老板,赶上跑马占荒了,逮着一个好地方,拉来钢筋水泥,噌噌的,东建一个厂,西干一个坊。谁开的绿灯,还用说吗。不知怕啥,这些不挂牌子的小厂,垒高了院墙,关严了大门。白天消停,后半夜忙活。这边冒黑烟,那边呛鼻子。

想在蓝水村消停地干,见得了大天的,要拜拜李万勇,背灯影干事的,更要给他当孙子。若不信,走着瞧,你这边烧香,那边财神爷就掉腚儿。敬李万勇的多,不怕他的也有。可是,要么掐你电,要么砸玻璃。还有的,大半夜挨了一棒子。谁干的,李万勇从监狱回来,这个拿猎枪崩过人的家伙,还是横着膀子晃。谁不怕他?

李万勇,户口本上这么叫,背地里都叫他李剜肉,成立个什么侦探公司,带着蓝德书和王奔娄到处跑,像一群马蜂,嗡嗡地咬人。说是公司,其实就是个空壳子,专干敲竹杠勒大脖子的事。

纪老驴直挺挺地躺着,搭起塑料棚遮住了阳光,风一吹,塑料布呼嗒呼嗒响,挺瘆人的。花蝎子刚走,浪花就来了,也不说话,上去拉着拽着把纪老驴媳妇弄上车,说是去医院了。蓝德书绷着脸,看她的眼神,像一把小刀子。不是这场合,他真想上去抽她几嘴巴。扔下儿子和男人,跟花蝎子鬼混,丢了他蓝家祖宗八代的脸。浪花长着小蛮腰,忽闪着大眼睛,胸脯一耸一耸的。前几年,花蝎子开宾馆,浪花去当服务员,一来二去的,和花蝎子好上了。花蝎子大她整整二十岁,两头细当间儿粗的一个人,没个样儿,要不是财大气粗,连女人的屁股都甭想摸。有一次对着浪花,蓝德书张口就骂,你是缺爹啊还是少爷啊,你奶奶的呀。

蓝德书长长地叹气,眼睛向蓝水湖那边看,哎呀,啥时候来了这么多车,有小轿车,有大吉普车,还有轰隆隆来回跑的大翻斗。这是开工了,可要命了。蓝德书寻思着,跨上摩托向那边跑。

蓝水村在松嫩平原一大片湿地里泡着,湖泊连成片,芦苇水草比房子高。生产队没散时,夜里野狼跑到村里嚎,大白天狐狸獾子不慌不忙地走。南草甸上,几十只、上百只一群的黄羊子噌噌飞。鹰旋天空,兔子跑出一溜烟儿。到了迁徙季,野鸭子从南方飞来,扑棱棱落进湿地。民国初年,逃荒潮起,山东人蓝喜水落脚于此,搭窝棚围院套,开荒种地打鱼卖钱。以后,陆续来自河南、河北的讨饭人,水边栖身,成了原住民。再后来,开垦大荒原,密了人烟,兴了北国,渐积渐累,有了北原市。冬天一到,大雪漫天,西北风裹着大烟炮,吼出豪迈。白的世界,野狼夹着尾巴跑,地冻出裂子,湖泊浑然地睡熟了。等到了春暖花开柳絮飞舞,蓝水湖伸伸懒腰,惺忪眼睛,慢慢地蜕皮,如一轮撑圆的月亮,蓝汪汪地波动,把北原市高大的建筑映进湖里,杂乱无章的灰屋顶在水面上跳舞。倒是形单影只的水鸟,少了心理落差,干叫着,对着湖上的影像,发狠地一次次地啄。

当年,蓝喜水立村时,看这一片广阔的湖水色如蓝天,便心智大开,给它取了蓝水湖的名字。“蓝”意为纯净,“净”与“进”谐音,“水”又视为财,所以也有人把蓝水村叫成“进财村”。

蓝德书想到工地上侦察,走到半路上,撞见了花蝎子。他开着他的车,一蹿一蹿地走,雪粒子击打的车窗上,摆着欢快的雨刷。花家的老狗瞪圆一只瞎眼,看着花蝎子的车轻轻地摇尾。这幢小二楼的门前,这一段油漆道上,每天都有老狗的身影,它扬着脖子,在这里消磨时光。有一天月亮爬上东天,像一捆麻秆儿成精的那个人散着步子,从花蝎子的别墅里出来,有女人扶着,打开的车门上,遮过来几只手。老狗高翘着尾巴,对着这伙人嗞嗞地叫,像是跟他们说再见。半夜闹失眠,月色朦胧中,蓝德书出来溜夜,看花蝎子的别墅前,有群人上蹿下跳,女人扬着白森森的脸,用力扭动着红屁股。男人青面獠牙用钩子状的手,不停地抓挠女人的胸。哦啊地怪叫。以为看花了眼,回到家站在房上,再往那边看,还是那样,那些人还在那里跳舞,只是影影绰绰若隐若现,看得不大清楚了。是撞见了鬼,还是在梦游,蓝德书至今也没想明白。

他想轰着油门过去,他不愿搭理他,什么“妹夫”,浪花他都恨,何况他花蝎子。但脑袋里跳出另一个蓝德书,这个蓝德书犹豫了片刻,停下了摩托。摇下车窗,花蝎子问,去哪儿?蓝德书答,走着玩。花蝎子瞪着眼,又说,纪老驴的事,少掺和。蓝德书说,你管不着。花蝎子软起嗓子说,真不能管,水太深。

年前,花蝎子当上村主任,市里让他兼任宏伟铝业北原开发项目服务专班的成员,前几天,参加了全市改善营商环境座谈会,坐在一排带“长”人的对面,他听着记着,凝着眉,像个大干部。撞上了牛运,他是看不到他别墅前的鬼影,但他夜里开车常感到头皮发麻唰地酥遍全身,模糊地看到车窗上,扑来一张张鬼脸,喊叫着抓挠他。找来半仙儿,没看出个子丑寅卯。

花蝎子撂下话,车身子往前一耸,滚进了一团尘烟中。车里飘出的怪香味,熏得慌,蓝德书一阵阵干呕,他拍打胸脯轰开油门儿。前面,看李万勇的车从另一条道上开来,蓝德书的手就有些抖。他不想因为花蝎子得罪了李万勇。得讲良心,这几年,他蓝德书能过上好日子,依仗着李万勇,不是李万勇拉帮他,他在小厂子打工挣的钱,顶多饿不着。所以他怕李万勇,怕他看到刚才的一幕。李万勇看没看到,蓝德书不知道,反正他没停车,还加了一下油门儿。蓝德书紧跟上,揪着心,迎着冷风。风很大要把他掀翻,他缩起头,眯起了眼睛。摩托车向前冲,几次崴进草窠儿,摔掉了瓦盖。他爬起来,再拐上正道,咬住李万勇的车,顶着风头,皮夹克鼓成了一口锅。不知道跟谁怄气,他一腔的怒火,他喊着,大喊,油门一次一次加大,他骑的摩托,一聲声地跟他吼。

李万勇奔医院来了,他来找纪老驴媳妇。病房里,纪老驴媳妇正在打吊针,她头上敷着毛巾,胸脯一鼓一鼓的。浪花坐在一边按着她的手。进门来,李万勇问,咋样,好点儿没。纪老驴媳妇睁开眼,又闭上。浪花说,她刚睡。蓝德书把头倚在墙上,一口一口地捯气儿。

浪花涩着眼睛,嗓子有些哑。她和大姐好,好得像一个人。有一年暴雨勤,淹了房子泡了地,蓝水村小学也没影了。浪花去借读,就住在纪老驴媳妇家,在那儿连吃带住小半年,大姐待她像亲妹妹。

李万勇举着一张纸说,大姐,把手印按上,还有你蓝德书,你的名字也签上。蓝德书都懂,他的套路咋能不懂,说是先立上字据,而后板上钉钉拿钱。私凭文书官凭印,有了签字的委托书,他李万勇去讹去要,腰杆才硬。这字能签吗,不签咋能行。蓝德书答应着却不接李万勇的笔。那边,李万勇捏住大姐的手,委托书上戳出一点红。

昨晚,李万勇跟姓高的在水云阁消费,玩得乐呵,洗得亲密,话多,唠到后半夜。太阳出来了,他才打开了手机。这才给蓝德书回话。听说纪老驴死了,他赶快爬起来。这个刀条脸虾米腰屁股像被削掉了一块的家伙,哆嗦着干巴手,脖子一抻一抻地钻进车,愣是好几下才把火打着了。他走在路上,打开收音机,听北原电台的广播,新闻的头条,就是全市重点项目宏伟铝业在蓝水村建厂的消息,他听着,脸上滑过一丝冷笑。这会儿,他走在蓝水湖大坝上,故意把车开得慢悠悠,小眼睛闪着贼光,看着前头的工地,把喇叭按得哇哇响。

太阳血淋淋地掉在地上,田野、村庄、林带红彤彤一片,人和物披上了一层金花花。王奔娄叼着烟卷,低着头来回走。纪老驴盖着黄大衣,一件油渍麻花的黄大衣,眼睛半睁。小白狗脖子贴地,静静地趴着。两只鸡脚一跳一跳地啄食。几只麻雀蜷缩在树枝上,沙沙哑哑地叫。矮趴趴的狗窝还有鸡架是个遮挡,还有远处的一排白杨。较劲儿的春寒,杀骨杀肉的,想在旷野上等太阳,只能在车里,最好裹上羊皮袄。

纪老驴呀,纪老驴呀,让你躺这儿,这不是作孽吗。李万勇鬼点子一出怪笑就堆上脸。蓝德书却说,这么晚了。李万勇知道他想啥,他斜楞着眼睛说,晚什么晚,就算晚也得把他弄到那边。昨晚到现在,蓝德书数着钟点,眼没眨连轴转。你他娘的倒舒服,有软绵绵的床,睡足了觉也养了神。眼下又有能“扎”来的大钱诱着,你个坏了心肝的,要命是吗。蓝德书不耐烦,他看着李万勇想。李万勇看透了蓝德书的心思,大声地喝斥,不想挣大钱,那就滚回家吧。

天一点点变暗,烟色的天幕下,风又扯开了嗓子。旋风刮起,草叶、树枝、塑料袋统统搅上了天。蓝德书腿发软,背上的罗锅要被刮直,脑壳都要被揪掉,像纪老驴高高举起的鞭子猛烈地抽打他。他想哭,哭不出来。他跪在地上挪到纪老驴身边,拜了拜,给姐夫磕头,抬起脸哭唧唧地说,姐夫啊,忘了给你烧纸了,你可别见怪呀,我这就去买纸,不但要买纸,还要买金锞子,还有金砖。明天让扎彩店再送来一座楼房和几辆小汽车,还有彩电……都给你带上。他浑身酥麻,揉着眼睛,心里骂,李万勇你个王八蛋,你倒是说话呀。蓝德书的意思,要把纪老驴往工地那边拉,就快点儿拉,抬上车直接拉过去。可是李万勇最忌讳,他都不让送葬的人沾他的车。

他都找三轮车,李万勇喊。王奔娄颠儿颠儿地跑,不一会儿,他从村里开来一辆三轮车。李万勇去搬纪老驴,搬了两下,纪老驴像个千斤坠。小白狗忽地蹿上来,咬住了李万勇的袖筒,低吼着跟他撕扯。他忙缩手捡起一块砖头狠狠地砸,小白狗朝他猛扑,没有惧色。李万勇脚一软倒在废墟上,捂着屁股咧嘴。蓝德书憋住笑,看着他一动不动。王奔娄跑过去扶起李万勇,李万勇气呼呼地指着三轮车喊,蓝德书,你开。看蓝德书哆嗦着爬上车。往后倒,对,再往后倒。拉上王奔娄把纪老驴抬起来,咣当,扔上了车斗。

离工地指挥部不远,路却沟沟坎坎,看着近,又不能横着垄沟走,得绕过一道坝,转个弯儿,才能到那里。纪老驴僵成一根棍,依然瞪着眼。蓝德书想,如果是活人纪老驴哪受得了这颠簸。以往下田时,踩着松软的土地,看看瓦蓝的天,听虫鸣鸟叫,深深地呼吸,人便融进了自然,那叫一个舒坦。现在不一样了,你纪老驴就是一坨死肉,割呀锯呀扎呀烧呀,你都不知道。你活着,你就死要面子,伤你的话半句说不得,谁一说,你就跳开老虎神。先前花蝎子来劝你,让你赶快搬走,你跳着脚骂。

快点儿开,两车并排时,李万勇摇下车窗喊。蓝德书听得到却假装没听到,车走得很慢。蓝德书想,死者为大,走得慢,那是对纪老驴的尊重。哪个人去世了,小跑着出殡?李万勇又喊,磨蹭啥,声音刺耳,像是让他把脚插到油箱里。蓝德书火气升腾,但李万勇的话不能不听,先前不听可以,现在再不听,他会急,急的后果,他领教过。他扭动油门,车邪着劲儿向前蹿,赶上一道车辙,车颠簸得厉害。他掌不稳车把,越想攥紧它手越哆嗦,还虚着身子,眼看车往下滑,惯力太重刹车失了功效,车晃荡两下翻进了一条深沟。压在车下的纪老驴露出半张脸,像是拱出头来,偷偷地看星星。单眼瞪得更大,要飞出来一样。蓝德书身子前扑,一只脚却压在车下,一动不能动。他咧着嘴喊,李总呀,救我。李万勇半开车门探出身子,瞪着冒火的眼睛,只是看。他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车灯射过来,纪老驴的脸更露狰狞,他冒鼓的眼睛怨恨地盯着李万勇。风在耳边急走,像纪老驴呼号地骂。纪老驴呀,纪老驴,你咋死犟呢,招来横祸了不是。硬要胳膊肘拧大腿,以为你是谁呀,就你尿性呀,那边的苗圃,还有养山鸡的,种食用菌的,哪家后边没人,不也乖乖地走人。蓝德书寻思,眼泪又掉下来。我车上有撬棍,咣当扔在地上,王奔娄抓起来。李万勇喊,使劲儿呀,再加一把劲儿,三轮车翻过身,挂上绳,从沟里拖出来。

传来女人的哭声,像山野的回音一节一节地飘,纪老驴媳妇来了,浪花跟在后头,悲戚地哭号。蓝德书坐在溝沿上捂着腿哎哎哟哟。看到沟里的男人,纪老驴媳妇一头扑上去。王奔娄去拉,浪花来看蓝德书,边哭边给哥揉伤腿。李万勇跳下车问,腿咋样,蓝德书不答。看并无骨折,噘着嘴搀起他。三轮车前叉子折断,车胎也瘪了。浪花抱起纪老驴媳妇喊着大姐,掐她的人中,好半天才把人救过来。也不数叨了只是呜呜地哭。她忽地站起来喊,老驴冷,我得找棺材去,人就飞了似的跑。浪花去追她,一同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工地上,水银灯挑在高杆上,大地一片雪白,车和人拖出抖动的影子。蓝水湖大坝上,几束跳动的灯光忽闪闪移来。李万勇点上一根烟,眯缝着眼睛看工地,脸铁青着,眉心拧出一个坨。他突然攥紧拳头,摔掉半截烟头儿。他喊,王奔娄,拿绳子,下沟。喊着,拴死了,往死里拴……车嚎叫着、震荡着,像一头蛮牛哞哞地叫着,撞向了黑夜,旷野上,白亮的灯光,灰紫的天幕,叠染出一幅脏兮兮的画。李万勇的凹口脸绷鼓着,像一只发怒的骷髅。

蓝德书意识到了什么,他大喊,不能这么干呐,快把车停下。李万勇不吭声,油门踩得死死,车疯狂地跑,像工地那边飞来一把钩子,牢牢地搭住车。李剜肉,你个遭雷劈的。蓝德书去拽方向盘,手哆嗦得抬不起来。他想喊,嗓子像堵上了一块泡泡糖。他堆缩了,泪珠子噼里啪啦掉。

雪星子密起来,翻滚着跌撞着,初晚有雪的荒野上,一群乌鸦像一片乌云卷过,它们落在随风摇动的树梢上,小孩子哭娘一般,叫唤得心寒。北原市区亮出一片橘黄色,像涂上了一层蜡。城里转悠几天,李万勇去掏宏伟铝业的老底,姓高的说,这点儿信息,只算摸到了这只“巨兽”的鼻子。但有个消息,算是喜事。

小白狗啥时追来了,在车前一拦一躲冲着车汪汪。李万勇猛打方向盘一次次地撞它,东倒西晃的小白狗就是不肯离开。

一群人跑出来,举着铁锹和镐把,有小伙子也有大叔。他们有的嚼着什么,有的往身上披衣,像去救火,像上战场。领头的人高个子大腹便便,像个门神。李万勇迎上去,车头顶住了这群人。蓝德书抬起一条腿挪蹭着下车,嘴唇打颤。李万勇跳下车大喊大叫,不是大头头要来吗,砸死了人,还奠什么基,剪什么彩。所有人的脸上像带着一座冰山,眼珠儿喷出一趟火线。没人接话,李万勇继续说,那个大个头不让他说,大巴掌一挥,铁锹和镐把劈头盖脸打下来。警笛贴着地皮一浪一浪飞来,像粘上泥土的铜号用水洗净了清脆脆地发声。挥舞的铁锹和镐把在警察响亮的喊声中戛然而止。枪口下的李万勇趴在地上,他的后背,踏上了几只大皮鞋。

几天后,顶着凉嗖嗖的雨雾,蓝德书在村道上走,低着头弯着腰撅得背上的罗锅好像又长高了。也不东张西望直奔家里。因为他有悔过,被提前释放了。这么讲算得上有根据,他在悔过书上按了手印,完了,鼻涕一把泪一把。还说那天晚上他是啥也没看到,晃荡着脑袋说,啥铲车推房,没那事。

咋进的家门,忘了,进了屋一头栽到炕头,拽来一床大被压在身上。还是觉得冷,浑身筛糠似的。叫媳妇拿来两片镇痛片吞下,热毛巾敷脑门儿,还是直打下巴骨,喷嚏不断寒战连连。到了晚上烧得更厉害,烧得神魂颠倒时忽地坐起来喊,纪老驴,你冷吗?还老是看见花蝎子鬼祟着一张大脸在黑暗里一阵阵奸笑。两天前,花蝎子去看守所递上浪花买的烧鸡,告诉他把事往李万勇身上推。在北原,花蝎子一跺脚,还是要颤上几颤的。

蓝德书指着墙旮旯的一篓鸡蛋,叫着,给大姐送去,让浪花做点儿鸡蛋糕,上火的人吃得下。媳妇说,鸡新开裆的蛋,我没舍得吃干啥给她。磨叽个屁,捯气儿的蓝德书又喊。

那天,纪老驴媳妇一阵狂跑,浪花好不容易追上,看她满嘴胡话,送她到花蝎子的宾馆,叫人看护着。

地气薄雾般地笼罩在湿地上,水边的杨柳好像睡醒了,身姿轻轻地摇在微风中。蓝德书来到镇上买了一些祭品去了殡仪馆。他点头哈腰地对保安说,我是纪老驴的小舅子,看看骨灰盒。保安脸沉成一汪水,冲他瞪眼睛。他苦着脸走到祭炉前,炉里火焰滚滚灰焦味一杆儿一杆儿地蹿,排上号点着纸,默默地肃立,看缭绕的烟灰相拥着飞升。了却一桩心事,蓝德书又到翻车的地方,洒了酒,点上三炷香,他坐在沟沿上,望着灰蒙蒙的原野。

不远处小白狗跪缩着,眼睛半睁半闭。它死了。

王奔娄也回来了来找蓝德书,哭唧唧地说,蓝哥,想想招儿,救老大呀。我能有啥招儿,蓝德书往炕上一侧歪说。不行,去求花蝎子,王奔娄指点。我才不求他,蓝德书有些急恼,扯过大被蒙在头上。王奔娄再说啥他一概不听,把耳朵捂得紧紧的。

等他起来,王奔娄摔门走了。

阳光把蓝水村照得一片鲜亮,好像洗掉了久积的灰尘。来到理发店,上上下下一收拾,镜子里的蓝德书,变了一个人。哼着小调摇晃着身子,他跨上了摩托。

宏伟铝业的工地上忙活得欢,前几天他们闹腾的地方,栽上了一匝匝的钢筋正在浇筑水泥。厂子刚有眉目,蓝水村就有二十多人招了工,签了长期合同。去上班的人都说,这厂子老好了,给的待遇不敢想。只要干三年,在城里买房,要贷款厂子给担保。想提前消费,想买捷达、买现代,厂子先把工资借出来,帮你开上小汽车。光棍多年的熊榔头和刘狗蛋刚去厂子上班,就有女人找上门儿。

柳条道旁站着七八个蓝水村的女人,她们闪着妩媚的眼睛,腰身蛇蛇地扭动。这些农家女大多三十岁到五十多岁,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抹着红嘴唇,头发波浪翻滚,大胸脯微微乱颤。守望的农妇们既没提筐也没挎篮,没拿干活儿的工具,反倒是披着厚实的大衣,在摆弄时髦的手机。她们是在等车,去城里吗,也不像,眼睛却望着城里。这几年,老虎打盹儿,壮了蓝水村一小撮女人的胆,往柳条道边一站,勾引来城里的老头儿。干这事,不出力就来钱儿,也不剜身上的肉,女人想得开,男人闭上眼。时候尚早,闲着也闲着,女人们东拉西扯没话找话。

来,闹(唠)一会儿呗。

蓝德书一走近,有女人奔上来说话,声音很甜,很嗲。她故意把“唠”说成了“闹”。这女人四十多岁面色黝黑手很粗糙,像是从非洲来的,缩进衣领的瓜子脸,散发着老胭脂的味道。

又有女人围上来说,小蓝哥呀。

蓝德书还是不搭理,不正眼看。

脏不了你呀。

就是呗。

离我远点儿。

蓝德书冷脸,女人们还是戏弄他,嬉皮笑脸地拉扯。蓝德书人白净,脸瘦削,又讲究穿戴,总是收拾得干净利索,除了背上的罗锅,没缺彩的地方。

风暖融融的,蓝水湖大坝那边,汽车跑龙似的来往,像一个个音符跳在线谱上。

你们看,眼眉描得贼细的女人惊叫。

一辆小车开过来稳稳地停住,女人们围上去。下来两个“夹克男”,一高一矮,高的脸圆,矮的头尖。他们打听事,高个子问,蓝水村吧,有人答。矮个子问,蓝德书家怎么走。这、这,没等人搭话,这边,蓝德书跑了。

这几天,蓝德书总是接到陌生人的电话,要问纪老驴的事,刚接听,蓝德书赶紧撂了。后来不认识的号他干脆不接。

来了两个老头儿,挤咕着泥鳅眼,女人们■上去,要吃人。

纪老驴出事后,蓝德书总觉得身处危险中,就像头上悬着一颗炸弹。一想起来,后脑勺就凉,呼呼地冒凉气。眼下,两个“夹克男”来找他,打个照面,他跑了。两个人转身紧紧地追来,像警察追捕逃犯。手腕咋還一阵阵发麻,撑惯了摩托手像是断了,像常说的抽筋,要命的是手抖得厉害,抓不牢车把。他想,要是手一软脑袋一晕,一头从大坝上栽下去,一切都完了。

车还在追,电话嘟嘟响。

过了蓝水湖大坝,走一段水泥路,他拐上了进城的主干道。一身的灰土,满嘴沙子,顾不得了。进了市区蓝德书加大油门,摩托一阵阵高叫,箭似的涌入车流。上立交桥再过电视塔,到了向阳大道旁的湖滨广场。好多溜达的人,大人拉着孩子,指点着天上的风筝,情侣们相拥着,制造甜蜜。

他把摩托停下来,直起腰杆儿向广场走。掏出手机一看,十几个未接电话,有浪花的,另外那个号是王奔娄的。他要好好歇一会儿,就在这儿好好地喘口气。仰在一排椅子上,像一个刚刚从沙尘暴里钻出来的人。他想喝几口水润润嗓子,喉咙燎着小火苗呢。想回浪花的电话,又灭了屏。通过纪老驴的事,哥儿俩的关系有些缓和,好赖都是亲妹妹,咋能不惦记。近来,浪花男人好像疯了,有一天半夜,他摸到浪花住的楼下大喊大叫。一手拎酒瓶,一手抡菜刀,把两棵唐棣树砍得皮开肉绽。

喘匀了气,蓝德书给王奔娄打电话,抖着嗓音问,啥事。那边急吼吼地说。他站起来散着脚步向摩托走。王奔娄求他救李万勇,他没搭理,觉得没啥不对,后来一想真不该那样。刚才,王奔娄电话一遍接一遍地打,他就知道这里边有事。

姓高的他见过,个头不高长得白胖。他年纪不大,说起来官话来倒是头头是道,像个站得高看得远的大人物。酒桌上,不超三句话,就往国家大事上唠。蓝德书闹不懂,半年前他咋知道宏伟铝业要来建厂,而且知道要建在蓝水村。

此时,水云阁房间的沙发上,姓高的眼睛半眯,圆嘴巴半天动一下。有些埋怨地问,你跑啥。蓝德书红起脸,头埋得很低。王奔娄结巴,半天才吐出几个字,真,真不讲究。

借媒体说话,姓高的说。他抽出一根中华烟往烟盒上蹾,刚叼在嘴上,王奔娄急忙送上跳动的火苗。烟雾散开满屋子辣味。

蓝德书反感他,觉得他能装又神叨叨的。当下,他们小团伙被打散,又没法救李万勇,姓高的肯帮忙,管他黑猫白猫,救李万勇最要紧。

没在村里见记者,也好,姓高的拧灭烟头,眼睛闪出一道亮,他拍打蓝德书说,找你,是叫你写一份举报材料,马上就写。看着眼前的白脸人,蓝德书心里吊着一个谜。

没人能想到,小厂污染的事,蓝德书曾举报过。因为到处建厂污水横流,空气和水质变坏,两千多人口的蓝水村有一百五十多人得了怪病,有的直流口水,说话咬不准字音。有的两眼模糊走道里倒歪斜。还有的手脚发麻大骨节上长包,走路像挎筐,像扫地;熊榔头他姐和刘狗蛋他妈病得更邪乎,有鸟在头上飞,就像猫头鹰那样地叫。得癌症的也不少,有的一家摊上三口。去年,蓝德书媳妇查出乳腺癌,化疗加上害怕,人瘦成了一把骨头,蒙上一张纸,就能哭了。

蓝德书本是高中生,写得一手好作文,让他写东西,粮库打死一只耗子——不是啥大事,个把小时刷刷地写出十几页。拿给姓高的看,他不住地点头。

手机响了,浪花打来的。

快来呀,哥,他在我楼下作呢。

咋的了,是谁在作,蓝德书突然明白,是浪花他男人。早上看他拎着一瓶酒一边走一边喝,东倒西晃的。他跑下楼跨上摩托,紧着往浪花的小区赶。小区叫月亮河,新开发的,掉在一片绿阴里。细高的楼房下,小桥流水新枝吐绿,满眼的鲜亮。老远听得见浪花他男人在撒泼。到近前,看他拦住浪花光着膀子趿拉着鞋,满嘴喷白沫,骂得很难听。他一边骂一边指点着,指头的拖影变成了一把小扇,像武林高手在隔空点穴。浪花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身子不住地抖。

躲开,不嫌丢人。

嫌丢人,扔了家,儿子也不管。唾沫星子横飞,脚跺在地上啪啪响。

就稀罕他,咋的。

呃呀呀,浪花男人脖根儿紫红。

不想跟你过。

我、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搁啥,饥荒几十万。

你,小瞧人。

看透你,烂泥上墙,马尾巴提豆腐。

你、你、你。

浪花男人突然蹲下,脚跺地捂住脸,呜呜嗷嗷地哭,肩膀一耸一耸。看热闹的人先是嬉笑、嘀咕,男人的哭声弄疼了人心。听他哑着嗓子喊,没脸活呀,我不活了。

造孽。蓝德书白了浪花一眼去扶那男人,低声地安慰着。他使眼色,让浪花离开。

像是吐净了一肚子苦水,浪花他男人突然打住哭声,擦着眼泪向小区外的广场上走。悠扬的广场舞曲飘来,迎合着他呆呆的脚步。

啥时候跟花蝎子断?蓝德书推搡浪花,冲浪花吼,孩子咋办,书读不成,将来当二流子。蓝德书越说越气,浪花抽搭鼻子,不吭声。

死丫头,缺了心眼儿,咋就铁了心,吃了啥迷魂药,才傻成这样。

花蝎子早晚蹲大牢。知道旁边有人听,蓝德书仍在说,仍在骂。

浪花的手机屏一闪,她抹掉眼泪,接听。

哥,他来找我。

是花蝎子来电话。

叫他滚。

蓝德书转身就走,去摸怀里突突振动的手机,只听了两句,他的脸刷地白了。

向阳大道旁的电视塔下人头攒动闹哄成一片,这样的情形,开放观光时有过,再没见过。这是咋了,出了啥大事。刚才王奔娄电话里说,李万勇逃了,没说逃到哪儿,让他赶快来电视塔。蓝德书想,逃出了看守所,不管逃到哪儿,都是出了大事。巧的是,拿着“尚方宝剑”的人正在北原市,下榻的锦绣宾馆紧挨着电视塔。有人拉气垫。120也来了,白大褂们抬着担架,紧着倒腾腿。

电视塔上的人悠然自得,他太歹毒了,吊着太多人的眼球,就这么耗着,考验着大家的耐心,慢慢折磨人。他是不急,可蓝德书焦急,他的心要撞破胸膛,小声地嘀咕,李万勇啊,你咋跑出来的。

今早,李万勇脸色煞白汗珠子直滚,躺在床上妈呀呀地叫。警察来看,他捂着肚子喊疼,得送医。到了医院,说是去大便,打开了手铐,一眼没照到,他猴子一样跳上窗台。后边就喊,就追,就砰砰放枪。李万勇翻过一道墙差点儿撞上电视塔,看到眼前的维修梯,他眼睛亮起来。

此时,李万勇站在横梁上,像一个登顶珠峰的人,眼睛看着“朝拜”他的人。蓝德书走来,还有拿话筒的大光头,跟着几个穿制服的人。

别冲动,有事好商量。果然有效果,李万勇慢慢地坐下,倚住一根立柱,远远地看,像个老鸹窝。

李万勇这么干,有他的计算,奸猾透顶的人满脑子鬼道道。他是知道上头来了真管事、管真事、敢管事的人,不是一般的上头,而是上头上头的上头。昨晚看新闻,看着看着他就露出诡笑。他琢磨,来了斩得了妖又除得了怪的神,是老天爷开了眼了。一大早,他哎呀哎呀地喊,说他肚子疼,肠子拧断了疼。一直喊叫,直到喊到缺氧,才弄出可怜相。

老大,下来吧,王奔娄扯开嗓子。

李总啊,李总。蓝德书也仰脸朝天地喊。但声调没有王奔娄高。

没说法,下来个■。叫喊声一沉一浮地往下坠,到了地面又反弹起来。一阵阵嗡嗡,到处是交头接耳的人。拿话筒的大光头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盘在后脑勺上的几绺头发散落在肩上,喊话的嗓音饱满而洪亮,像播音员讲话。李万勇蹲在一段横梁上望望天看看地,像一只準备高飞的大鸟,隔一会儿喊叫一阵,再骂一阵。那些人,脸大的还是眼睛小的,鼓肚皮的翘屁股的,看上去都在哄着他,忍耐着他。他们想的啥,谁也不知道。

让管事的来,李万勇大着嗓门儿。

跟我们说,有人回应着。

你们算个啥,李万勇挺了挺身子。

别,别干傻事啊,一个穿西服的人抢过话筒。

该说的也都说了,又劝他想想老婆,还有孩子。

咋不知道,这就是李万勇耍的花招。蓝德书看了一眼,往边上躲。

逼的呀,要不是毒工厂建在蓝水村。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这一喊,人群炸窝了。

那工厂毒,粉尘一飘几十里,等着得怪病吧。王奔娄像打了兴奋剂,跟着大吼大叫。他头上青筋暴露,像一头去决斗的公牛,大黄牙龇龇着。又一些人喊起来,喊声在王奔娄晃动的拳头上缓缓飘过。

宏伟铝业在北原建厂的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憋着一股气。这一喊,像点着了一把火,刚才嘈嘈杂杂的人群,一下子动起来,有人起哄,有人谴责和痛斥。

毒厂子咋还招儿。

污染了环境咋办?

大光头和他的同事掷地有声地争辩,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相互对视着,不知道咋办好。李万勇振奋了,他胡乱地吆喝,还一声声地怪叫。他想不到会这样,但他最希望这样,好啊,天赐的局面。恍惚间,他觉得自己长高了、变大了,他变成了另一座电视塔,顶天又立地。李万勇本无魄力但他死要面子。他是憋着一口气又咽不下这口气。这次被抓就像捅了他的祖宗板,被整得太惨,不但丢了面子,来钱道也给堵死了。他一宿一宿睁着眼,数天花板,煎着心。他想着只要能把面子挽回来,就算搭上命,也要干。

没人觉得管事的会来,这场面,他们不会来,躲还来不及。类似的情况如歹徒劫持了人质,哪里遭了火灾或是铁路脱轨挖煤工被困,他们要赶到现场,站在显眼处,手一挥一点的,像个掌控大局的人。

两个戴安全帽的人一点儿一点儿地爬,悄悄接近李万勇。这太难了,粗大的立柱光滑滑的横梁,脚一动身子一歪。往下看人像蚂蚁车像砖头,风呼呼叫,稍一动就要被刮倒。要命的,那个蜷缩着的李万勇半个屁股懸着没个抓手,随时会掉下来。听到动静,他警觉起来,躲闪着救他的人。这一动太危险了,看愣了观看的人。有人喊,别动呀。李万勇哪还听得见,像树懒那样,往前一点儿一点儿爬,一下一下挪,地上的人,手里都攥着一把汗。

一大块黑云压过来,跟来一阵大风,刮得人前仰后合,碎纸和草叶搅在一起,飞出一根根花柱。快、快,蓝德书的停字没喊出来,李万勇身子一歪,像一段木头翻滚着下跌,带着像狼嚎又像驴叫的喊声,扑腾摔在地上。尖叫声四起。蓝德书先是被这阵势吓蒙了,老半天没有反应,后来醒过腔来还是呆站着。王奔娄张大嘴巴,眼睛瞪得溜溜圆。这一掉太突然了,震住了所有的人。

王奔娄大哭,又大声地喊,救人哪,快救人——他扒开人群,扑向李万勇,反应过来的白大褂们,跑上去拦住他。现场一下子静了,听到人扑通扑通地心跳。

蓝德书的心像泼进了一盆脏水,感觉有难闻的气味从鼻孔和嗓子里溢出来。白大褂们在抢救,王奔娄站在一旁搓搓手。蓝德书东一头西一头地走,还是心慌,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六神无主地四处张望。人从四面八方奔涌来,围得电视塔像一座海上的孤岛。向阳大道上也是黑压压的人群。几条道路都堵死了,车流排出两三里,像一条条死掉的花龙。喇叭声四起,警笛呜啊呜啊地叫。李万勇这么一跳(掉),跳出了一团火,把大家都烫着了。

生态是命根子,这边有人喊那边也有人喊。一个戴眼镜的“平头男”在讲着什么,围着一大圈人都在仔细地听,不少人的眼圈儿上闪着泪花。

这铝厂万万建不得呀,我调查过,按它的规模,如果烟筒一冒烟儿,一天排放的致癌物何止几十吨啊。

真那么严重。

他是大学教授,哪能瞪眼说瞎话。

走啊,找管事的去,人群开始移动,堰塞湖决堤一般。

那教授还在摇着脑袋讲,大家是不知道,电解铝产生的氟化物、二氧化硫、粉尘等污染物,飘到哪儿沾到哪儿,洗不掉也清不净,吸进人的肺,早晚得不治之症啊。别说蓝水村,整个市区还有附近的市县,哪个也跑不掉。

还有人聚来,可以看到有举牌的,有拉横幅的,有喊声,似乎还有歌声。还有摄像机。那两个人咋这么眼熟,细一看,是追自己的那两个“夹克男”。姓高的也在,站在人稀的地方,抱着膀儿。他衣服还是那一身,鼻梁上多出一副墨镜。蓝德书很矛盾,眼睛生雾了一般,身处沸腾的人群中,总觉得有一股神秘的暗力,像发光的水滴一闪一闪的汇入洪流中。他向李万勇走去又不敢靠得太近,他怕那场面,怕泪窝子浅忍不住要哭。果不然,一看到躺在一汪血中的李万勇,他的眼睛就模糊了,头嗡的一下好像钻进了另一个时空——纪老驴的小白狗舔食着李万勇头上的血,哼哼唧唧的;花蝎子被五花大绑变成一只白眼狼,李万勇拿枪指着他;那个像一捆麻秆儿成精的人龇出獠牙是一只老虎,拿棒子的一群人喊着追打他;眼看姓高的耳朵长起来,尖尖的还摇晃着一只狐狸尾;宏伟铝业的工地上燃起熊熊大火……在工地上干活的蓝水村农民举着铁锹、二齿子扑来……被王奔娄拉一把,蓝德书激灵一下,看白大褂们都在摇头。有人指挥着抬人,喊着,快拉走,快拉走。蓝德书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伸手去抬李万勇,他暗憋一股劲儿,甚至在摸到李万勇的胳膊时还狠狠地掐一下,心想,让你疼,咋就这么傻,眼泪又一滴一滴地掉。

天上积出一些薄云,风在头上疾走,听得见嗖嗖的摩挲声,落下零星的雨点。那帮人堵在前面,大光头登上高处用扩音器高喊,声音随风扩散。这时,另一侧的人群中间,在那里传来一个女生尖亮的喊声,拒绝宏伟,保我家园。像起歌员一样,那声一落,便跟起一片喊声,拒绝宏伟,保我家园。像火苗蔓延在一片森林上。蓝德书侧耳细听,咋还有婉转悠扬的乐器声,他吹过唢呐歌唱得也好,听得出这是小提琴。一群人高昂着头在绿化带前齐刷刷地站立,像一面挡住空旷的影壁,唱的是《我和我的祖国》,小提琴声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入心田。这首歌刚完,又像是喊又像是唱,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蓝德书不知不觉又热泪盈眶。他忘了疲惫忘了在哪里,独自沉迷在这激情暖人的乐曲和喊声中,向前走着飘飘忽忽像做梦一样。

直到太阳西下,西天水罐似的云头带着轰隆隆的雷声压过来,他才随着慢慢散去的人群走出喧嚣。

回到蓝水村,往家里走,媳妇堵在门口,他还没进门,那边就问,脸咋这么难看。他说,李万勇出事了。媳妇一愣,又说,怪不得警车来他家。

手机响了,接起来,听浪花说,哥呀,花蝎子把存我这儿的钱全拿走了。

他要干啥,撂下电话皱起眉头。

再看微信,爆屏了,全是李万勇的事,很多群还有朋友圈都在说,疯了似的说。还说上头来的什么什么组出手了。

今天13时许,北原市广播电视塔发生一起坠亡事件,一环保人士以身明志谱写人生壮歌。据现场群众反映,该人是蓝水村村民李万勇,事前曾用过激手段阻止宏伟铝业建厂施工。事态进展情况,新X报将持续关注。

是那两个人写的吗,姓高的呢,李万勇咋成了环保人士?饭端上来根本吃不下,躺下又闭不上眼。他又开始高烧的身子抖作一团。媳妇赶紧找药帮他盖上大被。可刚把眼睛闭上,王奔娄就跑来了,人还没进屋就大嗓门儿喊,花蝎子刚到机场,就给逮住了。我去了宏伟铝业的工地,机械全停了,指挥部的门上贴着封条。

真的吗?蓝德书一骨碌爬起来,病好像去了一大半。

还发了公告呢。

啥公告,他眼睛喷出两只小太阳,看王奔娄拿手机过来。

看,政府公告白纸黑字——

一切以人民利益为重,把人民生命和健康放在第一位,暂停宏伟铝业建厂。

不是做梦吧,蓝德书跳起来又去抱王奔娄。

咋说不建就不建了,到底咋回事。

听说那个像麻秆儿成精的人也被带走了,就在会场上,脸像一张白纸。

说那个什么组没走呢,上头又派来了另一个什么组。王奔娄白话得眼眉都立起来了。

一群老干部模样的人在宏伟铝业的工地上放鞭炮,声音像从没听过的一种乐器,很像是聚集起来的那些人在喊口号,震天震地地飞向湿地和蓝水湖的上空。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风也吹得轻柔。浪花来电话说,把一些事处理完了,过几天就回来,还说给儿子在城里找到一所好学校。这多好,是不是老天爷睁眼了,啥都顺了。真好,蓝德书一夜没睡。

多么清新的一个早晨,蓝水村水灵灵地映在朗朗的阳光下。零星的水鸟因为好天气而亮起嗓门儿,三五只两三只地嬉戏在天上。燕子像被风吹起的黑纸片,飘逸着穿梭在芦苇与蒲草间。路旁的婆婆丁花一片一片的黄灿灿光闪闪。春起烧过的一片草地绿得透亮,像铺开的一床毛茸茸的褥子。蓝德书的媳妇弓着腰,干葫芦一样的头顶上飘摇着几根灰头发,正扶着门框向外边望。

一群男人举着前呼后拥,喊号着奔来了。刚一停下,就有人冲过来,劈头盖脸地打了蓝德书几拳,两眼金星闪闪,人晃悠两下差点倒下。

拖个死人去讹钱。

把事闹大了。

没你们,工厂咋能黄?

李万勇不是死了吗?

你咋不跟著去死?

我们挣钱,害着你们啥了。

熊榔头踮着脚尖儿去薅蓝德书的头发。

刘狗蛋上来扒蓝德书的裤子,喊,揍这坏种。

全都气吼吼的,推来搡去。

他只能往屋里退。他喊媳妇让她也赶快进屋,摸着肿成馒头的脸又去捂鼻子,鼻子嘀嗒嘀嗒淌血,眼睛一抹黑,脚像没根儿,天旋地转趔趔趄趄地爬上炕,倚在墙角上。媳妇刚把门闩死,锹镐就砸上来。房檐下的两串红辣椒撕扯掉了,捅破的燕子窝细草和毛毛纷纷扬扬,两只燕子叽叽叽地旋飞。有人去拆鸡窝,有人在刨菜池子,所有院里的东西全都被砸被毁,像一个战场。熊榔头和刘狗蛋挥动铁锹拍打玻璃窗,啪啪,三下两下打碎了玻璃,窗框也掉了,大敞四开的。几只绿豆蝇飞进来,东一头西一头乱撞。蓝德书没有一点儿力气去拦挡,气得前胸鼓胀,看那些人吼骂着起哄大笑。

看你还敢不敢坏了。

不得好死。

有人撮起一锹粪土扔向他的脸。有人喊,拆他的房子。

他爬到窗台上跪下去求饶,喊,别拆我的房子啊,拆了,我住露天地呀。他滚着爬着出去,抱住两个人的大腿,脸面不要了,要房子。脸没有疼痛感,他只想让他们停手,只要能保住房子,管他们叫爹叫爷都行。

一阵阵狂笑。看他跪在地上挪来挪去,所有的人瞪圆了红眼,可没人扶他起来。

家变成破烂摊子,好在保住了屋里的东西。他坐在墙根上,眼睛湿漉漉的。

天气慢慢变热,他站起来向蓝水湖望去,湖面上碎光粼粼,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邋遢脚步晃悠着瘦影无声地走在湖边,奔向纪老驴小房那一片空地。硬起来的阳光下,那女人眼里的泪珠,闪着晶莹的光。浪扑过来,水花混浊沉吟,又一拨浪头翻滚而来,带起一湖上下鼓荡的黄水。工地那边,不再长高的建筑被日头一口一口地啄,灰突突的,有点儿模糊了。

作者简介:刘波,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开始文学创作,有小说、散文见于《北方文学》《四川文学》《石油文学》《短篇小说》《岁月》《辽河》《娘子关》《映山红》等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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