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山
一
老家的鄱阳湖畔,老爷庙处也有一片草原,说是草原似乎有些夸张,它只不过是两山之间冲积而成的狭长的避风湖滩。一年四季,草木葱茏,长势喜人。
有多事者,从蒙古草原引进几匹良马,草滩用铁丝网围住,美其名“骑士山庄”。
马天生喜爱原始粗犷的大草原,兼之水土不服,时隔不久,马便渐渐孱弱消瘦,精神萎靡。我想:也许,它本不属于这片狭窄的草地。
每逢来老爷庙旅游,途经山庄,总会产生莫名的冲动,面对马哀怨、无奈的眼神,我隐隐不忍。只不过骑马的欲望一经点燃,便经久不衰,不可抑灭。
我崇尚马的原始之风,深为被人类的驯化感到丝丝悲哀与不安。马自从被驯养,它便伴随人类,从野蛮的冷兵器时期,过渡到文明、和平的行程中,一路悲歌,一路奔来,马不可替代,功不可没。
影视剧里的古战场,双方对垒,冲锋陷阵,千军万马经过一场残酷的搏杀后,尸横遍野,有人也有马。马多么无辜,它纯粹是战争的牺牲品。
马极其温厚、和善,群居为主。倘若强敌侵犯,素来奔跑避让。蒙古马最富有情感,最具灵性,只要主人给予百般照料、万般爱抚,定会绝对忠诚,为了主人,愿意拼出最后一丝力,跑完最后一步路,哪怕倒下,也绝不畏缩。战场上,常常有这么动人的一幕,主人战死倒下,马却陪伴主人身旁,久久不忍离去。
蒙古马天生野性十足,本性自然,自由驰骋,一旦被人类驯养,它便能耐得住孤独与寂寞,任其鞭打坐骑,也绝不背离主人而去。
人素来感情丰富,但相对于马,似乎有些逊色。人往往为了一己私欲,贪生怕死、虚与委蛇,甚至背叛。
二
有关马的文化源远流长,一马平川、一马当先、拍马溜须、马马虎虎—褒贬不一,但我崇尚它不畏难险,勇往直前的精神,向往万马奔腾的气场。
茫茫黑夜,深山大川,人迷失方向时,老马竟能引领走出歧途。马与人素来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分割的情感,赤兔马之死,足以印证马的忠诚,但它最终逃脱不了人类给它制造的悲惨结局。
马背上的民族向来以马为傲,一生与蒙古马为伍。至今,草原继续沿袭着马文化的传统—下马酒,这本是迎接远征归来的英雄的最高仪式。那些流传下来的蒙文如此俊美飘逸,如此惟妙惟肖,我想:大概是受马牛羊形体的影响。
时今,草原人继续沿袭戴哈达、喝下马酒,那是迎接远客的最高仪式。蓝色的哈达象征着蓝天,客人手捧盛满马奶酒的银碗,承天接地敬先祖之后,方可啜饮。细细品尝酒的滋味,恍惚之间,心与草原的天空、万物灵犀相通。
三
蓝天之下,牧民骑着摩托车放牧羊群,难道这就是草原的与日俱进?高速公路,一队摩托车狂飙,让我不得不沉思冥想。
当我怀着十二分的心情,虔诚地走向大草原时,我想此行定能与马为伍,一同驰骋。旁侧的作家红枫老师是沈阳人,交谈中,他凝神聚思,兴致盎然地回忆起三年前骑马到草原采风的细节。那日,天下着粉雨,当他到达目的地时,汗水混合着雨水,湿了他的衣服。他笑笑说:“长途跋涉,竟然感觉不出!”我被他的气质感动了,同时敬佩他侃侃而谈的卓越口才。
窗外的草原向后飞驰,我想要看到窗外的马群。然而,除了断断续续的牛棚羊厩,却未见着马,偶尔见牛羊悠闲地啃草,但也无奈地被铁丝网包围。
车经过“孝庄皇后”的路标时,心陡地一震,这难道就是曾经被马奶与羊奶喂养的一代英明、端庄、绝美的孝庄皇后的故土?只是,如今的牛羊还在悠闲徜徉,马还在驰骋纵横吗?
四
居身江南,铺展眼前的不是绵帛起伏的丘陵与山峦,便是层叠的田畴,蜗居、行走于坚硬的建筑物之间,思维与视觉竟然被局限、围困,感觉近乎迟钝、麻木。偶尔湖边漫步,近看波光粼粼的湖面,银鳞翻飞,水鸟翔集;远眺一叶叶扁舟出没于空蒙、迷雾之中,白茫茫一片,倒显得空寂与寥廓。
身处草原,视觉感官截然不同,景物迥异,耳目一新。苍穹之下,一望无际、天地合一的草原伸展着。牛羊徜徉于蓝天白云之间,让人感觉天旷地远,心胸与自然紧密贴合,舒张自如。
“骏马奔驰辽阔的草原,钢枪紧握,战刀亮闪闪……”我被这激情高昂的气氛陶醉、感染,也曾数次做着草原的梦,到头儿来只不过“塞外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我有雁的情意,却无它的羽翼,只得终日与梦相伴。
先前,我总爱沉浸于张承志的《黑骏马》的情感深处,仿佛主人公般滚鞍下马,猛地将身子扑进青青的草丛之中,我悄悄地亲吻、咀嚼着这苦涩的草。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转瞬已过激情四射的年龄,那种迫切成愿的冲动终成镜中花、水中月。理智之年,感情似乎格外沉静、安恬。思想也格外不同。正如古代人推崇草原腾飞奔驰的骏马,现因时代与人观念的更新、交替,渐渐衍生出崇尚流水似的走马文化。
蒙古草原,马本是这里的主人。“白云不动,山峰不动,河流似乎也没流动。马群动了,马群从草原飞驰而过,大地震动……”这是鲍尓吉·原野的散文集《流水似的走马》中的描述。马生性爱奔驰,但善于改辙,紧跟时代变更步伐,这不能不说是马的幸运与睿智。
五
夜晚,宿營于安详、静谧的乌拉盖大草原,有幸在旗里欣赏巡回演出。
如今,全国各民族大团结,五十六朵花异彩纷呈。为了大草原纵深发展,又有多少似骏马般的人投进这片草原,挖掘自己的聪慧,同心协力,献计献策呢?
当我极目追寻马的身影时,不免有些失望。我带着疑惑置身于一片水草肥美、树木丰茂之地,面对江南水乡般的空旷草场,心里不免有些怅然与失落。同行作家纷纷抢拍镜头,我却无动于衷,百思不得其解。恰巧,这片草地的女主人从屋里出来。我问道:“来草原后为何迟迟不见马的踪影?”女主人带着惋惜与怅然若失的神情,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也许这里再也没有马了!要看马—只有到风景区了!”她指着这片茂密的草地说:“现在的草原被划分成棋盘一般,这一片归我家所有,现仅为草原风景区提供影视摄影与游客观赏。如今,草原交通便利,马又不能尽情奔跑。况且,单独养一匹马成本大,也难以留得住,谁还愿养马?”从女主人的语气里,我悟出她对马有一种难以割舍,却又无奈的情感。
风景区的马,虽身居宽广的草原,但似乎看得出它徒然无奈的眼睛里隐着一种哀怨和委屈。四周隐形的围墙,限制着它的自由,不能任其驰骋奔跑,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整日驮载游客,其境况不比老家山庄的马好多少,这也许是所有马的悲哀与最后的归宿。
我想,只要给马自由,它将重振雄风、驰骋草原,释放出蒙古马的天性。
六
马为人类的文明推进了一程又一程,蒙古的马文化由此达到了它的鼎盛与辉煌。历代的蒙古马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传颂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历史典故。只是,现在的人因贪图安逸,从而改写了马的辉煌历史,缩减了马的辉煌进程。
在这日新月异、高歌猛进的时代,它的主角光环虽已黯淡,但马文化和马头琴的旋律永远激发草原人奋发向上。
如今的草原改良、培育稳健的走马,它与古老的传统观念大相径庭,从而改写了马评判的标尺,写就了蒙古马的崭新篇章,这与其说是马文化的传承与改良,倒不如说是马活在当代的幸运。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万籁俱寂的乌拉盖知青小镇有着蒙古马的光辉历史,那回旋的歌声,将永远回荡于这片草原的上空,同时伴随着狼的嚎叫。此时,我想到草原民歌《黑骏马》,它永远是那草原上对马的美好思念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