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细细的蓝线》创作手法革新研究

2021-09-09 09:07孙剑侠
武汉广播影视 2021年8期
关键词:莫里斯哈里斯色温

孙剑侠

20世纪20年代开始的半个世纪里,从弗拉哈迪的“主观观察纪录片”、维尔托夫的“电影眼睛理论”,格里尔逊的“创造性处理”直至20世纪六七十年代“真实电影”和“直接电影”,围绕探讨“什么是真实”和“如何呈现真实”这两个纪录片创作的核心问题,不断探索、丰富和完善纪录片创作的理念。但是,直到70年代,传统的纪录片理念依然将表现对象局限在正在发生的事实上,电影理念的发展陷入困境。西方“新纪录电影”(New Documentary)将历史真实纳入纪录片的表现范畴,纪录片的选题范围从展现正在发生的事实,拓宽到已经发生的事实。同时,在表现现实事实的时候,也注重从历史的宏观视角,去探究“现实为什么会这样”,有历史参照度的现实,使“新纪录电影”对现实的认识更加的深刻。这直接触发了人们对纪录片中的重要问题——“真实”的新一轮思考和讨论。作为“新纪录电影”旗帜最鲜明的导演埃罗尔·莫里斯(Errol Morris)其代表作《细细的蓝线》)(The Thin Blue Line,1988)尝试运用风格化的创作手法“揭示出意想不到的真实”,成为“新纪录电影”的里程碑作品。

一、调查性采访

(一)埃罗尔·莫里斯的调查理念

采访是埃罗尔·莫里斯的纪录片叙事的关键因素,也是他影片的核心与灵魂。埃罗尔·莫里斯认为纪录片的采访本质上应该是调查:“在采访中我所揭示的材料本质上是调查性的……我所做的调查不是我原本想听的事情,或者希望听到的事情抑或认为我将要听到的事情。至少,我尽量打开一些不可预料的将要发生的事情可能性。当然在《细细的蓝线》中情况也是这样。它是一个令我感到非常非常自豪的调查。”[1]为了得到意想不到的调查效果,努力实现第一人称的交流,他专门发明了“恐怖采访机(Interrotron)用于采访,并在 1997年的作品《又快又贱又失控》(Fast,Cheap&Out of Control,1997)中第一次使用了这种方式采访。

调查性采访中的“调查性(Investigative)”一词源于调查性报道。调查性报道(Investigative Reporting)中Investigative的动词原形为Investigate本意为调查,侦查,其主要是其目的是探究被遮蔽的真相。因此,调查性报道本质上是一种揭丑性的报道,目的是揭露欲被掩盖的新闻事实。调查性报道发端19世纪末的美国,原本是报纸、新闻类杂志等传统媒体的重要体裁之一。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美国调查性报道的鼎盛时期,与传统的揭丑性报道不同,这一时期的调查性报道的范围更广、报道更加深入,这一时期的调查不仅包含揭露丑闻,追踪罪犯,也包括对究美国政府机构、公司企业以及整个社会体制中存在的痼疾、缺陷和有争议性的问题的系统地调研。“水门事件”是这一时期的里程碑式的作品。

埃罗尔·莫里斯作为一个有六七年私家侦探从业经历的导演,将调查手法应用到他的纪录片创作中。同时,他个人对哲学十分感兴趣,曾经有过三年的博士学习,因此,他的调查性采访与报纸、电视等媒体的调查又有十分明显的差异。媒体的调查性报道关注的是制度、事件等的真相,而莫里斯的调查性采访更想揭示人对事实的思考,更关注人的内心世界,因此他的调查性采访又被称为“精神疗法”或“谈话疗法”。

(二)《细细的蓝线》中调查性采访的特点与创新

《细细的蓝线》中,围绕“1976年美国杀警案”展开,为了展现相关当事人对现场的回忆,以及当事人对案件的理解和态度等,莫里斯将采访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采访对象上。为了得到自己意想不到的采访效果,莫里斯在采访前不与采访对象见面和交流。不预设采访问题,让采访对象更加独立、自由的叙述。这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采访的真实性和新鲜性。在《细细的蓝线》中,影片只保留了采访对象的图像,除了影片的最后保留了导演和大卫·哈里斯对话的录音之外,没有出现过采访者(导演)的图像和声音。在纪录片中,镜头中的采访对象,有时像是喃喃自语、有时向观众讲述自己的故事。创作者(导演)近乎全部隐身,这就将大部分的话语权交给了采访对象。

采访对象第一人称叙述,讲述自己亲历性的、个性化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很容易与观众产生情感的共鸣,吸引观众深度聆听和思考。而且,与其他纪录片中的采访不同,采访画面中不标明采访对象的姓名和身份,避免了因为采访对象身份的差异,带了话语可信度的差异。比如,观众会因为采访对象的检查官身份,而刻板的认为他的话更有法律的权威性;因为采访对象的警察身份,而产生客观、公正的心理认同;因为采访对象的囚徒身份,而怀疑他讲述内容的真伪。应该说,导演通过统一的近景镜头,不标明采访对象的职业和姓名等方式,尽可能的排出了主观的干扰因素,最大限度的引导受众将注意力放在采访对象的话语上。

然而,在莫里斯看来采访中内容讲述的方式,比采访对象讲述的内容更重要。因此,导演在拍摄采访对象时使用了近景。在近景中,人物的语调、表情被放大,人的情绪、情感和反应也被强调,观众可以通过声音和面部表情,深入了解采访对象的内心世界和历史事件的真相。在这个过程中,采访不仅包括采访对象讲述的内容,而且也展现了采访对象讲述内容的方式。在后期剪辑时,影片把不同的声音交叉剪辑在一起,不同主体的叙述有时相互补充、有时又互相矛盾,不同时空的声音既保持相对的独立,又产生一定程度的交流与对话。莫里斯导演通过不同的声音的交叉剪辑,时刻提醒观众真实是存在的,但是发现真实的过程是艰难的,有时真实隐匿在各种谎言中。整部影片,莫里斯都在反复地强调独立于意志和话语之外的真实的存在。

二、复调叙事

(一)定义

莫里斯认为:“纪录片未必不能像故事片那样成为个人的作品,打上制作者本人的印记。真实不是风格和表现能够保证的,真实不是任何事情能够保证得了的。”[2]因此,他积极借助影视手法,甚至是虚构的手法,目的就是呈现真实,其中包括导演在叙事上使用了故事片的叙事手法:复调叙事。所谓复调(Poliphony)本是音乐术语,前苏联学者巴赫金借用此词来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基本特征∶“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世界的完整统一,不可以归结为一个人感情意志的统一,正如音乐中的复调也不可归结为一个人感情意志的统一一样。”[3]后现代音乐美学认为,在后工业时代,人的灵魂被撕裂开来,存在着人与人,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普遍分裂。人在自我意识和潜意识里,有着多重的构造。而古典美学中的单一的旋律是无法表现后现代社会人的心灵深度。20世纪初,苏联先锋派电影的代表导演爱森斯坦将复调叙事引入电影创作中,曾提出“复调蒙太奇”理论。复调叙事的核心:不同主体(人)的独立的声音,结合在一个统一体中,形成的对话。

《细细的蓝线》围绕 1976 年美国得克萨斯州达拉斯市的伍德警官遇害案件的调查展开,案件错综复杂,涉及的人员多。导演采用复调叙事,呈现了不同的声音。至于案件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导演把最终的判断权交给了观众。

在影片中,莫里斯呈现了 18位相关当事人的声音,包括亚当斯、哈里斯、达拉斯和维多两地的刑侦人员、警探、哈里斯的好友以及律师、法官、证人等。每个个体按照自己的记忆、体验、利益和立场,围绕“警察被杀现场”展开各自的叙述。在叙述中,他们的声音是独立的,导演可以安排他们讲述的顺序,却无法干涉他们讲述的内容。在叙述中,每个个体陈述的“现场”都是片面的、不完整的,但是在案件中,他们作为当事人的视角又是不可替代。在交叉的剪辑,不同的声音,开始“交谈”。不同声部的声音有时是互相补充的,有时又是互相矛盾的。以影片39:20—41:43受害人亚当斯辩护律师和法官两段采访的交叉剪辑为例:

They'd had a 28-year-old man The only alternative would be prosecuting a 16-year-old that could not begiven the death penalty under Texas law where our 28-year-old man could.That's always been the predominant motive, in my opinion for having a death penalty case against Randall Adams.Not that they had him so dead to rights.But just that he was a convenient age.

I grew up in a family where was taught a great respect for law enforcement.I became acutely aware of the dangers that police officers go through, law enforcement officials go through that think much of the public is not really sensitive to.My father was an FBI man......He was at the Biograph Theater the night that Dillinger was killed.......And he vividly remembered one lady who,all she had was newspaper, held it up and said: "I bet I'm the only lady from Kansas City with John Diinger's blood.He told me, the "Woman in Red"she had on an orange dress.This is trivia, okay? It looked red under the lights.He said it was really orange.So she got to be known as the "Lady in Red" that fingered Dillinger.He said, "It was really the Lady in Orange.

辩护律师认为法官在判决的时候是因为年龄的主观原因,判处亚当斯死刑,因为亚当斯28岁适用死刑。而哈里斯16岁,不适用死刑。这时插入了法官的一段讲述。法官说他出生在尊重法律的家庭。但是从他的陈述中,我们有可以听到:他的父亲将红色看作橙色。这是带有强烈的主观性的。观众可以在观影过程中,通过律师的陈述以及法官自己的陈述,不断的完善对法官的判断方式和法官形象的认知。影片中,导演没有直接告诉观众法官的判断是正确还是错误的,但是观众通过他者对法官的陈述和法官自己的陈述,可以得出法官的判断是有主观性的结论。《细细的蓝线》中,导演让不同人物通过他们自己独立的话语进行自我表达,并用搬演的方式还原了他们对警察被杀现场的回忆,通过复调叙事不同的声音各自独立,又产生对话和交流。每个个体陈述的案件都是片面的、不完整的,但是,观众可以通过每个人的陈述,陈述者之间的相互矛盾和证实,不断的补充和完善自己对整个案件的判断,从而使自己对事实的认知,从部分上升到整体的全面认知。

三、灯光隐喻

“新纪录电影”最显著的品质是:把影片的摄制过程和制作者浓厚的讽刺意味明显地中心化,以体现对真实的建构和操作过程。“新纪录电影”要求摄制者除去他们隐藏在幕后的掩饰,暴露在灯光下。其中,《细细的蓝线》嘲讽了直接电影理念坚守的自然灯光,以极具隐喻意义的灯光造型参与到揭示真实的行动中。

(一)环境造型中的灯光

《细细的蓝线》影片在开头就奠定了黑色的基调,第一个镜头:夜幕降临的城市,一个圆顶的高层大楼,零星的灯光,镜头向下推移到依稀的街头灯光,暗示着夜幕下的达拉斯不安的气氛。影片中大部分场景都是以黑夜或低光照明的方式形成低调的影像的特色,即使对人物的采访也是黑白对比明显,一种阴森恐怖、神秘莫测的黑暗的灯光,给观众营造了一种充满压抑与不安的危机感的场景,也隐喻了美国达拉斯地区社会的混乱和司法的黑暗。但是,影片1小时29分钟时,出现了明亮的大楼,一面小小的美国国旗迎风飘扬,这个场景中的灯光暖黄,又好似给人一些温暖和希望。

图一:《细细的蓝线》辩护律师登尼斯·怀特(视频截图)

图二:《细细的蓝线》大卫·哈里斯(视频截图)

(二)人物造型中的灯光

本片中,灯光不仅在营造影片基调、形成气氛方面有重要作用,导演还充分发挥了灯光的造型作用,用灯光来塑造人物的性格,展现人物的心理,表达自己对人物的评价。本片的灯光极具主观色彩,莫里斯利用灯光的造型作用,对人物形成正面和负面的评价。

人物造型中灯光的正面隐喻。我们以受害人亚当斯的辩护律师的灯光为例(如图一)。斯登尼斯·怀特的主光是顶侧光,这让他的面部比较明亮,五官立体清晰,预示他是一个积极正面、是非分明的律师。在斯登尼斯·怀特的后面,导演布置了一个台灯作为环境光源,台灯比较大,光也很柔和。台灯是逆光,也称作“背”光“隔离光”“车廓光,它将主体与背景分离,使画面有一定的立体感和空间感,也将斯登尼斯·怀特从黑暗的背景中剥离出来。同时,台灯也象征着心灵的明亮,强调他是一个正面积极的人物形象。在背景光中,还有一小部分光给了书架上的书,法典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明亮,象征的正义与光明。

人物造型中灯光的负面评价。我们主要来看一下陷害亚当斯的人——人大卫·哈里斯(如图二)。

拍摄哈里斯时,使用了较低的色温。色温是表示光源的光谱成分的概念。在人工光造型时,当场景光源的色温与摄像机设定的色温不一致时,就会导致画面的色彩偏差。当场景光源的色温高于摄像机设定的色温时,画面色彩会偏蓝,当场景光源的色温低于摄像机设定的色温时,画面色彩就偏红。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整个画面的颜色偏红,红色在影视造型中预示的危险,暗示着哈里斯可能是一个危险的人。在画面中,顶部打过来的一个斜侧光,在侧面鼻梁部位形成了大量的面部阴影,反映出他心里是有阴影的表示心理阴暗。此外,他后面的背景墙是一个多立面的墙体,每一个墙面的朝向是不一样的,预示着大卫·哈里斯有着多重人格变异的倾向。

四、结论

“新纪录电影”以批判20世纪六七十年代真实电影和直接电影风格及其影响而开辟自己的道路。直接引发了对纪录片的重要问题——对“真实”的新一轮思考和讨论。埃罗尔·莫里斯更是直言直接电影让纪录片的发展倒退了二三十年,他致力破除直接电影理念坚持的在纪录片中导演应该尽力隐匿主体性,突破纪录片表现手法的桎梏,积极地将电影(故事片)复调叙事、灯光隐喻等创作手法应用到纪录片的创作中,以实际行动否定和嘲弄直接电影理念坚信的形式上的真实,其中《细细的蓝线》中莫里斯的创作手法上在当时具有重要的颠覆与革新意义。

注释:

[1]孙红云.真实的游戏:西方新纪录电影[M].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P114.原载于:Megan Cunningham,The Art of the Documentary:ten conversations with leading diectors,cine- matographers,ediors,and producers,Berkeley: New Riders,2005,p53.

[2]:[美] 林达·威廉姆斯.没有记忆的镜子 [J].电影艺术,2000(02).

[3]Mikhail M.Bakhtin,Problems of Dostoesky's Poetis,Minnesota: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73,P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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