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地方
——在地化浪潮中的艺术史写作

2021-09-09 06:54
民族艺术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艺术史书写艺术

张 慨

自从2011年艺术学升为门类,艺术学理论成为一级学科,艺术学理论学科的建设成为重要的话题。其中艺术史的研究成为一个难题,“艺术史研究是艺术学理论学界目前面临的一个重要难题”①张新科:《关注 “一般艺术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8月7日。。难在何处?难就难在“是从历时的角度研究艺术的共性、普遍规律和问题”②张新科:《关注 “一般艺术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8月7日。。面对一般艺术史学科合理性质疑和书写范式思考,各种讨论此起彼伏,学者们从学科存在的合理性、一般艺术史与门类艺术史的关系、艺术观念史研究和方法论角度全方位进行了论证。这些讨论颇有深度,对推动一般艺术史研究的发展与扩大其影响功不可没,既呈现了艺术史学界在一般艺术史书写上达成的学术共识,也彰显了学理探讨的内生逻辑。在对艺术史学理论不断进行讨论的过程中,展开了从门类艺术史到跨门类艺术史的艺术史书写实践。

王琪森的 《中国艺术通史》③王琪森:《中国艺术通史》,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开一般艺术史书写之先河,紧随其后的有李希凡的 《中华艺术通史》(多卷本)④李希凡编:《中华艺术通史》,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和长北的 《中国艺术史纲》⑤长北:《中国艺术史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邵学海的断代艺术史 《先秦艺术史》等等。这些成果都在艺术各门类之“通”上展开了积极的探索,力图揭示中国艺术的发展规律和 “个性”,为学界提供了参照和借鉴。但其书写的 “门类+”范式被质疑为门类艺术的 “拼盘”,难以揭示艺术史进程的一般规律,由此带来对 “一般艺术史研究是否可行”这一观点的质疑。

近年来,一般艺术史研究与书写逐渐呈现出学科外部进行交叉、学科内部跨门类综合的趋势。值得关注的是刘成纪的艺术观念史①刘成纪:《先秦两汉艺术观念史》(上、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写作和巫鸿的主题艺术史写作,在跨艺术门类写作实践中别开生面。但总体来看,无论是跨门类艺术史,还是一般艺术史,书写成果还比较匮乏,书写实践鲜有新突破。虽然学科内部达成了共识,但在学科之外难以形成认同,亟须成果支撑,包括断代艺术史。以至于一般艺术史学科是否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处在外界的质疑、乃至严重质疑之中”②王一川:《中国艺术史学科的可能性、路径及艺术史学》,《北京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第43页。。即便是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将其列为 “常青藤”项目年年进入申报指南,力图以项目导引推动书写实践,但是书写进展依然缓慢。艺术史知识生产出现了困境。问题何在?

在我看来,一般艺术史写作之难度除范式之外,写作切入点和具体路径难以把握,颇有无从下口之意。尽管中国艺术史书写要遵循史学学术规范,从史料爬梳做起,但中国艺术历史悠久,史料 (包括艺术作品)浩如烟海。即使众人皆知其为亟待挖掘的学术生产 “富矿”,但 “千里之行始于何足”却是每一位研究者面临的现实问题。

也许,我们将艺术史研究视野延伸至历史学深处,法国年鉴学派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的思想会对我们产生一些启发:

人们有时说,历史是一门过去的科学,在我看来,这种说法很不妥当。首先,把“过去”这个概念作为科学的对象是荒唐可笑的。过去的某种现象,如果未经过事先的筛选,又怎能成为有条有理的知识呢?③[法]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张和声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7页。

同样,艺术史也不完全是一门过去的学问。与一般的历史考察有所不同,历史是通过文献记载来间接了解过去的,而艺术却还可以通过古代的艺术遗物、遗迹等直接了解过去。艺术史因艺术作品的物质存在而能够更直接地呈现历史进程,因此有人认为艺术史研究和历史研究是不一样的。但是艺术史的书写不仅是根据历史遗留的素材从物象层面 “还原”历史的,还要在客观史实中以史带论 “重构”历史,回应现实,体现艺术史书写的当代性。何况艺术研究的对象和范围不断被重新界定,艺术史观随时代发生变化等等,必然成为重建艺术史的驱动力。艺术史的书写不仅是一个发现自身的过程,更应该是对当代艺术现象的回应。

一、在地化浪潮中的中国当代艺术

肇始于20世纪90年代的全球化带来了文化的 “去疆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④“去疆域化”是指在媒体、国际网络以及跨国生产配送的商品和文化工艺品的影响下的全球化进程,表现为更具流动性和空 间位移。参见黄逸民 《全球与地方的二元辩证时代——全球化时代地方的流动性与复苏》,《鄱阳湖学刊》2013年第6期,第89页。过程,使得在全球地理环境多样性基础上形成的文化多样性面临成为单一文化的危险。“强行的全球单一文化,如麦当劳、孟山都和可口可乐带来的单一饮食文化;单一媒体文化;单一的交通运输文化——我们都见证着多元性的消失”⑤Vandana Shiva,Earth Democracy:Justice,Sustainability,and Peace,Boston:South End Press,2015,p.110.,“全球化的领导力量——美国,其好莱坞影片、电视剧、动漫、服饰、饮食习惯和音乐都在慢慢地吞噬地方文化,抢占地方传统文化生存的空间”⑥祁进玉、郭跃:《全球在地化与流动性:亚洲共同体意识及其展望》,《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2期,第168—169页。,全球同质化现象渐现。

有关全球化的讨论热烈展开。尽管由于科技进步带来的全球跨越国家地理边界和体系的紧密联系和多边合作过程,以及全球化过程不是一个单向度的过程,全球化必然伴随着在地化过程,已形成学界的共识。但全球化所带来的 “与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形成断层,导致地方性的社会抗拒,从而导致全球恐慌”⑦[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何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62页。,以及全球化概念产生的逻辑悖论“具体表现为两种倾向之间形成的 ‘推—拉’两种力量的角逐,拉力表现为世界体系内原有权力集中的趋势,推力则表现为各民族国家对其自身地位的巩固和主权意识日益强化的趋势”⑧祁进玉、郭跃:《全球在地化与流动性:亚洲共同体意识及其展望》,《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2期,第168页。,由此形成了全球化与在地化并行的进程,“全球在地化”①全球在地化的概念,学界一般认为来自于20世纪80年代日本商界的营销术语——土著化 (Dochakuka),意指国际商品销售的策略,应对不同地区文化进行本土化改造,在全球与本地融合过程中,展开本土产品成功的全球销售。虽然是一个商业理论,但是却风靡全球。“在地化”与 “本土化”概念的差异在于实施主体的不同。“本土化”是地方在地人群 (土著)对外来文化的本土改造;“在地化”是外来人群针对在地地方人群 (土著)的接受需求,根据地方文化对本土产品做出的改造和适应。全球在地化概念由美国社会学者罗兰·罗伯森于20世纪90年代提出,简单概括为全球化与地方反应的关系。概念出现了。全球在地化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 “以地方的再挖掘作为认同建构”②黄逸民:《全球与地方的二元辩证——全球化时代地方的流动性与复苏》,《鄱阳湖学刊》2013年第6期,第94—95页。,重建地方记忆,以此作为文化 “抵抗”的策略。“地方”作为一个问题油然而生,在地化浪潮在全球化时代中逐步形成。史学领域中 “全球地方史”的史学实践兴起。全球性的历史叙事在冲击地方历史叙事的同时也增强了地方历史叙事,规避欧洲中心主义的 “全球地方史”开创了史学实践的新局面。

回顾中国当代艺术实践的历程,“85美术新潮”拉开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序幕,高举人文主义和现代化旗帜的艺术创作,面向西方,力图建立中国当代艺术系统。然而,这场艺术潮流即便也出现了王广义、丁方等人倡导的 “北方文化”和 “黄土文化”精神,以及对都市的艺术表达,并且 “挟西方后现代主义的余威,大量地将传统的形式挪用到绘画、影像和装置中”③高名潞:《墙——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与边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页。,但其整体是极端个人化的叙事,是人的自我对话,缺乏对自身历史文脉的关注,是 “十分标准的国际发音的普通话”④高名潞:《墙——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与边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7页。,形成了 “去地方化”“去中国化”的倾向。

在国家层面,在地化浪潮成为民族复兴大业的助推器。重建中国记忆、树立民族文化自信、讲好中国故事成为国家文化策略。国内的当代艺术实践者热衷于参加各种国际双年展,但却在全球化旋涡中产生了文化身份的焦虑,在后现代语境和文化虚无主义的阴影中产生了迷茫。当他们在抛弃宏大叙事、进行碎片化创作的同时,不断与国际接轨,刻意强调中国身份,提倡 “再中国化”,借以确证全球化空间中的主体在场。“每个地方的当代艺术双年展都不可避免地带有某种在文化上和地缘上向外扩展的企图。在展览中,他们通过推出特别的,甚至其他地方不可比拟的地域性特征,即我们所说的 ‘在地性’来争取其在全国甚至全球的声望。”⑤侯瀚如:《走向新的在地性》,侯瀚如、周雪松译,《东方艺术》2010年第23期,第62页。由此,重建中国经验主体的思想艺术成为新的渴求。城市化进程中的公共艺术、城市创意园区、民族视觉志、艺术介入乡村建设、地方特色小镇建设等各种形式的艺术实践可以用 “轰轰烈烈”来形容,形形色色的 “在地艺术”浮现在中国当代艺术的实践领域。在美术、音乐、舞蹈创作上对传统艺术媒介和艺术技法语言展开了一系列实验性实践;“新中式”成为艺术设计的一种突出风格;穿汉服在年轻一代中流行,围绕汉服的款式设计民间展开了各种激烈的讨论,各种层级的汉服文化节在各地此起彼伏;有关中国传统文化、历史文化题材的影视、视频在市场和网络媒体上不断受到热捧,力图构成与好莱坞不同的差异性,借以制衡好莱坞对中国本土的冲击力。艺术实践深度介入到了国家和地方认同的建构中。艺术被在地化浪潮裹挟前行。

就国内各地方而言,塑造地方文化形象和品牌,讲好家乡故事,推动地方文化旅游产业发展成为地方文化策略。对应于 “85新浪潮”中国艺术在国际上的 “去中国化”“去地方化”现象,全球化语境中的在地化是 “去地方化”之后的 “再地方化”。地方文化资源通过在地化的艺术形式、类型以及视觉特征和符号加以呈现。艺术家们从地方提炼各种视 (听)觉艺术符号,在地方景观建设中加以采用,塑形地方文化的视 (听)觉个性。除了旅游景区、城市公共空间的艺术生产,其还渗透到诸如火车站之类的功能空间中,在重建中吸收了陕北地方特有的窑洞建筑样式作为视觉符号,陕西延安的火车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⑥延安火车站候车室的外立面设计采用了陕北黄土高原典型的民居——窑洞的形制作为造型,是对在地民俗文化的视觉元素的恰当采用。。而陕北民歌借助于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平台、民歌博物馆、艺术团和 “星光大道”等电视节目的传播渠道,融合现代音乐表现方式,以其强烈的地方特色成为传统艺术与现代艺术相融合的新民歌。在城市公共艺术生产实践、各种特色小镇筑造、历史文化街区改造、美丽乡村重建过程中,一改20世纪城市建设中的“千城一面”的样态,极尽所能突出和强化与地方的联系,地方的日常空间与艺术空间的边界日趋模糊。不同地方的人们挖空心思进行了自己认为是本地区特色的视 (听)觉艺术表达,以求形成与其他地方的差异化特色,进而能够吸引更多的游客和购买力,推动经济的发展。以地方舞剧的创作为例,早期多取 “英雄美人”题材,如 《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王昭君》《西施》等。而当下则为地方历史名人 “背书”,并形成一种普遍的现象。如 “安徽马鞍山已在创演在此沉江的文豪 《李白》;江苏苏州已在创演在此风流的文侠 《唐寅》;陕西神木为杨家将《麟州忠魂》 ‘背书’……山西创演 《傲雪花红》‘背书’刘胡兰,广东创演 《风雨红棉》 ‘背书’周文雍、陈铁军,云南玉溪‘背书’聂耳、重庆 ‘背书’邹容、江苏无锡 ‘背书’阿炳、浙江杭州 ‘背书’李叔同而创演同名舞剧”①于平:《舞剧创作:为地域历史名人创作 “背书”》,《中国艺术报》2017年8月3日。等等。在提升艺术本体自身叙事能力的同时,借助历史名人提升地方的知名度,亦使地方文化精神有了鲜活的艺术载体加以传承。以地方文化资源和在地文化立场建构了艺术实践的逻辑,并获得地方政府和资本市场的双重认同。从地方视角寻求艺术创作的异质性,以地方身份和特色增强其艺术个性的辨识度和竞争力,无疑成为全球化时代的一个有效策略。

二、艺术史研究对在地化浪潮中艺术现象的回应

人文学科的研究从来都是要面对当代问题,展示未来视野。面对在地化浪潮的艺术实践,“返回东方”②张晓凌:《返回东方》,《中华书画家》2016年第2期。拓展了艺术史重构的方向。“关于民族自我认同意识、族群认同以及地缘意识等观念”③祁进玉、郭跃:《全球在地化与流动性:亚洲共同体意识及其展望》,《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2期,第169页。在艺术作品中的呈现研究此起彼伏,艺术的 “地缘意识、区域性和地方性的观点”成为艺术各门类研究的热点话题,艺术作品如何对上述观念进行表达,或者说艺术如何表达地方,都成为艺术讨论的前沿话题。例如有关电影艺术中身份认同的讨论,“电影中的地域想象,承担了地域文化景观、地域人群共同的历史记忆、地域标识与象征符号体系的塑造。这种基于地域共同体文化环境认知的共同体验和艺术想象,不仅表达了地域文化的认同,同时也自证身份,唤起身份认同”④张慨、魏媛媛:《中国当代地域电影研究综述》,《电影理论研究》2020年第2期,第60—61页。,因为 “地方确实是一个世界上存在的一个基本方面……对个人和人的群体来说,地方都是安全感和身份认同的源泉。”⑤[英]R.J.约翰斯顿:《哲学与人文地理学》,蔡运龙、江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27页。

伴随着资本对文化市场的浸入,在地化的文化建设成为地方政府和资本市场不约而同选择的共同路径。尤其是在旅游产业的助推下,基于艺术创作 “再地方化”的现实需求,地方文化从未像今天这样被重视、被再次细致爬梳和 “再挖掘”,以寻求可为当下文化建设可资利用的资源。对地方空间艺术生产知识的系统性、整体性考察,带来了艺术史研究及其范式和思维方式的变革。伴随着当代艺术的空间转向,使得 “依靠几个中心人物、代表性案例以及按照新旧之别来把握的艺术史叙事是根本不可能的了,历史让位于地理,艺术进入了后历史时代”⑥吴永强:《“全球化”与 “在地化”的纠缠:中国当代艺术十年动向》,《当代美术家》2020年第3期,第9页。,学者在其历史观的变化中对中国艺术史书写进行新的反思和观照。事实上,有关地方艺术史研究的话题不是刚刚出现的。20世纪90年代以来,地方门类艺术史研究已然蓬勃兴起。冠以地域、区域美术史、音乐史著作出版呈现缓步上升趋势,地方门类艺术成果①目前艺术史学界已经在地方艺术门类史 (包括断代史)、地域艺术流派等的研究中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如 《北京美术史》《浙江电影史》《大后方电影史》《陕西绘画史》《元代江苏绘画研究》《青海美术史》《上海现代美术史大系 (1949—2009)》《长江流域美术史》《岭南画略》《闽画史稿》《台湾美术史》《香港美术史》《澳门美术史》《20世纪台湾美术发展史》《楚书法史》《楚艺术史》《“前海派”绘画研究》《长安画派研究》《长江流域美术史》《抗战时期重庆书画艺术年表》《山西音乐史》《三秦戏苑——陕西戏曲种类与艺术》《扬州戏曲史话》《上海戏曲史稿》《上海电影百年图史1905—2005》《20世纪上海美术年表》《上海艺术史》《上海油画史》《浙江音乐史》《西域音乐史》《东北音乐史》《陕西油画史》《哈尔滨西洋音乐史》等等。开始出现,在区域综合艺术史中也产生了 《苏州艺术通史》《江西艺术史》《西域艺术史》《齐国艺术研究》这样的整体 (断代)艺术史书写成果。学界也举办过多场地域主题学术研讨会。然而,其研究范式却多是从国家门类通史而来,如 “当前的地域美术研究,其理论资源、方法依据、阐释逻辑等,无一不是来自于中国美术史研究范式”②刘佳帅:《空间视域下的地域美术研究》,山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地方艺术史成为 “迷你版”中国艺术史。

在研究范式上,艺术人类学异军突起,成为艺术学交叉学科研究范式的 “显学”,从方法论视角形成了 “艺术史的人类学转向”③Mariet Westermann(ed.),Anthropologies of Art,Williamstown:Sterling and Francine Clark Art Institute,2005,p.7.,其研究指向的非欧洲中心主义范式,与全球在地化浪潮不谋而合。当下,艺术人类学的在地研究范式被艺术学研究广泛使用,推动了艺术史的共时性研究与书写。艺术生产中的地方、区域和空间关系逐渐引起关注,尤其是艺术人类学影响下的地方主义强调了艺术生产中的地方性,这都为艺术史书写提供了新的思路。

三、地方艺术史书写的意义与路径

中国艺术从哪里来?从广袤的中国大地来。中国艺术史的书写不能遮蔽本应在场的地方艺术及其 “个性”。

讲好中国故事先要讲好家乡故事。“中国故事”和 “家乡故事”的当下表述是对两个层级的空间历史理解形成的话语。如果每一个家乡故事都讲清楚了、讲好了,又何尝不能讲出更有趣、更有意味的中国故事呢?写好地方艺术史就为中国艺术史书写奠定了空间维度的基础,写好中国艺术史就会改变全球艺术史书写以西方为中心的面相。地方艺术史的书写可以为艺术地讲好中国故事提供内容、形式和语言。

地方艺术史书写还在于对中国艺术时空观的直接考察实践,是中国艺术史在历时性梳理中增加的共时性考察,这无疑会拓宽艺术史书写的深度和广度。历史逻辑很容易在线性时间中呈现,但历时性中的共时性在艺术史研究中并没有引起广泛关注。地理空间作为影响艺术作品的要素时有阐发,艺术作品建构地方观念却议论不多。而事实上,“艺术何以为中国”是建立在具有普遍性的 “艺术何以为地方”的基础之上的。

“‘地方’包括作为存在场所的地方,作为环境特色场所的地方,作为集体记忆地点的地方,地方个性或场所精神,作为共同体场所的地方等。”④胡大平:《哲学与 “空间转向”——通往地方生产的知识》,《哲学研究》2018年第10期,第30页。从地理空间层级看 “地方”有层级、大小之别,中国,对全球而言是一地,中国一省、一市、一县又何尝不是“一地”?从自然地理环境考察来看,具有相似性环境的区域也是地方。地方既是一个地理存在,也是一种 “多重在场形式的关系”⑤王玲:《当代国际艺术实践中民族志方法的利用及新动向》,《民族学刊》2019年第3期,第10页。。艺术史研究的 “空间”和 “地方”转向,“不只是在理论上重新思考行动的尺度和边界,而且是总结历史经验、打开新的实践领域和路径”⑥胡大平:《哲学与 “空间转向”——通往地方生产的知识》,《哲学研究》2018年第10期,第32页。,从而使我们意识到历时性书写会使艺术史发展过程面临简单化的风险,共时性的考察会拓宽研究的广度,促进研究的深入。

事实上,回望中国艺术,从诞生之际直到今天一直都受到作为物质基础的地理环境和作为想象的空间的深刻影响,艺术作品的创作从来都无法摆脱对地理环境的依赖,这也是 “艺术来源于生活”的另一种表述。尽管我们不能苛求每个地方都有艺术史的鸿篇巨制,因为艺术发展的区域不平衡性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是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特定的艺术品类却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同地方的族群,亦因为地理环境 (包括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差异形成了艺术的类型、风格等的差异化。就中国艺术而言,最为普遍的是以 “南北”地理空间和名称来作为划分的界限:中国古代绘画史上的 “南北宗”,戏曲的 “南腔北调”,书法艺术的 “北碑南帖”①清代著名的书法家阮元的书学论文 《南北书派论》中最先提出 “书法分南北派”的观点。其具体的划分如下:“正书、行草之分为南、北两派者,则东晋、宋、齐、梁、陈为南派,赵、燕、魏、齐、周、隋为北派。”从书法的传承上来说,钟繇和卫瓘是南北两派共同的书法祖师。从南派来说,继二王之后有智永和虞世南,北派则在索靖和崔悦之后出现了欧阳询和褚遂良,两派分别具有不同的风格特点,阮元将其总结为:“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减笔至不可识”;“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他综合了两派的优势和短处进行比较说明,使得两派界线分明,容易被人们所欣赏和理解。,音乐史上的 “东西南北音”,以及陶瓷艺术中的 “南青北白”等等。诸多以地域命名的艺术流派在中国艺术史上比比皆是:戏曲史上以京剧为代表的各地方剧种,即便声腔,亦有北方梆子和南方昆山腔之别;绘画史上的浙派、虞山派、岭南画派、长安画派等,中国古典舞蹈的敦煌派,中国音乐史上的浙江派、虞山派、广陵派等等。艺术流派摆脱不了地点或者位置的影响,在于地理环境的差异性是赋予它们艺术性格的要素之一。但是目前对地方艺术史的研究依然存在诸多的空白点,研究的不平衡性依然存在。以文化大省江苏为例,其出版的 《苏州艺术通史》,值得学者们持续关注。只有地方艺术史的研究全面而充分,中国艺术史的研究才能在此基础上有进一步的书写宽度和深度。

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是:地方对艺术的价值何在?对艺术史的研究与意义何在?全球与地方的相互作用带来了当代艺术实践对地方传统资源 “再挖掘”的盛况。地方史、地方文化史、地方名人的资源和书写的争抢屡见不鲜,现实对地方艺术史的书写有着迫切的需求。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地方艺术史的写作虽然取得部分成果,但与中国大地的宽广区域相比,还存在大片空白。这固然与中国艺术史书写的整体现状有关,但又何尝不意味着艺术史书写的路径就摆在我们面前呢?

在艺术史研究和书写范式上,学界已经展开了充分的讨论,我们需要的就是在理论指导下,以某一地书写为出发点,从讲好家乡艺术故事、艺术讲好家乡故事切入,展开书写实践,并在实践中不断再发现、再讨论。地方艺术史书写与全国地域相比较而言相对体量较小,研究对象尽管也存在区域不平衡现象,但总体相对容易把握,便于书写切入,适合在较小空间范围内探索一般艺术史书写的方法和范式。同时,地方政府和产业部门会营造良好的学术支持氛围,可以借此依托地方文化项目建设或者以服务地方文化建设为目标,集研究、书写、转化为一体,从地方艺术文献整理、艺术史料收集、考古发现、文物存藏调研、田野调查、艺术家个案研究等多个维度建构区域艺术史框架。其具体路径或可如下切入。

(一)展开对地方艺术文献史料的收集和整理,尤其要关注地方志等文献中的艺术史料。任何空间层级的艺术史书写都必须面对史料的收集和整理。地方图书馆在近年的地方史研究中已注意地方文献的收集和整理,省级图书馆多数都有地方文献专门收藏,可作为基础文献。但总体来看,地方艺术文献的收集和整理还处于薄弱状态。各地档案馆、文化馆、博物馆、文化和旅游厅、政协文史馆、地方高校图书馆等政府机构和相关文化组织亦多有散见特色文献史料,是书写的可用之资,目前亦亟待整理使用。

(二)地方艺术史书写切入点在地方,着眼点当在全国、全球。对那些影响不同历史时期艺术表达范式、视野和观念的艺术家,秉承和发展中国的年谱编撰传统,通过史料的发掘、整理和研究,在年谱叙事中考察艺术史中心和边缘的话题,以及地方基因的影响力,持续建构、深化和扩展艺术史研究的学术基础。建构艺术家年谱不仅可以展示艺术家生命的个体细节、人生地图,还可以借此厘清中国艺术史个体建构的网格脉络,为探寻艺术的空间传播和当下的文化策略提供新的视角和理解。

(三)在历时性书写的过程中,着力考察地方艺术活动、艺术现象的地方个性,以及个性形成的过程和对地方人群观念的表达,关注与艺术情感产生联系的地方,关注的是地方艺术与其他地方艺术的联系。如艺术景观建构的地理基础及其与地方文化的互动,艺术审美经验的地理生成,艺术生产的地理依托,艺术版图的地理运动等一系列内容的考察。如果说全国艺术史关注的是宏观,重视的是国家、国际体系和各地区的互动的话,那么地方艺术史关注的则是独特性和多样性。全国性乃至全球性和地方性并不是矛盾的存在,而是整体和局部的关系。

(四)在方法论层面,地方艺术史写作并不是仅仅将地方作为艺术存在的容器和展演的舞台。而是要在充分梳理地方艺术历史相貌的同时,着力探讨地方艺术的个性,考察地方环境是如何对艺术个性形成产生影响的,影响形成的机制是什么?艺术个性是否对地方个性进行了表达?进行了怎样的表达?这种影响机制在当代艺术的创造和文化传承与传播中是否还会延续?这种表达是否依旧会成为艺术家们表达的内涵之一?艺术家的空间位移和艺术创作之间是否存在关系?艺术作品是否折射了地方人群的观念和传统?等等一系列需要在书写中回答的问题。我想这才是地方艺术史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而要回答上述问题仅仅依靠艺术史理论和知识体系是难以完成的,需要同地理学、人类学等学科交叉展开跨学科研究。这就需要我们不仅仅在艺术学内部寻求解决的办法,还要向其他学科学习,注重运用地理学、人类学等跨学科理论和方法解决地方艺术史书写中遇到的问题。这也是 “后学科时代”以问题为导向的讨论方式,因为任何一个学科都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

关注地方不是画地为牢,而是要立足地方面向全国、全球。局限于 “一地之艺”的地方艺术史写作不是我们学术目标指向的终极,而是我们当下书写切入的策略。就个人体验而言,家乡是我们最陌生的地方,远眺家乡才会形成对家乡异质性的认知。就艺术史书写而言, “地方”是家乡记忆传承的载体,是 “民族和国家身份认同的基础”①毛娟:《当代西方空间批评关键词的研究述评》,《中外文化与文论》2020年第1期,第177页。。所谓 “千里始足下,高山起微尘”,当是艺术史书写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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