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20世纪六十年代出版的名著《红岩》,以其塑造的英雄形象及传达的浩然正气影响了几代人。特别是它的封面,红色背景,一崖突起,青松挺立,永远定格在读者的心中。许多年来我一直感叹这艺术的创造力。但是,当六年前我在山西霍山脚下见到这块红色的岩石和石上的青松时,竟惊得合不上嘴。同行的人也都禁不住大喊:原来红岩松在这里!
这棵树与小说《红岩》的封面如出一模,几无两异。在当地也一直被称为红岩松。松下无一把黄土,树根就直接扎在悬崖的石缝里。崖高百丈,通体透红,如铁锈,如古铜。这是一处进山的路口,群峰让路为壑,水流奔腾成谷,经年的冲刷洗磨竟在谷口切割出这样一座孤峰绝壁,壁上长松。我们在崖下仰望,白云来去,一柱接天,劲松凌空。待爬到半山,才发现这座红色岩崖三面皆空,只留了一条窄窄的石壁与身后的群峰相连,孤岩青松,如天王托塔镇守着霍山之门。四面杂树环合,山风呼啸。我们小心地沿着壁上的小路,摆渡到红岩之顶,顶不平,错石斜出,如船头昂起,仅可容数人。身后万山如海,绿波滚滚,云雾蒸腾。松立船头,枝穗招展,如巨帆,如大纛,破浪前行。是时夕阳晚照,清风入袖,以手抚松顿生独立天地、视接千载之豪情。
……
霍山又名太岳山。山西多山,为一南北狭长地形。东有太行,西有吕梁,如两道闪电倏然南下,相遇为峰,是为太岳。这三道屏障围成表里河山,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不知演出了多少威武雄壮的活剧。往远处说,最著名的当数李世民从太原起兵问鼎长安。行至霍州,久雨粮尽,李渊决定退军……李渊父子整军再战,大破隋军,西渡黄河,奠定大唐,史称霍邑之战。至今晋祠还存有他手书的《记功铭》碑。
从近处看,抗日战争中太岳山左挽吕梁、右挽太行,巍然抗敌,也是立了大功。1936年,红军东渡黄河过太岳,1937年八路军又在山西建立指挥部,创建抗日根据地。毛泽东运筹帷幄于延安,朱德、彭德怀立马太行,陈赓将军则带领子弟兵与敌鏖战于太岳。山西是全国八年敌后抗战的战略支点与敌后抗日的主战场。八年间,我军民的热血洒遍河川,浸透了黄土,染红了山崖。就是这次来探访红岩松,我们也是先去拜谒了山上的烈士墓。这红岩处众山脚下,正当大谷之口,为万川汇注之地,其鲜红的颜色正是烈士的鲜血经千渗百滤后凝染在石上;而守霍山之门的岩上青松,被历史的穿堂风塑造出遒劲的腰身,风雨写就了它满脸的沧桑,洗净了每一根松针。
好一个霍山,好一方红岩,好一株红岩上的青松,自大禹治水,到抗日大功告成,穿越历史的烟雨,矗立于苍茫大地之上。
自从第一次见到红岩松,我就想探究它与小说《红岩》的关系。当地人坚信那书的封面就是参照了这株红岩古松。我回京后即到出版社去打听,但时日太久,已找不到原书的设计档案。之后又辗转托问多人,还是杳无音讯。但这毫不影响红岩松在我心中的魅力,又两次专门带京城的朋友去登山拜松,又托林业医生为它体检治病。我明白,凡天地间的感人之物,总是有一定的道理,何必去追问是人力所为还是浑然天成?
(摘自《人民日报》2020年4月15日)
技法借鉴
作者尽力追求谋篇布局的多维境界。
一、外与内浑然一体。作者由外而内,手法多样地叙写了红岩青松。一是侧面描写,先声夺人:一见面,“我”“惊得合不上嘴”,同行的人“禁不住大喊”;二是描绘奇境,烘托奇松。从外表看,崖奇、谷奇、水奇,石缝亦奇,青松之根就“直接扎在”其中;三是转换视角,移步换情。“仰望”时,顿生“接天”“凌空”之感,“爬到半山”时,一个妙喻“如天王托塔镇守着霍山之门”尽显惊愕崇敬之情;“摆渡”至岩顶,更见奇观——“错石斜出,如船头昂起”“松立船头”,那“枝穗招展,如巨帆,如大纛,破浪前行”的动态描写,与作者“独立天地、视接千载之豪情”交融,奇松遒劲挺拔的外表与不畏险恶、敢于斗争、坚毅顽强的内在品格浑然一体,震撼心灵。
二、书与物巧妙呼应。文章起笔于名著《红岩》之封面画,并使之或明或暗贯穿全文。六年前的奇遇,开启了“我”多年的探索之旅:从“如出一模”之感写起,再写去霍山“先去拜谒了山上的烈士墓”,印证两者间的内在联系,进而叙述“辗转托问多人”寻找“原书的设计档案”未果,直至发出“天地间感人之物”无需追问“人力所为还是浑然天成”这一点睛之论。如此精心设置的首尾呼应,有“看似无果却有果”之妙。
三、古与今接续明旨。文章把奇崖奇岩奇松现象置于由古及今之时空,由李渊父子霍邑之战奠定大唐、李世民手书《记功铭》碑说及抗日战争中太岳山巍然抗敌所立之“大功”,赞颂了山西军民以热血“洒遍河川,浸透了黄土,染红了山崖”的壮美篇章。這些看似“形散”的文字,却都有着隐喻或象征意义,指向文旨:每一根松针都被“洗净”的奇松文化是中华民族迎难而上、刚强不屈传统的美学体现,是永远“矗立于苍茫大地之上”供后代仰望、传承的精神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