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阳
宋代以来,梦在文人的作品中大量涌现,苏轼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柳永的“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周邦彦的“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等名句传咏至今,秦观、晏几道两人作品中梦词颇多,两人皆经历坎坷,面对黑暗现实无可奈何,在梦这个虚无缥缈的世界里漫游,把美好和失落都隐藏在这个心灵的寄托中。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父亲是北宋太平宰相晏殊。作为幼子,父亲对他关爱有加,他少年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对周遭都抱着单纯的想法。但其父亡故后,家道日渐衰落,他由贵家公子变成了落魄文人,面对无常的世事,他未做好面对现实的准备,依然固执地守着自我。他孤傲耿介,就连当时的大文豪苏轼也闭门不见,与上层士大夫颇有隔阂,入仕之路不易,直到五十来岁才做了颖昌府许田镇的地方官。但晏几道却是最重性情之人,其好友黄庭坚曾经这样评价过他的为人:“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而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晏几道的痴在外人看来是愚昧而不知变通的,但对他自己而言,那是他的原则和坚持。
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被尊为婉约派一代词宗。据《宋史·秦观传》记载,少游“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辞”,又谓其“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有着卓尔不群的才华气魄。但是有济世之心的他命运不济,屡困场屋,直到三十七岁才中了进士,中了进士以后,也未居过显职高位。元祐八年,新帝启用新党,政治局面发生改变,苏轼等旧党被打压。秦观作为苏轼的得意弟子也受到牵连,四十六岁的他自此开始了贬谪生活。《宋史》载:“绍圣初,坐党籍,出通判杭州……则以谒告写佛书为罪,削秩徙郴州,继编管横州,又徙雷州。”由于他的人生期望值过高,对于人生的挫折未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希望破灭,失望至极,加之他性格本就灵心善感,只好把满腹苦楚与嗟怨灌注于心。
一、小山、少游梦词共性
鲁迅先生曾言:“有至情之人,才能有至情之文。”秦观与晏几道都是用情极深的感性之人。冯煦的《蒿庵论词》:“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缪钺先生在他的《论晏几道词》中也说道:“这些词表达了他远避仕途而自乐其乐的纯真感情,这是晏几道的‘词家之心。”可以说,小山和少游的词都可谓“词心”。
晏几道的梦词离不开四位歌女,莲、鸿、苹、云,这四位女子是晏几道友人家的歌女,她们虽是风尘女子,但天真淳朴,晏几道经常与她们对歌填词。由于当时复杂的政治环境,晏几道不愿参与其中,便退而求其次,将自己真实的内心诉说于这些歌女,在与她们的交往中得到慰藉,但歌女后来流落人间,不复相见。晏几道的愿望破灭,不能忘怀佳人,将深切的思念化为词中的深情。他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就是为怀念歌女小苹所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前者是梦忆故乡,梦中是往昔快乐无忧的生活,但现实早已不复存在,昔日欢愉都只是梦,回望西楼,故地、故人都已消逝。后者是魂梦会佳人,重逢的喜悦被描写得一波三折,将晏几道不可置信的感觉写得波澜迭起,表现出对往日的留恋怀念以及对小苹相思企慕的感情,使人感受到“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思念。
秦观的贬谪经历让他饱尝了人间苦楚,给他的心灵投下了一道道阴影,原本就敏感脆弱的他对人生苦难有了更为深刻的体验。他的梦词有的追忆故人,如“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鹊桥仙》);有的梦寻故乡,如“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梦扬州》);有的则是美梦的破碎,如“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其中,《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是秦观有名的代表作: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沈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乡梦断,旋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此词是秦观贬谪郴州途中有感而发,正值除夕,本是围炉守岁的节日,可作者却处于一个极为相反的环境,漫天风雨,庭院空虚。其中,“又”表明作者已经在外度过了不止一个春秋,希望也又破灭了一些。最后两句,作者想到郴阳离家更远,雁传书信更无可能,留下了绵长的失望,充满了作者对往昔真切的怀念。
二、小山、少游梦词的个性
婉约词作家在不同程度上都会有些相似、共通的地方,因此我们更应该认识到二人在创作中的“特殊性”“个性”,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真正理解这些梦词的含义。
(一)晏梦深挚,秦梦哀婉
晏几道和秦观两人的梦词多有“残梦”“梦破”“梦断”等词,但晏几道的梦词在悲伤之外多了一层对自我的坚守。他写歌姬舞女,是一种生命的投入,包含了他更多个性化的心境,呈现了更为沉醉、远离现世的特色。如《生查子·关山魂梦长》:
关山魂梦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这首词写的是相思怀远之情。词人远涉关山,欲归不得,于是怨关山太长;又不见亲人书信,又怨送信的鱼雁太少。“两鬓”二句见两鬓青青却远离家乡,便感慨相思使人老。仿佛这位可爱之人就在眼前,颇见性情。下片转入梦境之中,与爱人在梦中诉说思念,无具体的情语绵绵,但更见词人至情真率的情感。他在美梦中消解忘却现实中不可实现的遗憾,陶醉于自己构筑的快乐和希冀,展现了一颗真性情赤子之心。
相对于晏几道,秦观的梦词更多的是经历不幸遭遇后的愁恨交织。秦观本是感情脆弱的人,贬谪的漂泊又使他多病难愈,表现在他的梦词中的是哀伤不绝。他的词中,如“路远梦魂飞不到。清光千里空相照”(《蝶恋花》),“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阮郎归》),“罗帐薰残,梦回无处寻觅”(《促拍满路花》),这些梦词都是回忆往昔,离别愁绪的孤独、煎熬溢于言表,这其中包含的苦比晏几道似乎更为心酸。
(二)小山语简而顿挫,少游言丽且铺叙
秦观、晏几道的词都继承了晚唐五代的花间词派,词不仅符合音乐节奏,还需适合歌女演唱,在语言上也具有了婉约派的轻柔婉转,冯煦有言,“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蒿庵论词》),此评价恰当地概括了两人在语言上具有的相似处,但在共通之处外,我们也可通过他们笔下的梦詞发现一些不同的特点。
晏几道出身高贵,他骨子里的自傲自然而然地注入他的词中,颇有一丝任性,如“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鹧鸪天·手捻香笺忆小莲》),这首词是晏几道怀念歌姬小莲所作,梦中大醉恍惚中与她相逢。“逍遥”“酩酊”这两个词来形容夜和天,纵然他人笑我,我仍乐意如此,这是晏几道独有的率真。他还善于用简单朴实的词来表现无穷意味的情感,如“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阮郎归·旧香残粉似当初》),“冷”“孤”“纵有”“那堪”这几个词层层递进,几个字便有了一波三折、波澜起伏的妙处,平淡之词在晏几道这里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
秦观梦词语言与晏几道同样有淡雅之美,但秦观在色彩的运用方面表现得更为灵活。秦观善于巧妙地将丹青色彩点缀于梦词中,形成一种清丽之美。青、银、红是秦观偏爱的颜色,他将这些色彩组合成梦幻图景,将无可诉说的悲伤渲染得淋漓尽致。
沉思此景,几度梦里追寻,青枫路远迷烟竹。(《石州慢》)
青门同携手,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风流子》)
枕上梦魂飞不去,觉来红日又西斜,满庭芳草衬残花。(《浣溪沙》)
青枫、青门、红日这些词语的组合丰富了词的含义,赋予了客观事物色彩和生命力,梦词中有了色彩的修饰也有了思想,词中所传达的愁绪、哀苦以另一种方式显现了出来,引人深思。
三、结语
晏几道、秦观两人的梦境都是别有天地,不论他们的梦词表现的是私人情感,还是政治生活中的遗憾,最终折射出的总是对现实世界和个人生存状态的极度不满。两个古之伤心人,用他们不一样的梦,将情思表达得感人至深,给后世以深刻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