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金艺
趁暑假,我回了趟老家,可是曾经的村庄似乎变了模样,一座座小房子都被推倒,一片狼藉。我扛着行李箱,飞奔到我曾经住过的老屋旁,看见巨大的挖掘机在老屋旁不停地运作着,正推掉邻居的房屋,轰隆隆……一个个矮小的砖房在巨大的铲斗下化为残破不堪的瓦砾,夏日骄阳下,满地尘土飞扬。有一个领导模样的胖大叔,歪斜地戴着安全帽,操着方言喊话:“往那旮去点,哎,对,慢点噶,慢点噶……”
在施工现场的旁边,静静矗立着两个灰色的、完整的斜顶砖房,房顶上的青瓦给屋子添了一份古朴沉稳的气息,墙体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道从顶到底的裂缝,青砖之间的水泥又似有了开裂,前几年装上的白色空调机挂在墙壁外面,看似突兀又好像与房屋融为一体。房子正中央的黄漆木质大门敞开着,漆是才刷的,黄澄澄、明晃晃。在堂屋里面有个皮肤黝黑、满头花白的老爷爷斜坐在长条凳上,摇着大蒲扇,向屋外探出身子,眯着眼看着隔壁的施工现场。在他旁边站着一个身材矮小、体型臃肿的老妇人,在她脚边卧着一只正在小憩的白猫。这一对老人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屋外的喧闹一到老屋内便戛然而止,时间似乎在老屋内被放慢了,我一踏进老屋,那种焦躁和不安被屋子的气韵所化解,浑身舒爽。
我这才知道,老家农村为保证农耕用地的充足,最近在拆迁换田,前期村里已经统计了自愿拆迁的户数,现正按签字名单挨家挨户拆房。爷爷奶奶为了不打扰我学习,一直没对我说起这事。住在爷爷家右边的老人,已于五年前去世,房子也空了五年;住在爷爷家左边的奶奶去给在上海工作的儿子带孩子,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回来过了,这两家都在拆迁名单上。老屋的左右两边已成一片废墟,即将变成农田,老屋挺立在中间,安静又孤独。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爷爷的老人机响了,爷爷摸索了半天,用力摁下接听键:“儿子啊,做什么啊?”
“老爹,我们后天回来看看,家里施工怎么样啊?”是我爸爸不放心打回来的电话。
“房子都推了,还没清理好,你们后天几点到啊?”
“可能中午吧,我们回来看看,看看政府的补偿房是什么样子,现在这一拆,我们家就成孤岛了,周围都变成农田,连条水泥路都没有,你们确定不跟我们到城里?那个拆迁名单还可以登记的,还有时间……”爸爸语气急促。
“不了不了,不住城里,你们回来讲,回来讲,我在池塘里抓了好几条小野鱼,回来烧给你们吃。”爷爷打断了爸爸的话,站起来,靠在旧门框上。
“嗯……那好吧,我们回来看看,你们不要离挖掘机太近,等我们回来看看。”
“嗯,好的,挂了挂了。”爷爷挂了电话,走到屋前的空地上;奶奶拿起扫帚,扫起了空地上的尘土。
在老屋里,堂屋墙壁的中央挂着巨幅牡丹图和山水图,已经褪去了鲜艳的颜色,灰蒙蒙的,不过爷爷一直不换,他说这些图很有韵味。老屋的地还是水泥地,方便爷爷奶奶清扫,不过爷爷养的鸡总是偷偷溜进屋内,跟白猫大战一场后,留下一地鸡毛,让爷爷奶奶头疼不已。
我的爷爷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他们在这个老屋里住了四十多年,早已习惯农村一开门就是空地,一转身就是菜田的生活,当爸妈提出将他们带到城市居住,或住进政府补偿用房时,他们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第三天,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看着废墟,一言不发。而爷爷奶奶在老屋的厨房里幸福地忙忙碌碌。柴火在灶台下熊熊燃烧,还记得小时候的我坐在奶奶怀里,好奇地探着身子看着温暖的灶膛,结果被火舌燎掉了半边眉毛。爷爷是我们家的大厨,他把小野鱼或是煎炸,或是红烧,或是熬汤,做出百般变化;锅里的大米饭也快好了,腾腾热气钻出大木盖,氤氲向上。奶奶摆出白酒满上,这时鱼香、饭香、酒香充溢着整个厨房,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小时候。“儿子,回来吃饭啦!”爷爷朝我们喊了一嗓子,我才从记忆中回过神来。
我们一家五口坐在小方桌旁,可气氛异常沉重。爸爸叹了口气:“老爹啊,我们好久没好好谈谈了,我理解你们,但你们出去看看,周围的房子都倒啦,村里人都出去啦,没几户了,我们不放心你们继续住在这里呀。”
“不去不去,太难受,话也听不懂,天天窝在家里,看电视,还不如我在老家种种菜呢,我还养了鹅,孙女回来还可以吃老鹅。”爷爷头也不抬,含着米饭说,可嘴里的饭也似乎难以下咽。
“我们去看过政府补偿用房了,虽然不比老家宽敞,但还是可以的,换个环境住住。”妈妈抬起头,用着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
“不去不去,我们住惯了,去城里感觉走路都是飘的,我们的根在这里,再说了,我们也活不了几年了……”奶奶气呼呼地说。
“呸呸呸,说什么呢!”爸爸妈妈连忙打断奶奶的话,之后没人说话。只有白猫在桌子底下兴奋地吃着我们掉下的鱼肉,家里的鸡鸭在门口的空地上踱着步,老屋的存在与否好像影响不到它们。
吃完饭,我驻足在老屋前方,老屋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屹立了四十多年,那一块块青砖、一片片灰瓦记录着所有发生过的一切。他好像一位拄着拐的老者,于阳光中注视着我,此刻好像有一丝电流穿越我的心脏,我的心一揪一揪地疼。老屋历经风雨的洗礼,用粗壮的立柱扛起了我们一家,他有着温暖和稳重的气场,就像爷爷一样,喘着粗重的呼吸,把我拥抱在怀中。爷爷奶奶的大半辈子在老屋中度过,他们的生命气息早渗入老屋的每个角落,时间在这里流转,记录下我们一家每个人的岁月影像,平时不起眼的老屋,在最近的日子里仿佛老了许多,我触摸着冰凉的墙体,感受记忆的冲击。
晚上,爸爸来到堂屋前的空地上抽烟,奶奶的白猫跟在后面,在爸爸的脚边蹭着身子。乡下的天空特别美,一片黑色的幕布在天空的高处拉开,星星仿佛璀璨的钻石镶嵌在幕布上,它们好像在跳跃,一下又一下,伴着虫鸣和蛙声,老屋在我们的身后沉默不语,融在了静谧的黑夜里。爸爸看着我说:“我也不想拆了房子,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万一你爷爷奶奶走了,这老房子就是我的寄托,拆了老房子,爷爷奶奶的寄托也没有了。你看看周围,邻居都走了,他们收拾好了过去,走向了城市,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你爷爷奶奶也没有。”
老屋见证了爷爷奶奶从一无所有到阖家幸福的艰苦历程,见证了父亲从牙牙学语的孩童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的过程,也见证了我的成长,老屋就像一位智者,纵使周围沧海桑田,也不会动摇初心。煤油灯闪烁、炊烟升起、水井吱呀……记忆里的聲音和画面随着时间逐步模糊,闪亮的白炽灯在老屋里高高悬起,空调嗡嗡让屋内冬暖夏凉,自来水直通水厂永不断绝,老屋似乎也在努力跟上我们的步伐,他支撑起垂暮的身子,坚毅地眺望远方的田野,星光洒落在老屋身上,我看到了老屋的坚强和豁达。
古代中国是农耕社会,我们的历史是从农田开始的,因此中国人认为我们的根都在农村,农村的老房子把村子里的人紧紧团结在一起,邻里乡情在欢声笑语或是争吵打闹中变得愈加浓厚。对村子外的世界来讲,农村的老屋是每个中国人内心深处最坚强的依靠,他们见证了至少三代人的人生,是国人归根精神的象征,留下了人们生存过的印记。
城镇逐步扩大,农村土地逐渐缩减,空置房在为农田让步,以后村并村将成为大趋势,村里的老人们守着年轻时打下的基础,恋恋不舍,中青年人背离家乡,出走远方,但总心怀故土。中国人的乡土情结总是强调故乡和记忆,害怕见证自我生活的物品消失了,找不到自我了。但是从人本位的角度来说,一个人的身上往往印刻着曾经发生过的故事,老屋的气韵早已隐藏在我们的气质中,无法抹去。老屋最后总会走向消逝,既然大势不可逆转,何不把老屋放在心尖上,敬重过去,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