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志红
一
小邮局的邮票被我买空的那一天是12月31日,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明天从野燕麦地那端一跃而起的太阳将属于新的一年,虽然它依然会在上午10点钟的时候将金合欢树的影子投射到我小屋的窗棂上,但那树影已是另一个时间的装饰。我在西非小镇尼埃纳遍野的芒果花香中,把早就备好的一沓子明信片递给小邮局唯一的邮递员。我需要在这个时间节点往国内邮寄我的祝福,让这个西非偏僻小镇的邮戳盖印在散发着西非风情的明信片上,然后这些明信片将飞越海洋、山脉、河流、沙漠,经过不同的国家与城镇,经历一双双黑皮肤、白皮肤、黄皮肤的手的触摸、传递,带着这些手的余温最终抵达我想要它们抵达的某一双手中,圆满完成一张明信片的使命。在递上这沓子明信片时,我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仿佛在放飞一群鸽子,我遗憾这群鸽子不能把原野的芒果花香衔着一起飞。我是一个多么贪心的人。陶醉般的想象令我眯起眼,连耳朵似乎也眯住了,以至于没有听清邮递员特拉奥雷说的话,他不得不大声又说了一遍。他一手拿着明信片,另一只手举着显然和这沓明信片不等量的几枚花花绿绿的邮票说,Madam贾,只有这些,邮票全部都在这里了。风穿过敞开的门窗把芒果花香灌满这间只有一个柜子和一张柜台的小屋,也把特拉奥雷脸上笃定的微笑吹向我。他用细长的手指弹着明信片说,Madam贾,不用着急,我有办法,有什么事情能难倒姓特拉奥雷的人呢。他眨动翻卷的眼睫毛,用不流利的英语说出这句话,黑溜溜的大眼睛透着得意的神色。
噢,特拉奥雷,这俊朗的小伙子总是这么骄傲,在他还是一个走村串户的卖布郎的时候就这么骄傲了。那时他骑一辆浑身上下到处都响的大号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叠子颜色各异的花布,吱吱扭扭,在红土路上费力地蹬,当然,最响的还是车铃铛,叮叮当当,他一阵猛按,村里的女人们就知道特拉奥雷来了,狗们也知道特拉奥雷来了,一阵阵吠叫,掩盖了车铃铛的响声。不过这些狗都很和善,它们只是叫叫而已,并不真咬,说不定这是欢迎特拉奥雷的仪式呢。女人们纷纷走出自家院子或是屋子,围拢来看特拉奥雷的花布。他总是能带来最新最漂亮的花布,比尼埃纳小镇上的那家小裁缝铺子里的花布不知好看多少倍,就连离这儿70公里的大城市锡加索的大裁缝铺子里的花布也没有特拉奥雷的花布靓丽。女人们叽叽喳喳,用手指搓捻,检验花布的质地,又抖开,在身上比划,互相帮着拉扯,充当对方的镜子。有时候特拉奥雷能卖出去几块布,更多的时候,女人们热闹一阵子就散了,各自回家,该洗衣洗衣、该舂米舂米,隔着矮矮的土坯院墙和忙着整理捆扎花布的特拉奥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她们不买特拉奥雷的布,不是因为他的布不好,相反,特拉奥雷的布太好了,纹路密实、图案漂亮。那是我在西非见过的最好的花布,我对特拉奥雷的布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因为我们的翻译老汪说,特拉奥雷的布来自塞古。距此500公里的塞古,在那座尼日尔河畔的古老城市中有一家中国政府与马里政府合资的纺织厂,生产的布是马里最好的,甚至能說是西非最好的。这当然令特拉奥雷十分骄傲,尽管他整个上午或许一块布都卖不出去,但是他并不沮丧,他絮叨着,我听不懂他说的是法语也或许是班巴拉语,但我能听懂塞古这个地名,于是我推理出他说的一定是:这是塞古的布啊,塞古的布当然要贵一点。然后他跨上自行车,赶往下一个村庄。骄傲的小伙子特拉奥雷的黑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他依然把他的自行车铃铛按得能有多响就有多响,并在车铃响着的间隙吹起快乐的口哨。
我的狗胖胖和瘦瘦一听见特拉奥雷的车铃声就兴奋地往院子外面蹿,这对儿双胞胎不是喜欢特拉奥雷,更不是喜欢他自行车后座上的花布,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毛病,虽然它们一出生便显现出娘胎中的不平等,比如说一俊一丑、一胖一瘦、一机灵一呆憨,但是这个共同的爱好暴露了它们是双胞胎的秘密:胖胖和瘦瘦喜欢追咬骑自行车的人。而那人若是推着自行车走,它们便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是那移动的速度激发了狗骨子里奔跑追猎的天性抑或是别的什么,我搞不明白。
好在尼埃纳的乡村红土路上,难得有人骑自行车,驴车、牛车倒是常见。胖胖和瘦瘦摇摇晃晃地学习奔跑时,就初生牛犊不怕虎般追咬过一个路过我们大门口的骑车人,它们不是追着玩,而是动真格地把小小的牙齿照着骑车人裸露的脚后跟扎下去,虽然那小牙齿还不具备扎破成年人又厚又硬的脚后跟的力量,但是也足以惹恼骑车人,那人飞起一脚,把夹趾拖鞋踢飞了,被踢中的瘦瘦嗷地一声惨叫,败退回院子。胖胖不依不饶,仍然追着骑车人,直到我大喊一声,那人也加快了蹬车速度,胖胖才像个得胜的战士般摇着脑袋、晃着尾巴撤离战场。我后悔在它们第一次追咬骑车人的时候没有给它们足够的惩罚,不惩罚就是默许、就是鼓励,在这一点上,狗的思维实在是和人类差不了多少。
胖胖和瘦瘦迅速成长,它们在基地好伙食的喂养下膘肥体壮。追咬骑自行车的人,这个恶习毫无收敛,成为我的心病。我每每看见骑车者远远地朝着我们院子的方向而来,就会紧张地让保安关上大门。大铁门圈住了胖胖和瘦瘦,却不能圈住它们的眼光,它们狂吠着,四只眼睛盯住骑车人的脚。我也神经质地打量那个骑车者的脚后跟。非洲人习惯穿夹趾拖鞋,脚后跟处在无遮蔽状态。在胖胖和瘦瘦眼里,一口下去,那圆圆的、厚实的脚后跟一定像个脆萝卜般爽口吧。
所以,当卖布郎特拉奥雷骑着他的自行车,在乡村小路上奋力踩蹬的时候,他需要提防的事情只有胖胖和瘦瘦的追咬,除此之外,乡村祥和,民风朴实,甚至他自行车后座上的布不小心掉落几块,都会有半大的孩子狂奔着撵上他,把他们的母亲及姐妹垂涎欲滴的花布还给特拉奥雷。
卖布郎特拉奥雷在乡间游走,隔三四天出现一次,像雨季正式来临前试探性地打湿原野的小雨一样有规律。那一年马里的斋月在断断续续的小雨中开始,红土路上行人越发稀少。夜空晴朗时,一弯新月俯视大地,这弯新月是斋月开始的标志。总经理老何仰望天空,他说,当月亮慢慢圆起来并再次成为新月时,就是开斋节了。他盼着斋月快些结束,开斋节早点到来,即使开斋节需要为当地政府捐赠一笔钱作为社会义务他也仍然期盼一弯新的纤细的月亮早日挂上天幕。我们都知道他是忧虑工程的进度,本地工人几乎全部信奉伊斯兰教,在整个斋月中,日出之后至日落之前,工人们严格遵守不进食、不饮水的教规,每个人在酷热的工地上都像一枚蒸发了水分的树叶般发蔫,哪里有力气干活?出于尊重和人道,老何又岂敢再把工期和进度之类的话挂在嘴上?只求在斋月中工人们平平安安,没有人因干渴而中暑,也没有人因饥饿而晕厥。
特拉奥雷呢?从进入斋月直到开斋节的前一周,整整三周的时间,他和他的自行车销声匿迹。我猜想虔诚的特拉奥雷或许正在某个清真寺戒斋、祈祷、诵经。特拉奥雷之所以给我留下虔诚的印象,是因为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一叠子花布的下面总是有张席子。我见过他在某一个傍晚,脯礼时辰到来的时候,在原野里,他停下他的自行车,铺好那张席子,匍匐在席子上,面朝他该朝着的方向,默念、祈祷。附近没有清真寺,也没有其他礼拜的人,几个放牛的孩子赶着牛群,默然地经过,还有我,远远地张望,随后,西天边的晚霞就染红了原野。
就在我以为整个斋月都不可能见到特拉奥雷并因而忽视了对狗的管束时,卖布郎竟然摇着他的车铃铛、驮着他的花布晃悠悠地从大路拐进了乡村小道。那久违的铃铛声在一场小雨后的原野分外清爽,胖胖和瘦瘦像听到号令般,双双一跃而起,朝着大门外奔去。大门保安因为饥饿或是干渴,显得既迟钝又虚弱,他慌慌张张推动两扇铁栅栏门,但是已经晚了半步,两只狗从将要合上的门缝间,机灵地挤了出去。我隔着铁栅栏看见胖胖和瘦瘦,这两个闯祸的家伙,一边一只,追着特拉奥雷踩在脚蹬子上的两只脚就要下口,特拉奥雷不得不像表演杂技般翘起两只脚,躲闪中他失去平衡,自行车倒进路边的灌木丛,他重重地摔在一簇植物上,花布以及他礼拜的席子从后座上散落下来。胖胖和瘦瘦愣了一下,停止了进攻,它们从来不咬不骑自行车的人。特拉奥雷突然摔倒令两只狗感到失望,它们迅速失去了斗志,耳朵耷拉下来,眼睛里的凶光瞬间涣散,仿佛一场等待了很久的战斗突然因对手的投降而索然无味,胖胖和瘦瘦无精打采地从大门的缝隙间钻回院子。
嗨,特拉奥雷,怎么好久不见你?怎么斋月还能见到你?我帮助特拉奥雷捡拾花布,把他迎进我们的院子,并磕磕绊绊地询问他。我们的法语翻译老汪恰巧没有外出,他的加入使得我们的闲聊顺畅起来。
斋月中的前三周,特拉奥雷的确如我猜想的那样,在清真寺斋戒。每天的日落之后,清真寺有免费供应的食品,那是富人们的捐赠。有一次,他竟然吃到了新鲜的烤骆驼肉,只有在盛大的节日才能吃到啊,特拉奥雷感慨着,深深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又舔舔干燥的厚嘴唇。那会儿是下午1点钟,距离太阳西沉还有足足五个小时,而太阳,像被钉在正空偏西的位置上,离西边地平线路途那么遥远。更残忍的是,我们刚刚吃过午饭,老汪打着饱嗝,厨娘正在洗刷一堆锅碗瓢勺,空气中,羊肉炒洋葱的香味顽固地盘旋,久久不愿散去,好像我们衣服的褶皱处都藏着它们的味道,抖一抖都能勾人食欲。特拉奥雷神情疲惫,萎靡不振。老汪劝说特拉奥雷:如果你感觉不舒服,可以喝一些水。小伙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用右手按住心口,脸上现出坚定的表情。
饥饿的特拉奥雷心情却是畅快的,这几天他卖出了许多花布,他准确地抓住了开斋节前一周的销售黄金期。一周后,最重要的节日将降临这个国度,被限制了一个月的激情、欲望将在3天的假期中反弹般释放。一说到这些,特拉奥雷顿时来了精神,他对老汪说,将有许多许多姑娘在开斋节结婚,她们漂亮的嫁衣需要很多很多漂亮的花布,她们的父母兄弟姐妹需要新的礼服参加婚礼,天啊,我的布,我的布将会一块都不剩。
特拉奥雷开心得手舞足蹈,若不是刚才摔的那一跤使他的腿脚有些不灵便,他大概要翻几个跟斗来表达喜悦的心情。
特拉奥雷,你不能只是卖布,你要学会裁剪和缝纫,这样,你的布才会更好卖,才能挣更多的钱。我一直想对特拉奥雷说出对他职业前景的设想,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开口,现在,我终于能说了,这么复杂的意思,要等到老汪在场的时候才能传达完善。
不,不,Madam贾。特拉奥雷否定了我的建议,他有些激动,他说他不能那么做,那样的话,尼埃纳的老裁缝库拉姆就会没有饭吃,神让每个人都有饭吃,每个人只能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老汪帮助他把这么复杂的意思翻译给我听,我顿时愕然,继而惭愧,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特拉奥雷。
那是特拉奧雷第一次来我们的院子,此前,他只是匆匆忙忙地路过,不敢停留,胖胖和瘦瘦的恶习使他总是像逃跑一样经过我们的大门。这会儿,他终于能从容地坐在树下,他对乳油树上的那盏大红灯笼表示出熟悉和亲切,眼睛里有了笑意,像看见了老朋友。和塞古一样,他说,在塞古的纺织厂,也有红灯笼挂在树上,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红灯笼。
那盏红灯笼在风中很配合地摇摆了几下,或许它感知到有人正在注视它,那红色已经不如春节刚刚挂上去的时候那般鲜艳,但是在一片因雨的滋润而越来越葱绿的原野上,那灯笼依然像一团火焰。
二
卖布郎特拉奥雷,哦,不,现在是邮差特拉奥雷,一只手举着我的明信片,说他有办法,即使小邮局没有足够的邮票,他也保证在12月31日这天把我的明信片寄出去。
特拉奥雷,我需要今天的尼埃纳的邮戳。
没有问题,Madam贾,你只要付清邮资,我立刻给它们盖上邮戳,它们就能长上翅膀飞走了。
NO,NO,特拉奥雷,我需要我的明信片上有邮票,有邮票非常重要,邮戳盖在邮票上,你不能省略邮票这个环节。
我们用英语结结巴巴地交流,特拉奥雷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他的手机,说要往锡加索的大邮局打个电话,问问那里有没有充足的邮票。我想我大概是尼埃纳邮局设立以来的最大客户也是最让邮差头疼的客人吧?但是,特拉奥雷或许不这样认为,从我进门起,他几乎一直被兴奋的情绪笼罩,就像赋闲很久的士兵终于盼来了一场像模像样的军训,哦,不,像足球运动员终于找到了场地和球,对特拉奥雷来说,后一个比喻更为恰当,因为在卖布郎特拉奥雷变成邮差特拉奥雷之间,隔着一个足球队长特拉奥雷。
怎么又和足球扯上关系了呢?这要从特拉奥雷的口头禅说起。就在那次他被胖胖和瘦瘦逼得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后,扭伤了脚脖子,他从地上爬起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天啊,我的脚脖子,姓特拉奥雷的人不能没有一双好脚脖子。
老汪带着一种玩笑的口吻翻译特拉奥雷这句既痛苦又幽默的话,他说,特拉奥雷,Madam贾会赔偿你损失的,她将买下你全部的布。
老汪冲着我挤挤眼睛,有些幸灾乐祸。
不,不,我不需要Madam贾买下我全部的布,那样的话,就会有很多姑娘在开斋节没有最漂亮的新衣服穿。
特拉奥雷一脸的认真,也有几分焦急,他对我们没有理解他的真正用意而焦急,似乎他的脚脖子不是为卖布郎而生的,而是有更重要的大任维系在他的脚脖子上。
我知道一双有力量、有韧劲儿的脚脖子对一个走村串户的卖布郎的重要性,不仅仅是对卖布郎,对谁又不重要呢?想到此,我甩动我的脚脖子狠狠地踢向不知趣凑到我脚边来的傻狗瘦瘦,它嗷嗷叫着逃走,它聪明的兄弟胖胖远远地在院子的那一端送来一声嘲笑。
那个下午,卖布郎特拉奥雷坐在我们的院子里,他抵御了食物香味的诱惑,也在和自己的干渴抗争,乳油树上的红灯笼令他想起古城塞古,他憧憬着在斋月的最后一周挣上一笔小钱,而后在开斋节饱饱地吃上几顿烤羊肉。那天的天气特别配合我们,云朵在天空游走,雨季将来未来,从气候上说正是西非最好的时节,有不多不少的雨也有不浓不淡的阳光,而一周后,漫长的斋戒结束,开斋节来临,更是万民庆贺,这段时间分明就是这个国家最好的时光,好时光就是用来消磨的,我们聊着聊着,特拉奥雷就和老汪聊起了足球。从卖布聊到足球,大概是由脚脖子引发的吧。姓特拉奥雷的人不能没有一双好脚脖子,这句有点奇怪的话引发了老汪的兴趣,为什么姓特拉奥雷的人就必须要有一双好脚脖子呢?老汪刨根问底,特拉奥雷更是乐于回答,或许他已经等了很久,等着有人问,他需要人们尤其是外国人知道他家族的荣耀。
老汪把一瓶藏红花油送给特拉奥雷并教他怎样使用。涂抹、揉捏、和老汪聊天,谈论一件有趣而激动的事情,时间就过得很快,差不多两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聊得很热烈,语速很快。在马里,特拉奥雷不是一个寻常的姓氏,这个家族与足球有渊源。最亮的一颗明星当然是阿达玛·特拉奥雷,这位出生在西班牙的马里青年是卖布郎特拉奥雷的远房堂弟,他16岁入巴塞罗那少年队,17岁入巴塞罗那青年队,多次代表马里足球队参加国际足联世界青年足球锦标赛,更是参加非洲杯的一员骁将。你们知道他的身价吗?卖布郎特拉奥雷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火苗,转会费500万欧元啊,天啊,我的小堂弟,他是特拉奥雷家族的骄傲。
除了这颗最耀眼的明星,特拉奥雷家族还有几乎数不过来的足球小流星,卖布郎特拉奥雷也是其中之一,他参加过锡加索大区的足球比赛,那次比赛是为马里国家队选拔队员,要知道,参加那次比赛的球员中,姓特拉奥雷的运动员就有足足11个,11个呀,是一支场上足球队啦,他们或许在血缘上已经毫无联系,但是他们都姓特拉奥雷啊,只要姓特拉奥雷,就是一家人,就是这个家族的荣耀。可惜的是在比赛中,他的右脚踝受伤,伤得很严重,而他没有足够的钱做康复治疗。卖布郎特拉奥雷动动自己的右脚,说,就是这只脚,他像他的小堂弟阿达玛一样擅长用右脚,只是他不能拥有20号球衣,小堂弟阿达玛的球衣号码是留给球队最棒的球员的,而他不是最棒的,他成不了小堂弟那样的明星,他家里也没有足够的钱去找专业经纪人。卖布郎特拉奥雷眼睛里的光芒慢慢黯淡,流星划过天空之后的落寞或许袭上了他的心头吧,他忧伤的眼睛望向那盏在风中摇摆的红灯笼。
老汪听得眼睛都直了,他断断续续地把特拉奥雷的话翻译给我听,其间老汪多次站起来用他的脚背、脚尖做铲球的动作,特拉奥雷便竖大拇指,发出赞叹的喊叫。他们聊得越热烈特拉奥雷就越狂躁得坐不住,他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走了几步,惊奇于脚脖子竟然不疼了,他又试着跳跃了一下,果真不疼,他喊一声,天啊,汪,你的药水是神赐予的吧?
特拉奥雷带着这瓶神水,骑着他的自行车,驮着他的花布,叮叮当当,赶往下一个村庄去了。接下来好多天,乡村小路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特拉奥雷,他原计划抓住开斋节前后黄金销售期好好挣笔钱的打算似乎在和老汪聊天以后有了变化,卖布郎的心思偏离了卖布,或者说超越了卖布。老汪说,特拉奥雷要组建一支足球队,一周后,吃过开斋节的烤羊肉和馕饼,他将带着他的足球队来迎战我们的足球队。
分别组建足球队成了那次聊天之后老汪和特拉奥雷要做的最紧迫的事情。总经理老何大力支持,说这是个宣传公司、宣传友谊的极好机会。他亲自去找场地,把一片冒出茵茵小草的平地又夯实了一下,让工人用碗口粗的树做了两个球门,架在草地的两端,又去锡加索购买了足够两个球队穿的球衣,我们的球队穿红色,另一套黄色的赠送给对手。若不是不知道对方球员的鞋码,他几乎想赠给那些小伙子们一人一双高仿的阿迪达斯,并非老何吝啬,锡加索的商店里只有高仿的。然后他点将,小张、小李、小王、小赵,年轻人都要参加,会不会没有关系,能把球踢起来就行,老汪当队长,哦,还缺个裁判,要不,老汪你当裁判吧,你懂足球。老何决定亲自当队长,穿20号红色球衣,而20号黄色球衣是一定要送给特拉奥雷的。老何说他平生第一次想踢足球,但愿不是最后一次,他愿意保留生命中那些潜伏的激情,并通过这些激情的随时迸发来唤醒他久不写诗的诗心。我絮叨一下,老何热爱诗歌,上大学时是学校诗社的发起人,我们都等着能有一首诗是他为这次足球比赛而写的。
至于比赛时间嘛,老何说最好是开斋节一周后或是二周后,让特拉奥雷和他的小伙子们先恢复恢复体力,斋戒一个月了,刚刚进入正常饮食,让他们长些力气再比赛。
至此,乡间小路上再也不见了卖布郎特拉奥雷,他再次出现在尼埃纳时是一位足球队长,带着他的8人队伍,只有8人,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哪怕只有特拉奥雷一人,我们仍然承认那是一支足球队。8人中有一半的人姓特拉奥雷,估计都是足球队长的远近亲戚,最年轻的一位特拉奥雷只有16岁,这个少年来自首都巴马科,是一位家境富裕的中学生。
我不再赘述那场比赛了,反正热闹异常、人欢狗叫,绿色的场地上鲜红色和艳黄色在太阳下亮得晃眼。远近村庄的人都赶来看热闹,骑着摩托车来、骑着自行车来,赶着牛车来、赶着驴车来,步行来,携儿携女还带着狗,这是开斋节后尼埃纳最热闹的活动。足球场旁边的一块空地上架起了柴火,一头肥羊将把比赛结束后的庆祝引向高潮。
胖胖和瘦瘦被我圈在院子里,它们因自身的恶习而无缘这次热闹。似乎没有人关心比赛本身,管他谁进球呢,又管他谁不进球呢,因比赛而起的热闹才是大家真正在意的,谁会认真去看一场不正规的比赛呢,比如我,我就是来看姑娘的,看她们的发饰和漂亮的衣裙以及被衣裙包裹着的性感体态,她们像原野上的花一样争奇斗艳,她们的青春也像热带的花一样,短而美,美而短。哦,漂亮的衣裙,说不定还是特拉奥雷的花布呢。
我是眼见着卖布郎特拉奥雷变成足球队长特拉奥雷的,至于足球队长特拉奥雷又是怎样成为邮差特拉奥雷的,我实在是说不清楚。
一年中的最后一天,邮差特拉奥雷终于从锡加索的大邮局替我联系到了足够的邮票。他带上我的明信片也把尼埃纳的邮戳随身带着,跨上他的摩托车,就要赶往70公里外的锡加索。他将在锡加索直接把我的一沓子明信片投递出去。
我放心地看着他的摩托车一溜烟儿地远去,想着再在国内见到我的朋友们时,要和他们讲讲这些邮寄的故事,却又聽见有摩托车的声音由远而近,特拉奥雷又返回了,他忘记拿什么东西了吗?
Madam贾,我想请求你在你的明信片上写上一句话。
返回的特拉奥雷有了新的要求,他是个不停地产生新想法的人,卖布郎特拉奥雷如此,足球队长特拉奥雷如此,邮差特拉奥雷也是如此吗?不过,在我没有听懂他的新要求前,我心存疑惑,也心存戒备。
写上一句什么话呢?特拉奥雷。
Madam贾,我想请求你写上这句话:明信片由达乌达·特拉奥雷投递。
他用手拍了拍胸脯,眼睛里又闪烁出我见过的憧憬神色,仿佛只要我写上这句话,他就能跟随这些明信片飞越万水千山。
我当然满足了邮差达乌达·特拉奥雷的要求,他快乐地打了个响指又翻了个跟斗,得意地吹起口哨。
等他再次跨上他的摩托车时,胖胖和瘦瘦不知何时跑进了邮局的院子。它们或许是来找我的,我今天出门太久了,也或许是和村里的狗在附近玩耍偶遇了主人,反正它们在特拉奥雷发动摩托车时跑了进来。说时迟那时快,两只狗抖抖身上的毛,竖起耳朵,追奔而去。天啊,胖胖和瘦瘦的恶习又升了一级,它们不仅追咬骑自行车的人,就连飞驰的摩托车也能激发它们斗志昂扬地狂追。不过,它们再也追不上特拉奥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