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手记

杨万光

1

自桃花纷纷开落了火焰，我知道

這样的日子已经不多。昨夜的

沉重睡眠依旧没能消除

残酒，桌子上摆满

一堆空杯子，发胀的绿眼睛

照见午后晴朗的好天气

穿过一孔孔雕花的窗格和

这一屋子发酵后的辛酸

让窗外的马匹也兀自慵懒

打喷嚏，并非是有意的冷漠和疏忽

是呀，朋友们已经很久很久

都没有从远方归来了

而同一个快乐的故事

到最后也只会剩下同一个

可怜的教诲与结局

那么，这病榻上的青苔

在下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

又该意味着什么？

2

十足的恶趣味？我又从夜里

摸出那件金甲。多年来的溃败

未曾治愈我多年的失眠，我

仔细翻转身体，一一清除

漆黑鳞片里的灰尘——

说起来，我本也是将门的后人

父亲统兵抗胡于北土

而祖上很有可能正是

在岸边丢失了粮食的那个老东西

哎，不一样的命运，其实

早已为同样的遗传所规定

我颤抖的双手，也不能舞出

另一个别致的剑花，向虚空

递出的一连串漂亮刺杀。噢

不！亲爱的父亲，不！

如果这一切的因果

都从未逃脱你的预料

如同你的陷没，你就不应该

继续让我整日面对你

那半真半假的消息和问候

我已忘记了如何醒来，忘记了

如何领回你，一具

寒冷透彻的尸骨，一只在梦里

也会忍不住干呕的酒杯。噢

三年新的征伐，二十年

恍若一场迷醉，那个结局

难道非要让我亲手写出？

3

嘿嘿，你就不要再讲啦

我似乎真的从未见过你

你这可爱的小东西。

哦，那场讲座我倒真有去过

至于经文嘛，却是很久

就不再诵习。妙法无言

总是会用同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来度尽世间众生，苦与慈悲

喏，你也看见，这一片寺院

好风光的前面，连着的

正是那一块值得称赞的墓田

狭小的间隙里守护三个女人

竟日不肯散去的亡魂——

一切智慧皆有最高的法则

引领飞升。她们曼妙的舞姿

也化身为同一款霓裳和羽衣

招揽蜜蜂、蝴蝶、鹦鹉的金刚

踩着七彩祥云无形

在雪山之巅如约拉开弓箭

应许火焰燃烧过后

两地的茫茫哀叹永恒

也永恒如尘埃。哎哎，

所有幸与不幸的故事，都可以

从一个关于还俗的时刻讲起。

如是，如是，在你即将离开之时

也请你带走你的凤凰，以及

这一对不属人世的金钗。

4

数十枚红烛高照，她的脸

我还要多久才可以看清？

烟火迟疑，车马恍惚

悱恻的丝竹还在继续弹奏悱恻

但是头痛，挽不住

一个夜晚的漫长而又不安

整条道路辉煌

侍女们有轻盈的体态

从两侧缓缓走出，手提

“喜”的灯笼和凤凰，指引我

走向人世或许同样也还是

一场隆重的问答——

是的，如果是的——

我想我可能仍然愿意

再度灿烂如三月，以春风

拂动面容，然后亲手

为她戴上那支年轻时候的发钗

让金光重新闪耀

云层的鬓角，一垂下

就是一片晶莹的月色

新鲜的眼睛就要剥开新鲜的葡萄。

但是，不要，亲爱的，不要

哭，不要用眼泪清洗二十年后

会有的一张无辜的面纱

这个夜晚会空得像楼阁，怎样

辗转，都回忆不起一个姓名，她曾经的

一生温柔始终如同一个谥号。

所以亲爱的不要，也不要

继续到我的梦中还对着我微笑。

5

护送的车队早早驶出

早晨的城门

你们凄厉的哭喊

点燃一路跪拜的火把

南方的城池还在继续落满雪花

疼痛的并非只有一场战败

裹铁的马蹄踏上石板

传回每一步都是

更加容易破碎的回音。

那么，你们且都起身

不必想我，不必纪念我

不必因注定降临的灾祸

就不再热爱生活。如梦醒来

爱过或者没有爱过

一切爱的命运都会

以迎接死亡为最后的慰问。

如果梦不曾醒来

我是否还会发现我

从来没真正爱过我，也从来

没有真正爱过你们。那么

在下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

请记得拆除那些无用的塑像与碑文。

6

北方的风沙肆虐南方的天空

先生，您的美鸾达

是否已经准时叫醒

自己四月的姓名？而四月残忍

一开口就都是陈词，没有

新鲜的表达如同感激。所以

我要怎么感谢您，先生

感谢您在最后及时叫停了

他们手中愧疚的斧头——

自然，一棵树的毁灭命运

怎么都无法避免，我的

几抔黄土不也同样不能

建筑一座不带血的乐园？你住

或者不住，车马已在归途

越往后走越是狭窄，如您

面对四壁巨著时空有的嗟叹

——学书学剑都是无成——假如

能够再给我们二十年光阴

又如何，先生？哪些岁月

是真实，哪些又只不过是

这春夜漫长的雷暴？它们

从不放过任何一条人世的河流

生活的洞穴没有出口

没有寂寞的使者排队迎接寂寞

让您后来也后悔爱过

那些温柔眼泪的色彩和姿态

可是，先生呀，这风沙，这南方

这盛世和他的文章

您将来不及看您

成为您自己的现象

而我早已梦见我

成为我自己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