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正文
来北京二十多年了,对家乡的思念不但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消散,相反,时光就像一瓶陈年的酒,将这份眷恋酝酿得越来越浓。故乡青翠的山峦、碧绿的河水、淳朴的乡音都让我魂牵梦萦,最让我难忘的是村口的那两株苦楝树,就像两枚神奇的封印,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梦里。
这两株苦楝树直径大约超过2米,要两个成年人伸出双臂合抱才抱得过来。一左一右分踞村口的两侧,像两个守护神日日夜夜守护着古老的村庄。早前,右边那棵树下有一个大石磨,每逢过节,家家户户都要来这里磨米粉,用特制的模子做成各种形状的米粑,上笼屉蒸熟了吃起来甭提有多么香甜!这棵树是我们孩提时代的乐园,我们常常在树下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也常常排着队争先恐后地爬上树,站上最粗的那根像手臂一样伸展出来的枝丫,然后一个个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从树上跳下来,嬉笑声和惊叫声震得满树淡紫色的花瓣扑簌簌往下落。那份纯真无邪的画面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却始终历久弥新。
农业大集体时,村民从不远处的河坝处修了条明渠过来,在左边这棵树下筑了个蓄水池,池里装了个抽水泵,通过柴油机带动,每逢干旱的夏季,日夜不停地将水打到畔上的灌溉渠,直接输送到方圆几百亩的大田畈,滋养了我们这一方水土。我的童年的每一个夏夜都是枕着柴油机和抽水泵的轰鸣声入睡的。后来我考上大学,住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失眠,因为再也不能听到苦楝树下那抽水扬水的混合交响曲了。
大人们说苦楝树一身是宝。春天里,满树绿叶间那些细小的紫色花瓣随风飘散,像漫天星斗洒落人间,我们这些孩子们就在落英缤纷中嬉戏、打闹、快乐的笑声飘得很远很远;炎热的夏天,苦楝树那高大而浓密的绿荫为辛勤劳作的人们送来片片阴凉,无数个夏夜,大人们坐在树下休憩纳凉,孩子们围着大人听故事、看星星,一直到明月西垂,人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睡觉。
三年自然灾害,这两株苦楝树的嫩芽和新叶被村里人采下来当野菜,才得以熬过了最艰难的饥荒年月。早些年,村里家家户户还采摘苦楝树成熟后的树籽,压榨出一种植物油来当肥皂。老人们说苦楝树的根、皮、叶和种子都能做药,能治蛔虫和湿疹、皮癣。苦楝树木材也是制作家具的好材料。
对我来说,这两株苦楝树见证了我童年成长的所有欢乐,也见证了我们兄妹三人与命运抗争的悲欢离合。
小学毕业后,我到离村十里的乡上中学读书,每逢周末回家一次。每次回家,经过村口都要经过苦楝树下。每次我都要用手去抚摸它那宽厚的树身,起风时,贴近树身侧耳去听,能听见苦楝树向我打招呼的声音。
因家境贫寒,中学毕业后我没有去市里重点中学读书,而是选择了离家五百多里路的巢湖一所中专学校就读,就为了这里每月可以领到三十斤粮票,不需要家里再拿生活费,此外最大的好处是三年毕业后可以直接分配工作,从而支持哥哥读高中考大学。虽然那一年哥哥最终没能考上大学,而是进了省财校,而妹妹被迫中断学业,放弃升初中的机会,留在家里帮助父母种地。那一夜,妹妹蹲在苦楝树下哭了整整一夜。呜咽声、流水声和苦楝树树枝随风摆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锋锐无比的刀刃狠狠地刺穿人的心脏。那一夜全家每个人心头都像压了千斤重担,满脑子都被那种苦涩的滋味充溢着,久久不去。
中专毕业回到家乡,我在镇上农技站做了一名农技员,每个月能领到大概两百多块钱工资。钱虽然不多,但是多少减轻了家里的负担。随后的几年里,我通过成人高考考到了北京,成为一名首都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成家,有了孩子,生活甜蜜而美好。哥哥毕业后分配到县里财政局做了一名公务员,实现了他从小就向往的职业理想。妹妹自学通过了电脑设计专业的所有课程,在网上开了一家网店,专卖村里的农林特产和手工艺品,生意还不错。前几天,妹妹打电话来让我给网店起个好听的名字,我几乎没进行任何思考就脱口而出,就叫“苦楝树”吧!妹妹一听也说好。
知识改变了命运,四十多年来,我们兄妹三人都通过自己的努力,生活得越来越好,可只要提起家乡,我的头脑中就会浮现出那两株苦楝树,那淡紫色的小花瓣,梦一样随着风轻轻地飘啊飘。
許正文: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北京市丰台区作家协会理事, 2018“世界华语微型小说十佳新锐作家”。发表长篇小说《绸岭之北》,出版小小说集《永远的花朵》。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