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基于较为丰富的语料,历时动态对比汉英[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表征特质,并加以认知阐释。研究表明:1.汉语[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表征呈现出“[昨天]>[明天]>[今天]”的层级差异,英语则呈现出“[tomorrow]>[yesterday]>[today]”的层级差异;2.汉语[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表征类型较之英语更为复杂;3.汉语[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演变均呈“∨”型发展态势,而英语均呈“∧”型发展态势。上述差异主要是缘于汉、英民族的时空性思维方式的不同,前者为后馈性时间观,偏重于空间性思维;而后者为前瞻性时间观,侧重于时间性思维。
关键词:“昨天”;“今天”;“明天”;形态表征
一、引言
不同语言的时间表征是普遍性与差异性并存的,同一时间概念在不同历史时期或同一历史时期经语法化演变,其形态表征呈现多样化特征。如汉语中的[昨天](这里的“[ ]”为语义符),战国时期可表征为“昨日”和“昔日”,如例(1)、例(2);宋代时可表征为“夜来”,如例(3)。在英语中,该时间语义在10世纪可表征为“?ioster doe?”,如例(4);15世纪可表征为“?isterday”和“yerstenday”,如例(5)、例(6)。
(1)昨日之事,子为制;今日之事,我为制。(《吕氏春秋·察微》)
(2)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庄子·知北游》)
(3)东风寒似夜来些。(北宋贺铸《减字浣溪沙》)
(4)Heri, ?ioster doe?.(c950 Lindisf.Gosp. John iv.)
Hurricane, yesterday.
‘There was a hurricane yesterday.
(5)As it was ?isterday and ?e o?ir day.(c1450 De Imitatione iii.lv.)
As it was yesterday and the other day.
‘As it was yesterday and the other day.
(6)Yerstenday we wrote our lettres of our entent to…(c1455 Paston Lett.I.)
Yesterday we wrote our letters of our intent to…
‘Yesterday we wrote our letters of our intent to…
目前,学界对时间表达的研究多为单语和定性研究[1](P306),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多以词类为框架,对时间范畴进行共时描述,有的是探讨动词内部的时间语义特征[2](P20),有的是探究时间副词的语法表现[3](P2),有的是考察时间名词的多重语义和句法关联[4](P72)、[5](P21)。何亮深入探析了汉语时间词“昨天/今天/明天”的多种形态表征类型,主要是侧重于其方言表达与地域分布表現 [6](P589-594)。第二,对个别时间表达进行历时研究,如考察“昨天”和“明天”的词源表现[7](P87-102),或考量时间词的语法化进程,分析其语法化程度不断加深的句法环境和内部机制[8](P74)。第三,基于“时间在动”和“自我在动”的隐喻认知模型,探讨时间语言的时域指称及其取向问题[9](P350-351)、[10](P650-651)。总体来看,国内外关于时间表达的研究成果颇为丰硕,但鲜有学者从历时角度,综合定量对比汉英时间表达的形态表征特质的异同。有鉴于此,本文将立足于前人的研究成果,采用词典和语料库双向驱动的方式,对汉英基本时间概念[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表征特质进行历时考察,尝试解决两个问题:第一,汉英[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表征具有哪些特质表现?第二,产生以上特质的认知缘由是什么?本研究旨在更好地揭示时间范畴的本质属性,构建更为具体清晰的时间表达网络系统。
二、汉语[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表征特质
本文的汉语语料主要来自《汉语大词典》[11]、《古代汉语词典》(第2版)[12]、《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13]和北京大学汉语语料库。我们对[昨天][今天][明天]形态表征的历时演变进行了考察、统计,具体如表1所示:
从表1可以看出,在汉语中,[昨天]的形态表征数量最多,共计31个;[明天]次之,共计24个;[今天]最少,共计20个。具体来说,[昨天]的形态表征类型主要有16种②:“昨天义素+词缀”(计9个,如“昨而子、昨儿”)、“夜晚义素+词缀”(计4个,如“夜儿、夜个”)、“昨天义素+天义素”(计2个,即“昨天、昨日”)、“昨天义素+天义素+词缀”(计2个,即“昨日子、昨日个”)、“夜晚义素+天义素”(计2个,即“夜天、夜日”)、“方位义素+天义素”(计2个,即“前日、上日”)、“昨天义素”(计1个,即“昨”)、“天义素+昨天义素”(计1个,即“日昨”)、“昨天义素+早晨义素”(计1个,即“昨朝”)、“昨天义素+下午义素”(计1个,即“昨晡”)、“昨天义素+过去义素”(计1个,即“昨昔”)、“过去义素+指代”(计1个,即“昔者”)、“昨天义素+运动义素”(计1个,即“昨来”)、“夜晚义素+运动义素”(计1个,即“夜来”)、“夜晚义素+运动义素+词缀”(计1个,即“夜来个”)、“夜晚义素+方位义素+词缀”(计1个,即“夜里个”);[明天]主要有12种:“运动义素+明天义素+词缀”(计5个,如“赶明儿、到明儿”)、“明天义素+词缀”(计3个,如“明个、明儿”)、“明天义素+早晨义素”(计3个,如“明朝、明旦”)、“明天义素+天义素”(计2个,即“明日、明天”)、“运动义素+天义素”(计2个,即“越日、来日”)、“运动义素+明天义素+天义素”(计2个,即“赶明天、赶明日”)、“顺序义素+天义素”(计2个,即“翌日、次日”)、“运动义素+明天义素”(计1个,即“赶明”)、“运动义素+早晨义素”(计1个,即“来朝”)、“明天义素+时间介词”(计1个,即“明当”)、“早晨义素+天义素”(计1个,即“旦日”)、“运动义素+天义素+词缀”(计1个,即“明日个”);[今天]主要有11种:“今天义素+词缀”(计4个,如“今个儿、今儿”)、“指代+天义素”(计3个,如“此日、是日”)、“今天义素+早晨义素”(计3个,如“今朝、今旦”)、“今天义素+天义素+词缀”(计2个,即“今日个、今日儿”)、“今天义素+天义素”(计2个,即“今日、今天”)、“今天义素”(计1个,即“今”)、“今天义素+方位义素”(计1个,即“今下”)、“时间介词+今天义素”(计1个,即“即今”)、“时间介词+天义素”(计1个,即“即日”)、“天义素+方位义素”(计1个,即“日下”)、“今天义素+天义素+早晨义素”(计1个,即“今日早”)。由此可知,三者的形态表征呈现出“[昨天]>[明天]>[今天]”的层级差异。
在表1的基础上,我们绘制了[昨天][今天][明天]形态表征的演变历程图,具体如图1所示:
图1显示,汉语[昨天][今天][明天]的历时形态演变均呈“∨”型态势,表现为“先降后升”。第一阶段,三者的形态表征数量大体相当,[明天]略占优势,[今天]和[昨天]紧随其后。第二阶段,三者均缓慢下降,并基本持平。第三阶段,三者都急剧上升,[昨天]发展最为迅猛,并占据绝对优势,[明天]次之,[今天]最后。整体来看,[昨天]的形态演变波动最大,[明天]次之,[今天]则发展最为平稳。
三、英语[yesterday][today][tomorrow]的形態表征特质
本文的英语语料主要来自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14]、Collins Cobuild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15]和英语国家语料库。我们对[yesterday][today][tomorrow]形态表征的历时演变进行了考察、统计,具体如表2所示:
从表2可以看出,[tomorrow]的形态表征数量最多,共计65个;[yesterday]次之,共计39个;[today]最少,共计22个。具体来说,[tomorrow]的形态表征类型主要有7种:“介词+明天义素①”(计29个,如“tomorrer、tomorrow”)、“限定词+明天义素”(计15个,如“the morrow、the morn”)、“顺序义素+天义素”(计9个,如“?fteran d??e、next day”)、“明天义素+天义素”(计4个,如“mor?end??e、morne-day”)、“限定词+明天义素+天义素”(计4个,如“the morwe day、the morrow-day”)、“介词+明天义素+天义素”(计3个,如“to morwe day、to morowe day”)和“明天义素”(计1个,即“morewe”);[yesterday]主要有4种:“昨天义素+天义素”(计28个,如“?eisterday、yesterday”)、“昨天义素”(计7个,即“yest、yester”)、“顺序义素+天义素”(计3个,如“lattste da??、last-day”)和“昨天义素+天义素+词缀”(计1个,即“yesterdayness”);[today]则只有两种:“介词+天义素”(计16个,如“to-d??、today”)和“限定词+天义素”(计6个,如“?e day、this day”)。由此可知,三者的形态表征呈现出“[tomorrow]>[yesterday]>[today]”的层级差异。
在表2的基础上,我们绘制了[yesterday][today][tomorrow]形态表征的演变历程图,具体如图2所示:
图2显示,英语[yesterday][today][tomorrow] 的历时形态演变均呈“∧”型态势,表现为“先升后降”。第一阶段,[yesterday]的形态表征数量略占优势,[today]和[tomorrow]发展相当。第二阶段,三者均有所上升,[tomorrow]发展迅速并占据主导地位,[yesterday]较之[today]略占优势。第三阶段,三者均呈下降趋势,[tomorrow]虽然下降最为显著,但仍居于首位,[yesterday]和[today]则紧随其后。整体来看,[tomorrow]的形态演变波动最大,[yesterday]次之,[today]则发展最为平稳。
四、总体讨论
本次研究发现,汉英[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表征特质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汉语[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表征呈现出“[昨天]>[明天]>[今天]”的层级差异,英语则为“[tomorrow]>[yesterday]>[today]”。汉语中,[昨天][明天][今天]的占比分别为41.33%、32.00%和26.67%,侧重[昨天];英语中,[tomorrow][yesterday][today]的占比分别为51.58%、30.95%和17.47%,侧重[tomorrow]。第二,汉语[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表征类型较英语更为复杂。英语中,形态表征类型最多不超过7种,主要是根据基本表征类型进行同源变换;汉语中,形态表征类型最多的则有16种,主要是通过部分代整体(如“夜日”)、添加后缀(如“昨儿”)或位移动词(如“昨来”)等多种手段进行。第三,汉语[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演变均呈“∨”型发展态势,表现为“先降后升”;而英语均呈“∧”型发展态势,表现为“先升后降”。汉英[今天]的形态发展平稳,而[昨天]和[明天]的形态演变波动较大,其中,汉语[昨天]波幅最大,英语[tomorrow]波幅最大。
在很大程度上说,汉英[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表征层级差异主要是缘于汉、英民族的时间观念的不同。有学者指出,人类经验所遵循的途径、产生的心理法则大体一致,其共通的思维方式和认知规律映射到语言上就表现为语言内部机制的相似性[17](P54)。认知主体受生物体的解剖学原理和心理认知的共同作用,常以自我为中心,立足“现在”,面向“过去”或“未来”[18](P182)。心理学研究也表明,儿童对时间单位的习得受客观参照、实践经验、年龄等多重因素的影响而存在次序等级,一般会以“自我”为中心,先习得易于感知的时间词汇如“今天”,然后以“今天”为中心向外延伸[19](P692-693)。受地理风貌、文化传统、风俗习惯等因素的影响,汉民族尊重传统与历史,注重经验总结,表现为后馈性思维;而英民族着眼未来,开拓进取,体现为超前性思维[20](P326-329)。具体来讲,半封闭的东亚大陆加之错综复杂的地形地势,以及封建君主专制制度下的重农抑商政策,使得中华文明具有一定的保守性,强调经验总结。同时,受儒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奉天法古”与佛教“轮回说”“命运前定论”等思想的长期濡染,汉民族注重传统与历史,借鉴经验与教训,逐渐形成一种主体意象性思维,睽重过去。相较而言,英民族多山环海,国土面积狭小,海外贸易发达,这些因素均锻造了该民族善于求索、拼搏未来的性格。同时,受基督教“原罪说”“末世审判说”的长期熏染,以及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对智慧与真理的追求,该民族逐渐形成预测性与前瞻性的客体对象性认知思维模式,偏重未来[21](P46)、[22]。总之,汉民族的后馈性时间思维方式和英民族的前瞻性时间思维方式,驱动两大语言社团对不同时间概念的加工与表征产生倾向性差异。汉语为过去取向语言,英语为未来取向语言[10](P643)。可以说,汉民族对过去的高关注度,驱动汉语偏好[昨天];英民族对未来的高关注度,促动英语偏爱[明天]。
与此同时,汉、英民族的时空性思维差异也导致了汉语[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表征类型较之英语更为复杂。汉民族偏好空间性思维,英民族偏爱时间性思维,前者往往为多元思维,后者常常为单元思维[23](P44-45)。多元思维意味着汉民族易于借助多种形态手段表征时间概念,整体表现较为灵活。汉语时间词的模糊表义取向[10](P651),使其在守时、计时和用时上存在一定的模糊性,出现大量部分代整体的语言现象,经常借用“夜晚义素”和“早晨义素”对典型时间概念进行表征。如:“东风寒似夜来些”(北宋贺铸《减字浣溪沙》),现在仍在用“夜晚义”来表征[昨天],如:“夜天咱认下的那个字,你忘了没?”(马可《夫妻识字》)这一表义模糊性也会导致汉语时间词的语义外延,“昨天”和“明天”能分别泛指过去和未来,如:“批判清儒不是为了昨天,而是为了明天。”(王力《略论清儒的语言研究》)相形之下,单元思维多是一种线性思维,相关时间概念的形态表征手段整体较为单一严格。英语时间词的精确表义取向性[10](P651),使其高度追求时间的精确性、即刻性与简洁性,因此,[yesterday][today][tomorrow]的形态表征相对简单,多为同源转换,即在原有词根的基础上添加词缀。此外,该民族的线性时间观,使得三者时间表征呈现有序排列,以“today”为基准,上推一天为“last day”,即“yesterday”;下推一天为“next day”,即“tomorrow”。追溯三者词源可知,“yesterday”中的“yester”同“last”,“today”中的“to”同“this”,“tomorrow”中的“to”同“next”。汉语的强空间性特质,促动其使用“运动义素”或“方位义素”等空间概念,对典型时间概念进行表征;而英语的强时间性特质,驱动其聚焦时间义素,如“天义素”等[24](P158)。需要强调的是,汉英时空性思维差异还导致汉语相关表达的能产性较高,表征类型多元,涉及多种义素;而英语相关表达的能产性较低,表征类型单一,相关义素主要为“昨天义素”“天义素”和“明天义素”。这也是汉语相关表达在后期不断增长,而英语相关形态演变趋于稳定、数量下降的主要原因。
综上所述,汉语[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表征呈现出“[昨天]>[明天]>[今天]”的层级差异,英语则呈现出“[tomorrow]>[yesterday]>[today]”的层级差异;汉语的形态表征类型较之英语更为复杂;汉语的历时形态演变表现为先降后升,英语则表现为先升后降。需要说明的是,本研究只是进行了初步尝试,还有诸多问题需要深入探讨,如从类型学视角审视时间表达[昨天][今天][明天]的形态表征特质,探寻其普遍共性,或系统梳理时间词、时间短语,从语言表征及其空间化等多重视角探析相关问题。这些都值得我们关注和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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