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区记(组篇)

2021-09-05 19:09马行
回族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黄羊皮卡车牧人

马行

扎伊尔山顶上的黄羊

勘探队的大本营驻扎在克拉玛依扎伊尔山南山口。早晨,我想上工地,却突然找不到车了,我平时乘坐的那辆猎豹越野车上了另一条勘探测线,大本营车场只剩下一辆装甲车模样的新型越野车。那是汽车制造厂指派到勘探队的试用车,还没有正式订购。厂家的两个驾驶员,好像是进城去了,副队长吴庆恩找来钥匙,把车发动起来。

越野车在戈壁滩上走着走着,车轮嘎嘎作响,停下车一看,只见好几个车胎上都缠满了铁丝,牧人用来隔离牧场的废弃铁丝。同车的车管组长张成平钻到车身下,用双手去解铁丝,可根本使不上劲儿。他就返回车厢找铁钳,可铁钳锁在了工具箱中,而工具箱钥匙却在厂家的驾驶员那儿。

大约一个小时后,驶来一辆皮卡车,我上前把车拦住,说明情况,想借用一把铁钳。那皮卡车是从塔城方向来的,要到前面一个工程点办业务,司机说自己时间比较紧,办完事还要回塔城。我当即承诺等我们解下铁丝,就把铁钳给他送到工程点。

半小时后,我们用铁钳把各个车胎上的铁丝全部清除掉了。越野车再次前行,三五公里后,突然发现,右侧的山顶上一只黄羊站在那儿。

黄羊,在体格、习性等方面,不同于人们常见的山羊、绵羊。山羊、 绵羊喜欢与人类在一起,直至成为人类的一盘菜,但黄羊不同,黄羊从不信任人类,它们一直与人类保持距离,一直努力生活在人类的视线之外。

而这只黄羊,正静静地站着,抬起的头,微微向左转。它所在的山体是波浪一样连绵的,而它占据的那个山头又是最高、最显眼的。它站在那儿,像一块飞来的石头,又像一个雕塑。它的毛发金黄,并且,身边的阳光连同整个山顶也是金黄的。我连连惊叹,黄羊、阳光、山顶,共同组成的是一个梦幻般近在咫尺的金色世界。这黄羊,也是我自进入克拉玛依地区以来遇到的唯一一只黄羊。

它,连同整个山顶,美得通透,美得令人叹为观止,令人想哭。

它,连同整个山顶,又是那样孤独,那样安静,孤独安静得令人想哭。

它,从哪儿来,又在那儿想什么呢?

这时,吴庆恩问我拍不拍黄羊。他这一问,我犹豫了一下。刚才越野车抛锚,已耽搁了两个多小时,现在时间显得特别紧,我们必须尽快赶到测线上去。另外,我答应了那个好心的皮卡车司机,一用完就把鐵钳给他送过去,如果去晚了,他走了另一条戈壁路,我们就找不到他了。我想,既然答应人家了,就不能失信。我对吴庆恩说:“走吧,还要赶时间呢,等返回时再停车拍。”

我们交还了铁钳,又到测线上办完事,等再回到偶遇黄羊的地方已是黄昏。我们停下车四处张望,却已不见黄羊。

显然,它已经走了。它走的时候肯定很孤独,它不仅把山顶上那片金色的阳光带走了,也把我的梦带走了。找不到它,我是多么失魂落魄,我感觉,整个扎伊尔山,整个克拉玛依,也都失魂落魄。我感叹,我与这只金色黄羊的缘分,怎么如此浅如此薄。

可是,我不甘心与金色黄羊就这样失之交臂,我是真的不甘心啊。已走下驾驶室的吴庆恩说:“它肯定是走了。”是啊,它肯定是走了。作为扎伊尔山之精灵,它曾把最美的自己、最美的世界展示给了我,我却因为行色匆匆,没来得及停下脚步多看它一眼。此时,吴庆恩已回到驾驶室,开始发动车。我下意识地又把照相机端了起来,向着金色黄羊曾经站立的地方,按动快门,拍下了一个空空的山顶。

403大峡谷的神秘图形

从柯坪县城向东北方向百余公里,有数条大峡谷。其中一条无名无姓,是典型的无人区。因为有一条二十余公里长的名叫403的勘探测线与大峡谷基本平行,我们勘探队就把无名大峡谷叫作403大峡谷。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403大峡谷最宽广的地方有两千米,最狭窄处不到一米,且两边山体的形态和色彩极不对称,西边是阴森恐怖的黑色山脉,东边多是直上直下的赭红色悬崖峭壁。

那悬崖峭壁,陡得漫不经心,峭得多姿又险峻。我在403大峡谷里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崖壁底部散布着大量一元硬币大小的圆形风化石片。石片颜色丰富,有灰色,有黄白色,也有褐色。我捡起一片,感觉其硬度近似砂岩,不算高,轻轻一掰就断成了两片。再捡起一片,再一掰,又断了。

俯拾即是的圆形风化石片,尽管硬度不高,其规格和形状却堪称奇特,全是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厚度,一样的浑圆。

更为神奇的是,崖壁上还印刻着碗口大小的图形。图形多是两个相叠的白色圆环或圆面,偶尔也有三四个圆环圆面重叠在一起,极个别的有点儿像奥运五环。

最不可思议的是图形的线条,无论粗细还是弧度,都像书画大师用毛笔蘸着白色颜料精心所画。

无人区,包括这403大峡谷,尽管与人类文明相隔离,却能不时带给我惊喜、惊讶、惊叹!

我一直认为,无人区的枯寂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枯寂,它的荒凉也不是真正的荒凉,它只是没有人类的足迹罢了。千万年来,无人区拥有着太多太多不为俗世所知的神秘与奥妙,那所谓的枯寂与荒凉,其实是另类的“繁华”。

我向前又走了几步,去看另一块崖壁,上面的图形也是如此。继续向前,崖壁上的图形还是这样。正当我对着图形发呆的时候,有个勘探工人走了过来,对我说:“就这圆环图形啊,从这儿向前向后,大约三四公里, 多的是,全都一模一样,我也觉得奇怪呢!”又有一个勘探工人凑上来说:“这地方就是有点儿邪乎,四周多是可怕的黑色山脉不说,还多了些这样的奇怪图形。这地方是柯坪无人区的腹地,要不是推土机推了一个月的路,勘探队也进不来,至于古人,更不可能来过。”他把自己的工帽帽檐儿拽了一下,又若有所思地说:“唯一的可能,就是外星人来这儿画的!”

吃中午饭时,在临时搭建的露天土灶前,大伙儿或蹲或站,又议起那些神秘图形。我看了看,勘探队的各路“神仙”差不多都在,有多年的勘探专家,有专门学地质学的,有古生物专业的,也有木工,还有来自四川广元和大凉山的几个山民。大伙儿七嘴八舌,侃来侃去。

“这么多整齐划一的图形,根本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也不可能是我们人类所画。”

“这图形线条就像天之文字,会不会是天书啊。如果是天书,那我们凡俗人,是不可能读懂的。”

“依我看,这就是自然形成的图形。可是,如此力透石背、入石三分,又让我很纳闷很不解。”

侃了半天,到最后,也没能理出个头绪。

都说天书难解,可是,凭着一名老勘探队员的直觉,我有一个判断:这些图形也许不是单一的图形,而是隐士一样,隐居在403大峡谷的多维生命体;如果我们人类足够敏感,足够有耐心,有朝一日,也许能够认识并读懂它们。

不过,我另有一个看法,“它们也许不是天书,而是时间之书。它们刻录在崖壁上,或许不是要给人类看的,它们的读者,也许是403大峡谷中放慢了速度,直至一次次停下脚步的时间”。

其实,不仅时间,整个403大峡谷的空也是一种慢,一种停下了亘古脚步的轻与虚。

勘探队收工后,我从大峡谷撤退,再次回到另一个时空,回到人间。

在距离柯坪县城西仅四十公里的克斯勒塔格勘探大本营,借助时断时续的网络信号,我把崖壁上的图形符号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一个爱好书法的朋友看了,当即留言:“能不能多拍几张,那些圆形符号,那线条,太神奇了!”还有一位阿克苏朋友打来了电话,说要去看看。阿克苏距离柯坪不算远,我就把具体方位告诉了他,同时也提醒他,图形所在位置距大峡谷入口约一百二十公里,是三无地带,无人类踪迹,无通信信号,无道路。

当时,是零下二十度左右的寒冬,别说大峡谷内,即使峡谷外的戈壁滩上,也是不见人的。唯夏秋时节,会有极少的驴友、探险者试图进入大峡谷,可他们也只能局限于峡谷入口段十五公里以内的区域。

朋友们的话,激发了我想重回403大峡谷的念头。可是,由于勘探队已收工,想凭一己之力再返回,已根本不可能。就算是探险经验最丰富的老勘探队员,也无成功的可能。这是因为,施工期间的勘探队,凭借着由交通、电台通联、后勤补给等组成的完备保障体系,才深入到了大峡谷的角角落落,而收工撤离的同时,为了保护地表形态,已对测线上的临时道路、土灶、坑洞等都作了恢复性的整理、填埋。

望着仅有的几张图形符号照片,我才发现,有好多该拍的图形都没有拍下来。更为后悔的是,当时捡了好几块硬币大小的圆形风化石,都收藏了好几天了,可要撤出大峡谷的时候,我居然嫌它们不够坚硬,随手扔掉了。

现在想想,恍惚间,有“庄周梦蝶”之感:也许不是我把圆形风化石扔下,而是圆形风化石因为不愿离开大峡谷,就索性主动与我分手了。

这真是可叹!我呢,都搞不清自己与403大峡谷神秘图形的缘分,到底是深呢,还是浅。

戈壁滩上骑摩托车的人

那些天,我们的皮卡车一直在柯坪山下的戈壁滩上穿梭行驶。

俗世拥挤,俗世外的戈壁滩,却是如此开阔。整整五天,我没有遇到任何行人,也没遇到牧人的骆驼或羊群。

直到第六天上午,我们的皮卡车由西向东行驶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辆摩托车驶过来。近了,发现骑车人是一个中年男子,后座上的女子头系宽大的围巾,看上去应该是他的妻子。会车的时候,尽管皮卡车驾驶员小荣减缓速度,直至把车停了下来,可车轮碾起的长达十几米的漫天沙尘却扑向了摩托车上的两个人。按说,这会让摩托车上的人很恼怒。想不到,中年男子并不在意,脸上的表情平静而专注,女子也只是轻轻低下了头,仿佛根本没有呛人的沙尘。

摩托车突突着,加了速,冲出沙尘飞扬的包围圈,向西继续行驶。我忍不住替摩托车上的两个人犯愁,路太远了。我们刚从西边过来,以皮卡车的七十公里时速计,我们已在戈壁滩上行驶了四个小时。这也就是说,这摩托车至少还要行驶二百八十公里才能走出戈壁滩。而戈壁滩外,是骆驼刺稀疏的荒漠牧场,依然少有人烟。

我想,在戈壁滩的尽头,在荒漠牧场的某个角落,应该有他俩的家。那个家中,门上应该挂着花布门帘,窗台上应该蹲着一只懒洋洋的花猫,院子一角还应该长着几株月季花。

我回过头,又远远地看了看。摩托车的声音已听不到,车上的人也看不清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越来越远的点。

这乍看起来是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一名女子在行驶,其实不是这样的。依我看,这是中年男子和女子以柯坪山下的戈壁滩为支撑平台,驮着整个天空在行驶。這也不知是哪位命运之神,把那么大的苍茫、辽阔以及天空,如此放心地交给了这骑摩托车的人。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戈壁滩上最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我们勘探队来了,也不是勘探队的人发现了什么宝藏,而是一辆寻常而又陌生的摩托车正在行驶,正在远去。

在摩托车的后面或是前面,时间得以消解,古代、现代以及未来的界限也不存在了,留下的只有无始无终、无遮无掩的广阔虚空。

这些年来,我的戈壁滩生命体验是,在戈壁滩上偶遇的那些陌生人,都是与我有缘的亲人。这话反过来说就是,如果不是与我有缘的亲人,是不会到这戈壁滩上来的。所以,每当我在戈壁滩上与某个行者、某个牧人相遇,都会倍感亲切,倍感生命能量的强化与扩大。以至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孤独至极,就到戈壁滩上或沙漠边缘散散步,走一走。

而这骑摩托车的人,不仅是与我有缘的亲人,还很有可能是另一个我。他的远方,就是我的远方;他的贫穷,就是我的贫穷;他的富有,就是我的富有;他的家,就是我的家。

这样想着,我再次回头去看。那摩托车已经看不到了,视线尽头,只有一条隐约的戈壁地平线。

唉!我想知道,在这戈壁滩上,在这俗世的外面,这对夫妻模样的人,还要行多远的路,才能回到家。

大柴旦的两个沙丘

勘探队驻扎在青海西大柴旦的时候,队部大院正南方有两个沙丘。每天,我只要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就能看到。若站在大院中,则能看到沙丘全貌。

两个沙丘,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颜色金黄,一个颜色浅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并且,还会挪动,或向左,或靠右。

沙丘所在的地带不是沙漠,也不是戈壁,而是梦幻般的大柴旦草原。我目测了一下,从队部大院到沙丘的距离约有三公里。或许是这两个沙丘在草原上太特别、太显眼了,以至于我有事没事就盯着两个沙丘看了又看。

看得久了,总觉得这两个沙丘不是寻常沙丘,身上有一股很执着很认真的劲儿,还有性别,一阴一阳,一雌一雄。

有一天,我向当地的一个哈萨克族牧人打听这两个沙丘的来历。牧人抬头望着沙丘,很认真地掐着指头数了又数,突然间,他笑容绽开,十分肯定地说:“十七年了,不会错的,那时我还在大柴旦行委驻地读中学,好像是春天,当时接连刮了好几天大风,等大风一停,就有了这两个沙丘,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刮来的。”

“那时,大小也这样?”

“不是的,那时要小得多,可这沙丘会生长,像羊羔子一样,长了五六年,就长大了。奇怪的是,这几年却不再长了,个头儿也似乎不再变。”

“我们勘探队刚来时,它还在大院的正前方,这才两个多月,已经很明显地向东挪了十几米。”

“哦,你说得对,他俩是会走的,我忘了告诉你,他俩的位置原来是在公路的西边,离这儿还有好几公里呢。现在,不刮风还好,只要一刮风,他俩就挪动。”

牧人特别热情,“我们家原来就在你们勘探队所在的这个位置,前几年,大柴旦行委建牧民定居点,我们就都搬到行委驻地最东边的那个牧民定居点了。”

牧人还给我留了他的电话。牧人说的那个定居点,我曾去参观过,清一色的二层小楼,很整齐,也很漂亮。

牧人走远了。我想,这两个沙丘也许贪恋与牧人们生活在一起,用不了多少年,说不定就会挪到定居点附近了。直觉告诉我,这两个沙丘其实是恋人,是一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私奔而来的恋人。只是,我有点儿不明白,不知他俩为什么选中了这远在青藏高原边缘的大柴旦草原。

也许是无聊吧,接下来,我只要有了空闲,就坐在勘探队队部大院中,看两个沙丘肩并着肩、手牵着手,看那难舍难分、不离不弃的样子。

慢慢地,观看沙丘似乎成了我最看重的事情,似乎比勘探队能否探明地下构造找到超级矿藏更重要。而我的荒谬还有,我不仅仅是观看,还越发喜欢上了两个沙丘。

不能仅仅限于远看,要近观才好。带着这个想法,一个下午,我、摄像记者虎子、勘探队支部书记老杨,徒步一个多小时来到了两个沙丘旁。到了近前,才发现两个沙丘其实并不小,还蛮高大,近似两座小山。太阳的侧光下,沙丘坡上那几何图形一样的条状沙纹,犹如汉唐衣裳飘逸的裙带,煞是好看。

我不时蹲下身,捧起一些沙,看沙粒从指间爽滑地流。那沙粒的大小尤其匀称,也洁净,没有丁点儿杂质。再就是,大个头儿沙丘的沙粒比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粒要稍小一点儿,色彩特别像是陕北毛乌素沙漠沙粒的那种黄;而小个头儿沙丘的沙粒,无论大小和色彩,都极似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沙粒。

两个沙丘的北面,还有一小片高不足两米的细沙。我抓起一把细沙,又抓起一把细沙,那手感好极了,分外绵软,仿佛抓起的是黄河边上的细腻流沙。

难道,这里的沙丘,与千里外的黄河也有关联?我想啊想,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就不再想了,干脆脱下鞋子,赤着脚往上攀登。

站在沙丘顶上,放眼四望,但见大柴旦草原无边而又碧绿。有三五匹马儿正在低头吃草,有一群白色的羊,因为距离较远,看上去宛若一片垂落的薄云。而两个沙丘,就像草原上的两个主人。

是的,草原上的两个主人,我坚信,真实情况肯定是这样的!他俩的挪来挪去,看上去很随意,好像漫无目的,其实不是的,那是他俩要看守、放牧自己的马儿和羊群。刮大风的时候,他俩不像别的沙丘那样飞沙走石,而是静静地走,慢慢地挪,就是为了尽量不让马儿和羊群受到惊吓。当然,如此谨慎而行,也是为了不弄伤脚下的青草与流水。

又过了半个月,我们勘探队开始准备撤离。我想,这次撤离后,也不知何時才能再回大柴旦,再见到这两个沙丘。毕竟,这两个沙丘,不仅是一对痴情的恋人,不仅是大柴旦草原的主人,也是我的朋友!

就在撤离的最后一天,为了有个留念,我专门跑到两个沙丘前,拍了张合影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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