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楠
一、厨房与独立空间,不能两全
2020年4月,新冠疫情导致全世界停摆,我却准备横跨半个美国从圣路易斯搬家来洛杉矶。按照城市规模换算到同等位置的中国城市,我大约是从石家庄搬到上海。大城市带给人最直观的感受是房价高到离谱。来美国的前四年都住在中西部,我已经习惯和另一个女生室友同住一间两室两卫的研究生公寓,租金包括水电七百美金出头,客厅宽敞,厨房挺阔,包括洗碗机在内的所有设备一应俱全,东西坏了很快有人响应,我换过三个室友,但是从来没有为了任何事情红过脸。
在洛杉矶找房,当然也想遵循这种标准,最好是学校的宿舍,房型方面,可以是单身公寓(studio),或者各自带独立卫浴的两人间。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是在痴人做梦。南加大每月的生活补助约为两千一百元美金。申请学校宿舍当然可以,但和我待过的中西部大学不同,南加大宿舍要“摇奖”,也就是说,填完个人信息以及交完申请费之后,并不能保证你会“摇中”。损失点申请费就算了,两人间每个月要一千三,我根本负担不起,看到单身公寓只要一千,我心动地点进去看了,没想到只有一个“迷你厨房”(kitchenette),听上去似乎很雅致,但里面真正的意思是只有冰箱和微波炉,没有灶头。
放弃学校宿舍后,我就在网上找房。美国人最常用的是克雷格列表(Craigslist),这是个大型免费分类广告网站,上面时常有房主直接挂出自家公寓的出租信息,因为免去中介环节,价钱会相对适中。但是,因为缺乏信息核验,克雷格列表上骗子很多。我碰到过好几回,有些房主让你填好申请表,而后回复他们是一对老夫妻,已经搬到了别的城市,很希望找个可靠的人帮他们照看房子,这是为什么他们愿意在租金上让步。“你的背景看起来是我们要找的人,”房主会这么说,“等你一付租金,我们就会把钥匙快递给你。”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套路我还将信将疑,到了第二第三次,我已经确信这些人是百分百的骗子,有时候他们还会用宗教信仰给自己增加可信度——我们一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信件结尾总是“愿上帝保佑你”。
这些欺诈陷阱让我明白,因为当时我的肉身还在圣路易斯,不能实地看房,还是要通过中介来找房比较稳妥,于是我搜索的范围也扩大到各种租房网站、脸书(facebook)等。南加大附近有几家房产中介垄断各种房源,但是我所能负担的是一栋大房子里的单间。这种和很多人合租的形式在加州被称为“共同居住”(co-living),听起来像某种健康又新潮的生活方式。有栋房子看起来很靠谱,租金加上水电不超过九百,这么便宜是因为现在的租客想要找个一门心思读书的南加大研究生,安靜,随和,而且愿意遵守严格的守则:不留客人过夜,访客只能于周一至周五上午十点至下午四点期间来访,而且只在公共部分逗留。我想了想,反正我在洛杉矶举目无亲,博士第一年估计也是专注学业,再加上疫情的众多不可控因素,或许这间房适合我修身养性,可当我问到卫浴的时候还是打起了退堂鼓,要和两个室友合用一间浴室,我担心可能引发的矛盾。就这么徒劳无获地找了两个月,我明白按照自己的经济状况,必须在只有“迷你厨房”的单身公寓和所谓的“共同居住”之间二者选一。我不能想象自己一年到头只吃微波炉的“叮叮”食物,所以只能选择多人合租。回望前几年的经历,我对自己说,只要有独立卫浴,矛盾就可大大减低,正因为如此我签下了之后租住的房子,管理方是一家叫Tripalink的房地产创业公司,创立者之一还是中国留学生,他们把旧房子回收重建,把原先至多是三室一厅容量的单元划分成众多带独立卫浴的小卧室,共享客厅和厨房。我租的房间一千出头,包括水电互联网在内,提供包括床垫的基本家具,可说是拎包入住,但当然有致命伤:我必须和五个室友一同分享客厅和厨房。我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既然公寓在南加大附近,租客多半是南加大学生,或许大家可以一同制定一些规矩;我从高中就住校,从没有跟任何室友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万一发生摩擦,一人让一步,没什么解决不了。
二、从蜜月到隐忍
八月一日,几年前在上海教过的学生来洛杉矶机场把我接到新家,开门进屋的时候感觉还不错,这是一栋簇新的公寓楼,一切都无比敞亮,客厅有高大的落地窗,厨房的电器全是三星。我的卧室和卫生间虽然小,但不管怎么样,关上门就是自家领地,六根清净。
如今已经快一年过去了,我还记得最初两周的生活就像加州的阳光那样和煦怡人。和我同一天搬进来的两位室友分别叫海伦和马克。他俩是高中好友,来自马里兰州,都是非裔,不仅年轻,而且一看就有运动习惯,身材姣好,皮肤紧致,穿衣也品位独特。
他们来的当天就去超市买了一些碗盘放在架子上共享,我也马上从网上订了垃圾桶、垃圾袋、锡纸、纸巾等等作为补充。发现浴室没有浴帘的时候,我给马克发了短信,问正在购物的他们能不能帮我先买一下,他们立马答应。那晚,我们一起订了附近的墨西哥菜,一聊才发现这两位是专门来追求演员梦的。
最初的两周只有我们仨。早晨,他俩会在客厅里铺瑜珈毯,跟着音乐做拉伸。我也起很早,时而出门跑步。午后,他们偶尔会在房间里练台词,其实当时就发现我们租下的公寓造价低廉,墙壁薄,隔音差,但或许是因为我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很好,所以我享受这种正大光明的“偷听”,听完还忍不住发短信告诉海伦和马克他们的演绎棒极了,而他们会在下一回客厅相见的时候给我拥抱。
我也开始喜欢所在的社区,邻居多是墨西哥裔,每家每户都把房子刷成彩色,还打造各式热带花园,阳光下,这个夏天的世界生机勃勃,五彩缤纷。走路十五分钟就有一家大超市,东西很便宜,在中西部憋了四年的我第一次在超市里看到了新鲜海产和这么多果蔬,特别兴奋。海伦和马克显然也很对新生活充满期待,马克天天嚷嚷着想让Tripalink把客厅里的餐桌换成沙发,这样大家可以坐在一起看电影。
和很多蜜月里的夫妇一样,我们也以为美好的生活将会这样延续下去。
八月十五日,公寓忽然变得喧闹起来,两位新的室友搬来了。一位叫安迪,拉美裔,南加大的本科生;另一位叫珍妮,是已经毕业的中国留学生,如今在洛杉矶工作。安迪拎着一个箱子就入住了,珍妮搬进来的时候动静要大得多,公寓的房门整晚大开着,空调被调到很低,两个朋友帮她把一个接一个大纸箱搬进屋里。那天,海伦、马克和我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门外的乒乒乓乓,依稀感到未来的日子会不一样。
那一晚是我来洛杉矶后第一次失眠。大概午夜两点的时候,我被冻醒,只好披着衣服去客厅看空调的温度,不知是谁调到了摄氏19度。我从圣路易斯上飞机的时候,想着往后就和中西部的严冬永别了,只带了一床被子。那一刻,我把温度调到25度,但还是整晚冷得睡不着。
第二天,虽然还有一个房间空关着,我们五个租户在客厅聚齐,划分着冰箱和公用储物空间。安迪年纪最小,但一副经验老到的样子,说他会从学校的实验室里给我们带标签纸,这样我们可以把私人空间标好,大家都可遵守边界。厨房里一共五个储物柜,其实每个人可以得到一个,但因为马克和海伦一开始把共享的厨房用具放到了一个柜子里,我觉得自己东西不多,所以只用了半个储物柜。很快,刚来的中国姑娘珍妮就把我的另半边占满,还把她前一晚搬来的大箱子里的高压锅、搅拌机、电水壶、烤面包机林林总总全部摆放在橱柜上,橱柜立刻被填满了。要到半年后珍妮搬走,我才知道她除了我另半边的储物柜,还自己占了一整个柜子,其他人都和我一样只占了半个。
我提出自己怕冷,已经预订了一床新的被子但还没到,如果可以,希望空调的温度不要低于摄氏23度。大家都同意了,唯一有意见的是珍妮的男朋友比利。比利家里是台湾人,但他是加州长大的华裔美国人。他住在另一栋Tripalink公寓,但几乎每天都到珍妮这儿来报到。珍妮用很多方式软磨硬泡,先告诉我比利的房间闹虫灾,所以只能住在她这儿,而后是教我如何把我房间里的风扇调小。我则请她进屋感受,因为我的房间毗邻客厅,空调打得最猛。在空调调低调高上打了几天拉锯战之后,以珍妮房间晚上开窗告一段落。
空调或许只是一切的序曲,从珍妮搬进来的第二天开始,海伦和马克再也不在客厅做瑜伽了。每天晚上七点开始,珍妮做饭等待比利过来,我绝对不可能错过比利的到来,因为两人会把电视机开得很响,有时是湖南卫视的综艺节目,有时是美国最新的电视剧,大概八点,晚餐上桌,两人吃饭都“吧唧嘴”,而且可以从八点吃到十点,有时候十点还会吃夜宵,每一次我塞上耳堵睡觉的时候,外面的电视还响着。
当时我认识了现在的男友,他已经在洛杉矶住了六个年头。他一直告诉我必须跟珍妮正面交锋,说清楚他们这样喧闹影响我正常的学习和休息。但或许我习惯了美国中西部的礼尚往来,又或是骨子里还有着中国人“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思想,几次想出门跟珍妮说,最后都作罢:这又不是学生宿舍,他们上班族晚上回来是想看电视放松的,不像我这样要勤学苦读的;再说,有人是夜猫子,有人是早鸟,在这种群租公寓里,早应料到这样的不便。
思来想去,我还是给自己塞上耳堵,继续写作业,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上床睡觉。
大概是入住的第三周,我们发现了安迪的蹊跷。标签纸他再也没有提起,这个在客厅里永远是翩翩君子的男孩子一到晚上,总是不知道在跟谁说话,而且他时而大呼小叫,既有兴奋的“耶”,也有诸如“该死”“混蛋”之类的咒骂。珍妮一开始跟我说,“安迪好像晚上在兼职做电台主播。”我也以为是,并说服自己这又是洛杉矶现实生活的一隅。但过了几天后,有天早晨四点醒来的时候我还听见安迪的声音,想来他的“脱口秀”整夜没断过。我立即给安迪发了短信,说自己整宿没睡好。安迪礼貌地道歉,解释说他的降噪耳机掉了,导致他没发现自己这么大声,还说一定不会再犯。然而,只有两晚的清净,安迪故态复萌。
几次三番之后,我们都知道,安迪不是什么电台主播,而是整夜都在打游戏。很快,马克、海伦、珍妮都在手机的群聊里要求安迪安静一些。每次安迪都“诚心”道歉,但永不悔改。
几乎是同样的时间,我发现公寓里有人在吸食大麻,很快发现也是安迪。一个星期有三个晚上,呛鼻的大麻味都会充满我狭小的房间,逼得我要开窗。开窗也有开窗的问题,因为洛杉矶的这区多是工薪阶层,房子之间的距离很近,我窗户外不足五十米的地方就是一家非裔家庭的房子,他们有时候抽烟,有时候放音乐开派对。我几乎是腹背受敌,最終只能以买空气净化器告终。
三、流离失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一天,海伦突然给我和马克发了短信,说要谈谈“房间里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这是英语俚语,意思是虽然明显但却被视而不见的问题。这只“大象”指的仍然是安迪。马克很快上传了一段音频,我本以为马克录下了安迪彻夜打游戏的噪音,想作为证据向公寓管理方投诉,但一听才发现不对,有个姑娘在大喊“不要!”“住手!”我才知道,安迪经常在他的房间家暴女友。
我的房间离安迪最远,所以未曾留意。但是我很快表明立场,如果海伦和马克要做任何干预,我会第一时间参与;再者,因为这间公寓里只有安迪和我是南加大的学生,如需要请校方干预,我可以来沟通。
我们一直留心着,互通有无,珍妮和比利从不参与我们的讨论,仍然每晚看电视,享受饕餮。到了十一月的一个周末,我陪男友到两小时车程外的约书亚树国家公园过生日,刚入住一栋沙漠小屋,葡萄美酒夜光杯之时,我收到马克传来的视频,视频里可以清晰听到三声枪响,而后是警方直升机的轰鸣。就在那个周五,我们洛杉矶公寓的客厅窗外发生枪击,警方即刻封锁整个街区,派出两架直升机在房顶巡逻,打着探照灯,搜寻一名“持枪男子”。
男友也是南加大的博士生,他说,“我早跟你说过,你住的那个街区治安不太好。”而后我们就在约书亚树,通过我手机的群聊接收着来自群租公寓的新闻。街区被封锁了一整夜,比利和安迪都没法进屋,持枪男子下落不明,事件不了了之。就当我们以为又一场洛杉矶生活闹剧落幕的时候,周六晚上,安迪再次家暴女友,马克和海伦决定不再姑息,他们当即报了警,几分钟之后,安迪双手背铐,被警方带走。
周日,男友送我回来的时候反复交代,如果安迪回来,必须第一时间告诉他。我答应了。安迪是在周一晚上回来的,回来的时候谁也没有见到,但因为他给自己的房间装上蓝色的灯泡,所以我们一看到门下的缝隙散发着蓝光,就知道他在里面。
我发短信问马克和海伦会不会担心安迪报复。他俩都说很害怕,事实上,自从安迪回来之后,他们就不太敢出房间。我把安迪回来的消息告诉男友之后,他当晚就赶到了,他说,“我今晚住在你这里,但你明天必须搬到我这里,等能确保你的安全后再搬回来。”
我心里并不想走,早些时候,我跟马克和海伦打包票说自己会和他们一起干预家暴,现在不仅他们报警的时候我不在场,而今他们处于危险之中我还要一走了之。男友知道后决定和马克与海伦分别谈一谈对策,第一,他希望他们认清事件的严重性,如果有更安全的地方可去,不要住在这里;第二,我们向公寓管理方报告此事,告知我们的居住安全受到威胁,看是否能终止我们或安迪的租約;第三,向校方报告,希望校方的有关组织能够干预。
没等我找到校方的联系方式,学校的“《教育修正案》第九条”(Title IX)办公室就已经写邮件联系了我。每个在美国念书的学生都在入学教育时对“第九条”办公室有相当的了解,这是保障大学教育平权的独立办公室。简单来说,倘若在学校里受到了性骚扰、歧视、人身攻击等,都可向该办公室举报,该办公室会在保证举报者隐私的前提下介入调查。我收到的邮件是这么说的:该办公室知悉我是最近一宗家暴事件的见证者,正担心遭受报复,他们希望和我取得联系,看我是否需要进一步的帮助。
男友坚持要陪同我参与“第九条”办公室的所有视频会议。在和“第九条”办公室的风险评估小组会面时,男友担心评估小组直接找安迪谈话会给我带来风险——既然公寓里只有我和安迪是南加大学生,安迪很可能会把校方的一切调查看成是我“告密”后引发的结果。“第九条”办公室则保证,他们处理类似事件非常有经验,他们会说当地警方每周都会把涉及南加大学生的警方记录送来学校,学校必须跟进。
就这样,在秋季学期最忙碌的期末三周里,我流离失所。男友陪我回公寓取东西的时候,我碰到过珍妮和比利,他们还住在那里。我好奇他俩的感受,没想比利说:“我们听说过家暴,但这个事情我们不管。”回到男友家后,我一边赶期末论文,一边和“第九条”办公室交涉,一边还和公寓管理方写邮件。但我早就知道Tripalink会坐视不理,我们刚搬来的那个月里,我怀疑烤箱漏瓦斯,要求管理方派人来查看,管理方两次说会在周五派人来,两次爽约,之后我动员了马克和海伦一起给管理方施压,管理方仍不做反应,最后我只能下最后通牒:“如果你们两天内还不派专人来查看,我会给南加州天然气管理局打电话。”这样,他们才派了人过来。果然,对于安迪的事件,管理方只说已经获悉此事,会找安迪谈谈,并没有回应我们希望提前解除租约的诉求。
男友家虽然是独门独栋的平房,但只有一间又做卧室又做客厅的大间,我没有私密空间。再加上,不管怎么说,这里毕竟是他家,我无形中束手束脚。我嘴上虽没有对他说,但心里还是希望回到自己那间并不消停的群租房里。
住到第三周,我们为了一件小事吵了一架,矛盾第二天就平息了,但男友第一次认真问我是否真想搬回去住,我说是。那天下午正巧是和“第九条”办公室的又一次会议,风险评估小组有了结果,说我遭受报复的风险很低。
“通常,家暴实施者都把最丑陋的一面只留给最亲密的人,一旦进入公共空间,他们甚至给人谦逊、和善的印象。”从事风险评估三十余年的探长说,“这也是为什么在客厅和厨房碰到的那个安迪如此平易近人。从实施家暴到对其他人行使暴力,这之间有很大的跨度。目前来看,被警察带走让安迪得到有益的教训,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行为将会对他的学业、职业以及自由等产生严重的影响。”
三周以来,我一直和马克、海伦保持着联系,他们也告诉我,从警局回来之后的安迪比以前本分很多,连游戏也不太打了。
综合了这两方面的意见之后,男友才放心地把我送回家。回到自己的“狗窝”,为了庆祝自己重获独立空间,我乐呵呵地去附近的超市采购食材,等把新鲜蔬果提回来,打开冰箱,才猛然发现,珍妮早就趁我不在,把原本属于我的空间占满了。
四、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本来真的打算好好跟珍妮谈谈的,但没等我开口,她随口说出,她的租约只到十二月底。屈指一数,不过再忍受一周。算了,就把这些日子的憋屈忘掉吧。
她搬走时和搬来的时候一样“震惊四座”,比利买来很多纸板箱,一整个星期,客厅里都堆满了她的家什。到她真正离开之后,整个厨房柜台几乎全部腾空。那天,男友正巧来看我,他盯着这个空落落的厨房看了半晌,说:“你们怎么可以忍受她一个人占了这么多地方?”
接替珍妮的租户叫阿杰,是印度学生,在南加大念硕士,身材微胖,样子很憨厚。阿杰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室友,因为洗衣机和烘干机就在我的房间外面,他一旦觉得自己洗衣服的时间晚了,会按下暂停键,第二天早晨再继续。他给我的生活带来的唯一困扰是“黄油”。
阿杰精于厨艺,又是夜猫子,每晚十点左右,他会来到厨房做一顿诱人的大菜。外面炉灶响起的两分钟之后,我的房间会溢满黄油的香气,随之则是洋葱和咖喱,等我听到碾磨胡椒的响声,我就知道他的晚宴装盘了。这是他的权利和自由,我自然还是开启空气净化器,好让这温柔的折磨快点过去。心里还是庆幸他比珍妮和比利好多了,至少现在客厅里再没有高分贝的电视剧、歇斯底里的笑声以及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可能是公寓里换了新住户,安迪又开始整晚打游戏,偶尔吸大麻,他的女朋友还经常上门,只不过不再有家暴的动静。我不再抱怨,住在这里久了,我已经习惯用耳堵和空气净化器化解所有的矛盾。
大概是今年三月开始,我频频做噩梦。梦很迷糊,但永远是恶性暴力事件,要么是公园枪击案,我躲进了女厕所,但最后凶手也追了进来,让所有躲在里面的人感到在劫难逃;要么是被一个拿着大砍刀的变态穷追不舍,冥冥中似乎知道这家伙已经砍了好几个人,自己一旦放缓脚步肯定小命不保。
我一直以为是春天多梦,没有多想什么。直到有一天男友来小住才发现噩梦的根源是楼上邻居。我不知道楼上是不是也换过人,但是从今年起,我越来越感到他让我难以忍受。我时常形容这个邻居是“连环杀手”,因为他总是在凌晨一两点的时候挪动家具,而后淋浴,淋浴的时候放声高歌。那天男友来过夜,因为担心男友的睡眠,我也睡得很浅,发现这位“连环杀手”还多了一个习惯,一整个晚上,楼上似乎都有一台大型机器在运作,很像传真机或打印机,间歇性地传出“嗞嗞嗞”的声音,或许就是这台机器,在我的潜意识里成了电锯或绞肉机,加深了我梦境里的暴力底色。
跟之前几次一样,在我还没来得及跟管理方沟通的时候,我的邮箱突然收到一封“警告信”,说是我们这个单元噪音很响,影响到其他人休息。我感到莫名其妙,马克也随之发来短信,截了他的手机屏幕,问我有没有收到同样的邮件。
“有,”我回复说,“我正准备投诉楼上的邻居,他们竟然给我们这样一封信!”
“就是,”马克说,“如果有谁在制造噪音,那就是我们楼上的邻居。”
那一天,跟马克、海伦以及阿杰聊了聊,才明白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位“连环杀手”的存在。阿杰的房间在我隔壁的隔壁,但是他也说,因为他是夜猫子,所以很清楚这个人每晚两三点淋浴,并且高歌。“我还以为他住在我楼上的房间里。”阿杰说。
整个单元都意识到同一个人的存在令人匪夷所思,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这栋楼的房屋结构可能是放大了噪音,而非阻隔噪音。但也因为无法定位这个“连环杀手”,我们很难投诉。我想过写条子贴到楼上单元的门口,希望这个人能够照顾楼下人的感受,但如果不点明是哪个房间,效果只会和管理方群发的“警告信”一样。那一周,负责公共部分的保洁员来的时候,我戴着口罩跟他聊天,问到楼上的邻居,他忽然瞪大了眼睛。“去过上面没有?”他问。我摇头。“上面是这整片最脏的单元,我们没有人想进去。”保洁员告诉我。
他这么一说,我基本清楚,不管是给管理方写邮件,或者是上楼贴条子,大约都没什么用处。如果这个单元脏到这种程度,可以想见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人的感受。我或许还是应当习惯耳堵和噩梦。
春季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意识到很久没见过海伦了,问马克,才知道海伦已经回了马里兰的家,可能是这一年经历的闹剧太多,她承受不住,如今,她连马克的短信都不回。暑假第一天的早晨,我走到客厅的时候,瞥见走廊尽头安迪的房间房门大开,没有蓝灯,四壁空空,床上没有被子和床单,只有赤膊的床垫。打开冰箱的时候,原本属于他的那层也空了,而我的这一层则多了两瓶果酱,可能是他留下的。
我们都以为或许是报警之后,他也觉得在这里待得尴尬,想早点搬走。正当我们为家暴男终于离开而欢呼时,接替安迪的租户搬进来了。这是位亚美尼亚学生,在南加大念博士,他的名字和“伏特加”很像,姑且让我以此作为代称吧。
中午的时候我在厨房里看到他,个头很矮,戴着厚厚的眼镜,很像美剧里的电脑极客(geek)。他问都没问已经拿了我放在自己碗架上的刀叉,我心里起了疙瘩,但想着或许他第一天来,什么都没有,还是算了。他说自己没有锅子,我把自己的平底锅借给他,说:“我今天不用,你可以先用。”而后,我又回房间把上次和男友在餐厅叫外卖时多余的两套一次性餐具拿给“伏特加”,让他先用。
“伏特加”用我的平底锅做了午餐,晚上的时候洗干净,放到原位。我觉得他应当会是个好室友。那天,跟男友闲聊到“伏特加”的时候,我还说,“总之,谁都会比安迪好。”男友也说是。
我没想到的是,这之后的四天,“伏特加”每天都用我的平底锅做午餐,还继续用我的餐具。有一天中午,我看到他把我新买的烘焙蛋糕用的硅胶铲拿来炒鸡蛋,心里非常生气。我把他放在水槽旁的脏锅脏铲洗干净,等晚上看到他的时候,对他说,“我的铲子是专门买来烘焙的。”他说了句对不起。到了后一天,他仍在用我的平底锅,只是换用了马克的锅铲。
那天,我忍无可忍,只能对他挑明,“我不想长期分享我的厨房用具。我只是在你刚来的时候借给你,这样你可以去买你自己的灶具。”
当天下午,他去了趟宜家。但在这之后的几天,我还是看到他把菜刀放在我的碗架上,原本无所谓,但每一次,他的刀不是刀刃朝上放着,就是戳在我的碗盘上。
那周周日,男友送我回来,看到他的刀直戳我的玻璃咖啡壶,一气之下,男友把刀扔回水槽里,和我联名写纸条要求他不要再用我的碗架。我们写完,把纸条贴在了他的房门上。
男友走之后,我在厨房做晚餐,“伏特加”和朋友回来了,看到门上的条子之后一阵风似的冲回来,对我咆哮道:“我从没有用过你的碗架。”
我指了指我的碗架,问,“你没有用这个?”
“我没有把我的刀放在上面。”他说。
等我指了指水槽里的菜刀时,我意识到他说的那句话没有错,因为这把刀不是他的——他一直在用马克的刀。
他又开始说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放刀,我说,“你的刀从哪里拿的,就放回哪里去。”他则说,把湿漉的刀放回抽屉不卫生,我则指指橱柜上的纸巾和厨房用纸。他词穷了,但是走回去还没有半秒,又冲回来,说:“就算我放一把刀在你的碗架上,也不会让你的碗架看起来小半寸。”
我也抬高了嗓门,说:“你放刀的时候刀刃向上,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男友听了这些之后,坚持要亲自找这位“伏特加”谈一谈。他来的时候恰好扑空,阿杰正好走出来,听到我们的矛盾,他也坦言“伏特加”不经他许可用他的厨具;还有一晚,阿杰工作晚了,“伏特加”就在隔壁用拳头猛砸墙壁,大吼:“你给我闭嘴!”
傍晚时分,“伏特加”回来了,男友要我留在房内,他去敲门。门打开后,男友一手扶住門框,不让“伏特加”关门,一开始他还在讲理,但是“伏特加”说了一句“我刚才还和你的女朋友有过一次‘愉快的交谈”,男友气急,骂了脏话,“伏特加”马上高喊:“我觉得我的身体安全受到了威胁,我是一个个子矮小的男性,我觉得你不经许可进入我的房间,威胁到了我的身体安全。”没有任何肢体的暴力发生,但是“伏特加”扬言要报警,因为男友也是国际学生,我们不希望有任何麻烦发生。男友道歉,在我的建议下,他写下了不再进入这栋公寓楼的保证。“伏特加”得了便宜,等男友走后,他专门敲开我房间的门,郑重地对我说:“我决定不报警,因为考虑到我刚来的几天,你对我不错。”那一晚,他在厨房“宣示主权”,把餐桌旁的椅子一会儿拉开,一会儿放回,落地窗也是,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到了夜晚十一点半,他开始用洗衣机洗衣服。从我的角度,这个行为更像是在测试我的耐性——就在两天之前,他也在这个点准备洗衣服,男友出门瞪了他一眼,他才觉得这个点或许太晚了——我打开房门,用礼貌但冰冷的口气问他能否等到明天早晨再洗,因为我正准备睡觉。他先是说不知如何停止机器,再是说会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暂停。我同意了,本打算早些休息的我硬是等到十一点五十九分,听到他来到我的门外按下了暂停键。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终于明白,在洛杉矶生存,必须据理力争才能防止“人善被人欺”,倘若我在“伏特加”第一次用自己刀叉的时候就明确表达不满,或许他之后不会得寸进尺。
我本来脑海中还孩子气地想着接下来的两个月要如何跟“伏特加”斗智斗勇,不过,就像海伦一样,我也累了。噪音,大麻,家暴,争夺空间,枪击,还不算三次酷暑期间停电和一次邻居家失火。当我知道马克找了人接他的租约后,明白自己没有再在这里待下去的理由,而男友在声明不再进入公寓后,无论如何放不下心,我们商量后,决定也找下家转接我的房间,而我们一起搬去只属于我俩的公寓,结束这疯狂的一年。
找下家的时候,我只有一个要求,他(她)必须强悍,对自己的私有产权分毫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