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 赵方新
在中国东部的胶东地区有一座神奇的山,其形如母亲的乳房,名为大乳山,又称母亲山、圣母山,传说是由一位慈悲的母亲为救护众生化身而成的。湛湛晴空之下,这位无私博爱的母亲骄傲地挺露出浑圆饱满的乳房,哺乳着流云、星月、沧海和绵绵无尽的岁月。
也是在这片神奇而美丽、悲情而柔慈的土地上,在那偏僻的山坡上、田塍间、林莽里,掩映着三百多座不起眼的墓丘,埋葬着三百多位战争年代的乳娘。
她们在自己如花似玉的年龄里走进硝烟战火,用圣洁的超越血缘的母性哺育了1223名革命乳儿。她们的乳汁哺乳着被战争创伤的生命,她们的慈爱驯化着凶残的炮火,她们哼唱的“摇篮曲”演绎成了一支芬芳四溢的东方母亲的交响史诗。
和平年代,这些平凡的母亲重回平静的生活,出于当年的保密要求,她们很少向人说起这些经历,有的终生守口如瓶,直至把这些往事永远带进了凄迷的时光深处……
一、离奇的梦境
那个困扰了司晓星一生的离奇的梦又出现了。
……一条倾斜向上的小路,有人摇摇晃晃地抱着她走着,抬头是一片青灰色岩体的山坡,三棵黑魆魆的楸树像三个粗壮的感叹号,矗立在一座院落前,跨进一个狭窄的门洞,钻进低矮阴暗的屋子里,忽地喧哗起男人女人孩子老人的说话声,她在哪里呢?她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她看到的一切都呈现出仰角的样貌……
她再次痛哭着从梦境中爬出,每次醒来她似乎都受了无尽的委屈,女儿田宇习惯性地安慰她:“不就是一个梦吗,有什么难过的?”
这个梦在田宇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侵入到司晓星的生命里,只是没往心上放。后来女儿大了,她把这个梦告诉她,一遍又一遍,听得田宇耳朵起了茧。那时正是家庭和工作两头吃紧的时候,这个梦也只是偶尔光顾一趟,每次来都像一位喜欢搞突然袭击的远房亲戚,虽然醒来若有所失,但并不为其所苦。这种平衡的打破,是从司晓星退休开始的,它开始频繁造访,弄得司晓星跟丢了魂儿似的,恍恍惚惚。更可怕的是,这个梦从司晓星的潜意识里溢出来,爬进了田家人的生活领域,一家子都被它卷进了不安的漩涡里。
“就跟真的一样,我到底是真经历过,还是凭空瞎想呢?”司晓星一遍遍把这个问题抛给丈夫和女儿。
田宇逗她:“要是真经历过,你还能不记得!痴人说梦呗。”
司晓星并不满足女儿的回答。
它又来了。
这次,司晓星似乎保留着一些意识,努力地睁大眼睛,想把梦中的情景看清楚,记住里面更多的细节,可是无论如何,她看到的情形都是朦胧的、依稀的,她急得大叫起来,奇怪的是声音只能回荡在自己体内,对梦中的人物丝毫不起作用……她一身大汗地醒来,在黑暗里怒气冲冲又垂头丧气。
司晓星每叙述一遍这个梦境,田家人就被带入一次,不胜其烦。
田宇学医出身,知道梦境是对现实的一种折射,那么这个梦是不是意味着母亲的人生在某个阶段出现了断裂,或者遭遇了情感认知的障碍,才会不断重返梦境试图进行修补和超越?当然这只是她的推测而已,现实中的母亲,在她眼里就是一位脾气刚烈、有些执拗的老人,跟小区里那些每天提着篮子逛菜市场的老太太并没有多大区别。她不得不老生常谈地安慰母亲别拿这个梦当回事,又不是什么吓人的梦,顺其自然就是了。
司晓星一脸愠怒,她何尝不想这样风轻云淡地对待,可是它每一次光顾,都在加重着她心底的空虚和悲伤,向她提示着某一件在她生命里曾经拥有而又丢失的珍宝的存在,并给她留下了一条并不确切的找寻的线索。
突然,某一天,司晓星从梦里醒来,她豁然开朗了,因为这个梦终于开口说话了:“来找我吧,我等着你——”她认领了这个梦,并把它作为一种神秘的启示开始贯彻实施:可以肯定的是她确实经历了一段这样的生活,而且这段生活涂抹了她生命的底色,跟她以后的人生建立了血肉联系,她需要找到那个源头,明白自己从哪里来……
司晓星已到了花甲之年,巨大的宿命的云朵笼罩在她的上空,指引着她,回溯到自己生命的上游去寻找梦里的“那个我”和那些模糊破碎的人影物象。
她生命的上游到底在哪儿呢?
天蒙蒙亮,星辰谢幕,鸡声正旺。
杨积珊被媳妇姜明真踹醒了:“当家的该起来了,不是说今儿早去山上疏果枝子吗?”
杨积珊咕哝了一句含混话,没搭理妻子。
姜明真撮火了,腾地坐起身,抄过炕头的笤帚疙瘩,冲着杨积珊招呼过去,他惊乍而起,睡眼惺忪地头皮,愤然道:“你这个熊娘们儿!反了你了呢!”
姜明真把眼一瞪:“一个大爷们儿连点活道都没有!害臊不?你没听见东邻家已经出去打水了?西邻家叮当叮当修车子?”
杨积珊虽不情愿,可毕竟是昨晚一家人合计好了,今儿早他去南山修理那二十多棵苹果树。他耷拉着脸,不紧不慢穿着衣服,姜明真已经下地,扭着小脚出了门,随即院子里传来唰唰的扫地声。杨积珊抄出烟袋锅,按上烟土,点上,拽着一缕青烟往外走,姜明真跑过去给他开门,还没把门栓撤下来,门环倒被人叩响了。她犹豫一下:“谁呀?”门外答道:“我呀,坤思啊。”
姜明真打开门,杨坤思那张年轻的面孔带着一股朝气迎上来,“嫂子,积珊哥呢?”
姜明真一闪身,说:“在这儿呢——你哥准备到南山里疏疏果条子去。”
杨积珊架着烟袋凑过来:“坤思兄弟,这么早找俺有事?”
杨坤思说:“‘三军在咱这片儿驻着,搞得声势老大,吓坏了那些地主老财,他们想联合大刀会、红枪会这些混账道门,把‘三军撵走呢!”
姜明真插话说:“那可不赛哩!前两天‘三军宣传队到咱村演戏,宣传抗日的大道理,那些小青年扮著相,又蹦又跳又唱的,怪好看哩,俺也跟着学会了两句唱词:‘日本鬼子凶似狼,侵占了咱东三省,还要把中国亡。俺唱得不好,你再说——”
杨坤思说:“行啊嫂子你!唱得不错!——‘三军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专给老百姓做主,地主老财最怕共产党,所以才想着法地要把他们赶走。”
杨积珊吧嗒着烟袋瞅着杨坤思:“兄弟,你找俺啥事?向明里说吧。”
杨坤思看看姜明真说:“嫂子是明理的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们正在号召穷哥们儿起来支持‘三军,挽留‘三军。”
姜明真抢先表态:“你想叫你哥干啥去,俺都不拦着。俺信得过你!”
杨坤思说:“今天上午跟我一起到崖子去,我们在那里召开大会,声援‘三军,打击反动势力!”
杨积珊说:“俺南山里的果树还等着剪条子哩。”
姜明真眼珠子一瞪,嗔道:“你看你,这哪像一个老爷们儿说的话!”她转头问杨坤思,“啥时候走?俺也跟着去!”
杨坤思哈哈大笑:“嫂子真是个明白人!等会儿,咱们街心见!”
杨坤思风一般刮走了。
姜明真白了杨积珊一眼:“咱们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筐,但心里不能糊上猪油,跟着明白人走,错不了!”
杨积珊在鞋底上磕打磕打烟锅,看着姜明真,怪里怪气地说:“咦!你这个长头发的,比俺还有见识哩!”
1935年1月末,距离姜明真从牟平县西涝口村嫁到东凤凰崖村已经两年多,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搅扰了准备过年的气氛,顺带着把姜明真一家推进了深渊里。
两年前那个晴朗的冬日,一辆骡子车把十七岁的姜明真拉到东凤凰崖村,蒙着红盖头被牵进杨积珊家,懵懵懂懂做了新娘。姜明真嫁入杨家,给东凤凰崖的兄弟爷们儿添加了一个谈资:她和婆婆、祖婆婆三代媳妇的娘家都在西涝口村。
东凤凰崖村现属威海市乳山市,四周山岭连绵,川谷纵横,过去地处牟平、栖霞、海阳交界,有名的“三不管”,这也为后来这里成为“胶东抗日根据地的根据地”埋下了伏笔。村子依山而建,沿着一面慢坡,由南向北,三四百户人家依照两条东西街道、若干南北胡同划成的格局,排列其间,姜明真家就位于村西北的山坡上,出得家门,一眼可以看到大半个村子。姜明真摇身变成“杨积珊家里的”,取得了东凤凰崖的合法身份,一双小脚摇啊摇地走过村子的犄角旮旯。
杨积珊弟兄三个,家里叮当响,全靠山上的果木、土里的庄稼混个饿不死撑不着。冬闲之后,姜明真紧忙活,把花生、板栗炒了,再捎带些柿饼、山楂、核桃之类,由杨积珊推着“小土牛车”串村走店,抓挠个零花。该着有事,眼看年底,还有些“货底子”,姜明真跟杨积珊说,就近处理处理吧,杨积珊说今儿正是后垂柳村集,俺早去早回。姜明真明白丈夫的意思,多跑几步路,腿脚又不值钱。
晌午时分,杨积珊把小布袋抖搂干净,急急回返,刚出集市,见两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从身边驶过,也没在意,兀自低头赶路,又见那两个年轻人扶着车子停在路边,等他走近,才发现这两人是本村本家远房在莱阳上学的杨锡芳和杨坤思。杨锡芳热热地叫声“积珊叔”,杨坤思喊声“积珊哥”,杨积珊憨憨地答应着,说:“唉,要知道遇到你俩,俺就留点吃物了。”杨锡芳说:“这不我们刚放寒假,准备回家过年呢,一块儿走吧。”杨坤思说:“咱们边走边唠会儿嗑儿。”杨积珊说:“你们的洋车子快,别耽误你们的时光了。”杨锡芳说:“反正是顺路,我们学校布置了了解农村状况的任务,你就跟我们拉拉吧。”杨坤思说:“积珊哥就别推辞了,就当你帮我们忙了。”
三个人一路走一路闲话着。
杨锡芳和杨坤思是近门近支,都属于东凤凰崖杨氏“德庆和”门里的,杨锡芳的父亲杨坤琳,字琅轩,是这个大家族的门面人物,先在莱阳教书,加入了党组织,后来回乡,以公开的乡长身份,在本村建立了党组织的秘密交通站。与杨锡芳、杨坤思同在莱阳乡师上学的还有“德庆和”门里的杨锡芷,当时的莱阳乡师跟文登乡师一样,是胶东革命思潮的重要策源地之一,三人在那里都接受了马克思主義。杨锡芷参加革命后化名孙加诺,杨坤思化名杨心田。这次放寒假,杨锡芳、杨坤思接受了学校党组织的任务,要求他们借着寒假多向群众宣传革命思想,他俩路遇杨积珊,一商量,杨积珊家世代贫雇农,正是他们宣传发动的最佳对象。
三个人穿过一个村子,杨锡芳、杨坤思说得带劲,杨积珊听得一头雾水,突然路边的杂树林里蹿出十几个提着盒子炮、扛着汉阳造的“好汉”,三下五除二将三人扭住,蒙上头,绞上手,推搡进一个点着松油火把的山洞里。三人心里都明白,这是被绑票了。
东凤凰崖村炸了锅。
姜明真眼前一黑,晕头转向,差点跌倒,等扶着桌角站起来,腿还在突突颤抖。公婆嚎,叔子叫,鸡上树,狗跳墙,家里乱作一团。姜明真倒冷静下来,天塌下来砸东家,人家绑票肯定不是冲着杨积珊,你一个推“小土牛”的,跟骑洋车子的能是一个档次?她二话没说颠着小脚迈进“德庆和”的高门槛,见到杨琅轩叫声“哥”,“扑通”跪下磕头。杨琅轩见识过多少风高浪疾,让仆人搀起姜明真,说:“积珊家里的,你不要着急,这伙‘无浪混是冲着钱来的,都好说,都好说!”姜明真一个妇道人家会说什么话,只是抹眼泪:“琅轩哥,俺公公婆婆大字不识一个,您是识文断字的人,一切就凭您决断了。”杨琅轩豪气地说:“没啥!我料定他们也不敢动真格的,咱牟平县里也有几个朋友,真刀真枪耍起来,恐怕谁也不好下台!”杨琅轩还真没夸海口,杨家好歹是世家,攀攀扯扯的关系,在牟平县里有的是,害怕他们乔张作势?姜明真说:“琅轩哥,你要俺做啥,尽管说,俺拼了命也得换回当家的!”杨琅轩看看姜明真说:“积珊家里的,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剩下的事,你们就甭操心了。”
杨琅轩到牟平县政府逛了一遭,吃个几个朋友的酒,晃荡着身子回了东凤凰崖。风声便传得满山遍野,县保安大队随时准备开始剿匪。然后,杨琅轩叫上一个伙计提上绑匪喊出的银元数,直奔深山老林而去。谁也不知道,杨琅轩怎么跟土匪交涉的,杨锡芳、杨坤思和杨积珊完完整整回到了东凤凰崖,连两辆自行车和一架“土牛子”都稳稳地回到村里,关键是杨琅轩提去的那褡裢银元也原封不动地提回来了。
姜明真听说丈夫回来,一阵风跑到村口迎着,杨琅轩骑着一头毛驴,游山玩水样进了村,杨锡芳看到姜明真叫声婶子,说:“都是我俩连累了积珊叔,过后我们去你家登门道歉。”姜明真说:“这是哪里说的话!都托了你爹的福,你们平安回来就好,道哪门子歉!”杨坤思说:“嫂子受惊吓了!现在的世道就这样,咱们平头百姓想熬出个好日子,就得起来反抗!”杨琅轩截住他的话头:“坤思你赶紧回家,你爹娘吓得丢了半条命。”杨积珊心有余悸地说:“差点就见阎罗王了!”姜明真说:“老爷们儿,也别怕狗子猫子的。”
过年后,杨坤思提着一盒点心来串门,他浑然没把绑架的事放在心上,他说:“这伙土匪也不都是天生的坏人,我跟他们聊了聊,大多数还是苦出身,被生活逼不得已。”姜明真说:“坤思你说得轻巧!俺过不下去,也能干那些非法的勾当吗?”杨坤思说:“你听说过逼上梁山吗?谁愿意提着脑袋走这条路?”姜明真说:“俺听说最近四处都在闹‘赤匪,这些人跟这伙人是不是一道的?”杨坤思说:“这些所谓的‘赤匪都是替咱们老百姓说话的人,他们的总头领叫马克思,他倡导打倒资本家,打倒地主恶霸,建设一个平等公平的社会,农民有自己的地种,不受地主老财的剥削。”姜明真说:“俺不认识这个姓马的,他的提法挺好,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咱胶东。”杨坤思说:“嫂子,你就耐心等着吧,应该很快就来了!”
杨坤思走后,姜明真扶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他说的这些道理离自己太遥远了,这个姓马的人也很陌生,但这些陌生的观念却那么牢固地落在她的心底,稍不留神,它们就像破壳的雏鸡钻出来,痒酥酥地在她的心头溜达。
杨积珊对姜明真说:“俺也真佩服这俩人,土匪怎么吓唬,他俩都嬉皮笑脸的,还跟他们讲什么革命道理,最后那个头子烦了,封住了他俩的嘴,最不该的是,连俺的嘴也给塞进了一块破布。”
这次事故就像一个成人礼,从此姜明真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小媳妇,她褪去了青涩,成熟起来。她开始思考身边的世界,不错,这是一个不讲理的世道,穷人没有说理的地方,穷人只有跟着明白人走,才能走上明明白白的路。她隐隐觉得杨琅轩一家人好像跟传说中的某种人相似,到底是不是那种人呢?她一时也拿捏不准。
更重要的是,这次事故没有吓住姜明真,而是启发了她对生活和现实的感悟: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1937年日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很快把魔爪伸向了美丽富饶的胶东半岛,潍坊、青岛、烟台等大城市纷纷沦陷。
1937年12月24日,中共胶东特委书记理琪在山东省文登县的天福山上发动了武装抗日起义,按照山东省委的指示,成了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简称“三军”。1938年3月,“三军”从文登西上蓬莱、黄县、掖县,建立抗日根据地,途经牟平县、海阳县交界地带,驻扎在马石店、崖子等村休整。
按照上级指示,“三军”所属的“民先”总队在崖子村成立了“民先”牟平县队部,杨锡芷、杨坤思、张可臻为负责人。杨锡芷是东凤凰崖村杨家门里人,他跟族叔杨坤思同年考入莱阳乡师,是学校里思想最活跃的分子之一。早在1936年9月,杨锡芷、杨坤思与孙可佩、吴兴志、李文光就跟北平“民先”队员、共产党员张加洛联系,成立了莱阳乡师“民先”小队。两人毕业后辗转回到家乡,跟当地党组织接上关系。因为公开参加革命活动,需要有个化名,杨锡芷化名为孙加诺,杨锡芷建议杨坤思也取个化名,杨坤思将“思”字上下分开,取名为杨心田,其后他们以化名行事。而东凤凰崖村的父老乡亲们多数只知杨锡芷、杨坤思,而对孙加诺、杨心田为何许人一片茫然。
从此,杨坤思变成了杨心田,而这一变随后引发出了一连串的波澜。
日上三竿,东凤凰崖村街心响起“嘟嘟嘟”的哨声,人们从一条条枝杈似的胡同里走来,有的提着红缨枪,有的背着大刀片,有的扛着土铳,有的背着褡裢,里面装着花生、鸡蛋、山里红,他们围着杨心田聚拢到一起。姜明真让杨积珊把家里的粪叉磨了磨拿上,自己则提了一箢子玉米面,混进了人群里。
杨坤思站到一个台阶上高声说:“老少爷们儿,‘三军是咱自己的队伍,刚刚在雷神庙跟日本鬼子真刀真枪地干了一场,打得小鬼子丢盔弃甲,有一架飞机被我们的神枪手几枪打了下来,第二天找了几头牛来才拉回了烟台。‘三军不单是真正抗日的队伍,也是为穷哥们儿撑腰的队伍,‘三军来了,咱这一片的地主恶霸都哆嗦了,吓毁堆儿了,巴不得‘三军赶紧走人,他们联络了红枪会、大刀会,煽动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到‘三军驻地捣乱,干扰战士们正常的休整和训练,搞所谓请愿,请‘三军尽快另择宝地。我们能看着这些坏分子使阴招吗?我们能看着自己的队伍被赶走吗?”
“不能!”“跟狗日的拼了!”“打这些王八蛋去!”……
楊坤思手一挥,率领着东凤凰崖村的声援队伍,大步流星地向崖子村走去。
姜明真颠着小脚,紧跟慢赶的,杨积珊看不过去,“你跟着干啥去?又不是看大戏!”
姜明真说:“俺跟着助威去!多喊一嗓子有一嗓子的声势!”
杨积珊替她提着箢子,姜明真走得从容了,得闲把散出的头发拢进了髽鬏兜里,她随口哼着那天刚学会的抗日小调儿,不经意间就发现远处的山坡上洇出了浅浅的绿意,山尖上绕着乳白色的围巾,又隐隐地透出里面蓝莹莹的肌理来。
队伍经过一个村子加入一拨人,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站在路边的妇女看到姜明真,开始指指点点,过后就有大姑娘小媳妇跟上来,跟她并肩而行,叽叽喳喳说笑着——她们更像是去赶庙会,眉眼里藏掖着红彤彤的兴奋和小小的放肆:她们在家里憋得太久了,今天也就借助着集体的力量顺水推舟地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崖子村西有条河,河滩上有片返青的柳林,“挽留三军抗战保家乡”誓师大会就在这片春意萌动的林子里举行了。数千人站在飘着冰块的河水边,听“三军”领导同志作报告,牟平县委的同志发出了拥护“三军”的号召,人们振臂高呼,姜明真也跟着高呼,起初她还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后来便被淹没进了声音的洪流里,可是她不想停下来,依然跟着竭力地呼喊……随后声援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往各村游行,专拣地主恶霸的家门口经过,故意停下来猛喊一阵口号,震得他们的红漆大门簌簌颤抖。
晚上回到家里,姜明真才发现脚上磨出了几个水泡,她喊杨积珊找出绱鞋的针锥子,点着一张粗纸烧烧针尖,轻轻挑破。
那几天姜明真的耳朵眼里像钻进了一只蝉,总在吱吱地叫,她倒下头眼前就出现了那些乌压压攒动的脑壳,如同一片海洋荡漾着,就在这自由自在的荡漾里,她感觉到某种力量,看到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景象……
这年秋天,杨锡芷和杨坤思回到村里发动乡亲们参军,姜明真怂恿杨积珊报名去,杨积珊说俺走了,这一家老小你能拢得了缰绳?姜明真说别门缝儿里看人,你只管去,俺保准不让你老的小的掉地上。杨积珊架不住她的软硬兼施,说一声就为了耳朵根清静两天,俺也得报这个名去。
望着丈夫跟随一队人消失在山岗上,姜明真怅然若失地回了家。
此后几年里东凤凰崖村热闹起来了。
1938年3月,胶东第一个村级妇救会——凤凰崖村妇女抗日救国会成立。“三军”西去前,姐妹们发起了做军鞋运动,姜明真白里黑里地赶,做了六双千层底的圆口布鞋,交到了妇救会干部杨坤哲手里,杨坤哲左看看右看看,一个劲地夸她针脚好。“三军”走了,原国民党牟平县公安局巡长苗占魁拉着队伍来了,打过鬼子,更打共产党,闹得老百姓雞犬不宁。1941年2月在姜明真身边发生了一件大事:胶东区委在牟平县南部、海阳县东部划出了一个县级行政区——牟海县,范围大致就是前面曾经提到的牟海边区,后来人们觉得“牟海”两个字总给人以牟平、海阳两县合称的感觉,干脆重新将其命名为乳山县。乳山县的得名,当然跟境内的大小乳山有关了。
整个抗日战争期间,牟海县范围内基本处于国共势力共同控制中,日本人的炮楼碉堡只能修到县界边,根本进不来,原因就在于县境内山多河稠林密,交通状况糟糕,更为重要的是在对待日军的态度上,国共军队加上土匪武装高度一致,只要日军进入这一带,各股势力就拧成一股绳,拼命地打,打得鬼子站不稳脚。以东凤凰崖村为例:鬼子要到这一带“扫荡”,无论是从牟平方向,还是海阳方向过来,尽是些羊肠子山路,等到了这里天也就黑了,而鬼子最怕的就是天黑,谁打冷枪都不知道。
这一带的群众基础较为坚实,因此,胶东党政军机关、学校、兵工厂、医院、制药厂、北海银行制版印钞厂纷至沓来。东凤凰崖村正处于牟海县、牟平县、海阳县交界处,更成了香饽饽,胶东兵工一厂、兵工五厂、胶东公学、胶东军区后勤部、北海银行印钞厂等都在这里扎过根、留过影。
杨琅轩家作为秘密交通点,接待过胶东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军区后勤部部长兼政委高达三,胶东区贸易局局长、实业处处长、军工局局长范心然等。街面上他家的买卖铺一拉溜,糕点店、粉坊、药铺,还有一家饭店。这家饭店开在他家临街的一排房子里,人来人往,各色人等,往往是前边国民党的官兵和便衣吆三喝五地划拳喝酒,后面房子里则是共产党的工作人员在秘密开会,前边那伙人是要钱不给,后边这伙人是给钱不要,所以没多长时间饭店宣告关门大吉。当地人戏谑地称其为“开一天饭店”。
1941年春,杨积珊因病复员回来了,姜明真叹口气,又伸了伸腰。转过年,杨家就响起了一阵阵婴儿的啼哭声。到了夏天,姜明真抱着一个男孩出现在街头,一脸初为人母的满足感。
姜明真所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年的春天,一个叫胶东医院育儿所的新生事物,搬进了东凤凰崖村。正是因为它的到来,这一带三百多名正处于十七八岁或二十冒头的哺乳期的小媳妇,领受了一个新的称谓——“奶母”,习惯上称之为“乳娘”。不用说,姜明真接下来的命运轨迹将跟这些乳娘一道,被纳入烽烟战火与母性悲情错综交织的历史叙事,用女性坚韧的母爱和珍贵的乳汁调和战争的血腥残酷,慰藉那些不幸生于斯时又幸运地获得了一份额外母爱的小生命们。
1942年9月的一天夜里,大风滚下山坡,在东凤凰崖村街筒里像一头野物似的横冲直撞。
村妇救会主任矫凤珍走进杨积珊家,看着正在奶孩子的姜明真说出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明真,你能不能给你家娃子断了奶,有一个八路军的孩子想让你奶奶?”
姜明真一愣,从孩子嘴里拽出了奶头,孩子一哆嗦,嗷地哭起来,她赶紧拍拍孩子,又把粗壮的奶头塞进他的嘴里,小家伙吱呱吱呱地吮吸着,一会儿睡着了。
矫凤珍说:“孩子他爹妈都在前线打鬼子,咱给他们抚养孩子也是抗日哩。”
姜明真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刚想开口,听到外间屋里杨积珊夸张地咳嗽了几声,她噗嗤笑了:“当家的你有嘛话痛快说,别装腔作势的,跟兔子打喷嚏似的闹动静。”
杨积珊端着烟袋锅哈腰进来:“不是俺思想落后啊,你现在给孩子掐奶,头一个不愿意的就是孩儿他奶奶,你没听她念念叨叨吗,那个谁家的孩子都六七岁了还拱他娘怀里吃奶呢。”
矫凤珍两手一拍:“这不叫人笑话吗?——谁家啊?”
姜明真白他一眼:“咱娃子八九个月了,可以吃正饭了。”
矫凤珍拉起姜明真的手:“这么说——嫂子同意了?”
姜明真说:“人家娃子的爹娘舍命打鬼子,咱还舍不下一点奶水吗?”
杨积珊闷头抽烟,姜明真拿脚踢踢他:“这事就这么定了,孩儿他奶奶那里俺去知会。”
矫凤珍说:“育儿所那边每月给六十斤粮食做补助,孩子的衣服那边也统一发。”
杨积珊脸上的阴云被风吹散了:“唵唵唵,这还差不离,要不可真拉不开栓了。”
矫凤珍说:“你们既然同意了,俺明儿就把孩子抱过来。但是——”她的表情无比严肃起来:“保证孩子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这是革命的后代,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以后咱们还得指望他们建设国家呢。”
姜明真说:“大妹子,俺拿命向你保证,只要有俺一口气,绝对让孩子好好的。”
杨积珊两口子送走矫凤珍,躺到炕上合计了大半宿。临睡前姜明真摸了摸孩子,眼角浸出一滴泪水,心里一紧,忽然觉得很对不住孩子,暗暗责怪自己这个当娘的忒狠心了。
矫凤珍顶着大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不平的胡同里,脚下一绊就是一个趔趄,怪只怪当初老娘心狠手辣给自己缠了小脚,不光走路像走刀山过火海,而且……唉,还嫁了个喜欢天足的新派学生,弄得两口子心生罅隙……她眼前立刻浮现出丈夫杨坤思那张俊俏的脸,心里像抹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蜜似的亮堂起来。
矫凤珍的娘家在牟平县下垛玉家村,是个有些根底的大户人家,嫁到东凤凰崖杨家自是门当户对,但更让她醉心的是丈夫的一肚子学问和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在杨坤思的影响下,这位小脚媳妇很快成了村里的妇女活动带头人。
杨坤思从军而去,一走一年多,白日黑下的思念弄得她总跟梦游似的,只有投进烈火烹油般的工作里,她的心才会宁定下来,领着村里的小媳妇做拥军鞋,她也做,而且“别有用心”地在鞋底上用红线刺出一个“心”字,她天真地认为这双鞋一定会“走”到杨坤思手里,一定一定的。
就在今天傍晚,她抬头望见一群山雀子从自家院子上空掠过,落日辉煌,村庄静穆,院门“咿呀”开了,杨坤思神一样地站在那里,矫凤珍傻了,片刻过后,她由傻转惊,她看到丈夫怀里竟然抱着一个婴儿,天啊!难道……她扶住门框,杨坤思走近了,一把把孩子送到她怀里,她也竟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公公杨同烈和婆婆听见儿子回来了,赶紧捯饬饭食。
杨同烈是村里比较早的党员,现在当着东凤凰崖村村长,出头露面的事除了杨琅轩就是他。他问出了矫凤珍肚子里的问号:“坤思,这孩子咋回事?”杨坤思吃着烙饼,喝着粥,抬起头说:“这孩子啊说来话长了……”
杨坤思从戎后遇到了司绍基,两人因为都有参加“民先”的经历,很是谈得拢。
司绍基是山东东阿县人,先是在济南国民党政训处工作,后转到牟平县政训处,又到威海政训处,跟孙端夫等人共同参加了理琪领导的威海起义,随后奔袭牟平城,激战雷神庙,西上蓬黄掖,这些大事一个也没落下他。在此期间,他认识了在膠东医院工作的蓬莱姑娘王菊卿,两人在部队上举办了简单的婚礼。
不久王菊卿“上了怀”,这可愁坏了小两口。
杨坤思去串门,见状,便说:“小菜一碟嘛!送我老家养着不就得了!”
司绍基大咧咧:“那敢情好啦!你就给孩子当个干老儿吧!”
王菊卿笑得比哭还难看,但这样总比把孩子送给一家陌生的老乡强吧?
1942年夏天,胶东医院院墙边的几棵杏树黄澄澄的杏子压弯了枝条,鸟雀悄悄潜身而入,肆意开荤。一声女婴的啼哭冲出窗子,鸟儿突地炸飞而去。
司绍基接到妻子生产的消息,找到杨坤思:“老杨,你白捡了一个闺女,快点送回老家吧。”
打过的包票也不能作废,杨坤思起身赶往胶东医院。产后的王菊卿身子虚飘飘的,她告诉杨坤思:“现在部队上的孩子可以交给胶东育儿所管理了。”杨坤思顿觉肩上一轻,“那就省得我再操心了。”王菊卿抢白道:“你们这些老爷们儿只会玩清心!交给育儿所后,也得分散到老乡家养着,与其叫育儿所找奶母,不如咱自己找。”杨坤思义不容辞地答应了,“我今天就把孩子抱回家,你找时间到育儿所登记一下,别坏了规矩。”王菊卿低头看看孩子,登时泪眼婆娑,“心田,能不能晚几天再抱回去。”“嫂子,我明天一早就赶回部队了。”王菊卿亲着孩子,肩头一抽一抽的,满脸泪痕地抬起头。杨坤思心有不忍,“要不……”王菊卿狠狠心,“你抱走吧!我没事……”
矫凤珍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婴,暗暗舒口气,盘算着找谁给她当乳娘呢。
……
矫凤珍回到家里,杨坤思正在灯下看书。“明真嫂子答应了?”“嗯,答应了好,积珊哥的态度呢?”“还行吧。”“什么时候送过去?”“明儿晚。孩子呢?”“被娘抱到她那屋去了。”“嗯。你跑了一天,赶紧歇着吧。”“我想再看一会儿……”“看什么看,怪费油的,噗——”
第二天入夜后,矫凤珍叫上公公杨同烈陪着,顶着漫天星斗,穿过黑水银似的夜色,把孩子交到了姜明真手里,姜明真的乳娘生涯开始了。
司晓星提上行李箱跑到聊城市汽车站,坐上了去往省城济南的班车。她的退休生活就这样在急切的期待里开启了。本来田宇把她的退休生活就定义为“全国各地旅游,饱览祖国大好河山”,她理所当然地把旅游的第一站定位到了胶东,因为童年记忆的源头在那里。她在济南火车站转乘上到烟台的列车,在汽笛的长鸣和机车的震动中,她那些关于胶东的休眠的记忆复活了,舒展着腰身,慢慢地向她走来,带着晨光的霞晕。
刚从聊城出发时,她还在问自己到了烟台再去哪里,现在她的目的地变得清晰了——乳山!这两个字比牟平、海阳、莱阳、文登、荣成等等,任何一个地名都更深刻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好吧!那就向着乳山进发吧!
二、半夜里打雷惊着了孩儿
1939年苏政被组织上派往国民党山东保安第十八旅做友军工作,在那里认识了当营长的平度人张光烈,两人在交往中萌生情愫。这年冬天国共合作的蜜月度完了,苏政动员张光烈率队投奔了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五支队。
回归后,苏政被安排到胶东区妇联任秘书。第二年冬,苏政生下一女,没喂上一口奶,孩子就被送到了老乡家寄养,“因在产前,妇联领导同志动员要按时恢复工作,不要被孩子所牵累”。生产后的第25天她就开始随军行动,因为走路多,落下了伴随终身的腿疼病。
没想到的是几个月后,她再次怀孕了。她给自己出了个难题,也给组织出了个难题。好像生孩子的事天经地义是女人的分内之事,张光烈照旧在部队上忙得不可开交,苏政那段时间心情很糟:这是啥事呀!说出去不够丢人的!
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替她举手发言了,胶东区妇联认真考虑了苏政面临的窘境以及跟她类似的其他人的情况。
当时,抗日战争已进行到了最艰苦的相持阶段,但炮火硝烟阻止不了男人和女人互生好感,危险和死亡阻止不了他们奔向婚姻殿堂的脚步,艰难困苦也阻止不了爱情结晶的降临。是啊!这些闭着眼嘹亮啼哭的小精灵才不管什么冰天雪地、公务繁忙、冲锋拼杀、爱恨情仇呢,他们只管来,来了之后的事,就交给父母,交给老天,现在嘛,还要加上一条:交给组织。组织上也了解情况,之前孩子生下来后,只能送回老家,而大多数人的老家都沦为了敌占区或游击区,非常危险,再一条路是送给老乡,缺医少药,孩子夭折了不少。因此每个准父母既欣喜又害怕,这成了他们最大的心病。
胶东区妇联领导把苏政叫去,交给了她一个解决自身问题同时也能解决诸多姐妹问题的方案:由她负责去组建一个“战时托儿所”。
苏政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1941年11月,荣成县崖头镇大小岳家村,这个承载着哺育革命后代重任的托儿所无声无息地运行了,没有锣鼓喧天,没有鞭炮齐鸣,也没有挂牌揭牌仪式,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因为与同时筹建的胶东医院,同一个地点办公,同属一个党支部,所以人们习惯上也把它称为“胶东医院育儿所”。
苏政任指导员,手下只有几个人,奶母王克兰、李秀珍、魏春玲,事务长于国义,还有个谭医生。苏政已经“显怀”了,跟几个人忙着打扫办公室,她想拎桶水进屋,被王克兰拦住,“哎哟,你可不能干这种粗活,肚子里的孩子万一有个好歹呢。”苏政打断她,“俺没那么娇贵。”王克兰冲屋里吆喝道:“老于,你出来劝劝苏政同志。”于国义挓挲着一双糊着黑灰的手出来,“听人劝吃饱饭,关键时期别出岔子,咱这里刚搭好台子想唱戏了,你这主角再塌了架子!”
苏政站在冬日稀薄的阳光里,没有风,听着同志们的家常话,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熨帖,那些产后颠簸的日子折磨得她身心交瘁,总算可以顺顺溜溜地喘口气了。她捋了捋鬓发,“那就多辛苦辛苦大家了。”
因处于筹建期,没法接收孩子,主要工作是人员培训,学习基本的婴儿、儿童护理知识。除此之外,苏政经常给大家做思想工作,让大家提高对托儿所工作的重要性的认识。
没多久岳家村待不下去了,敌人已经注意上我方这个秘密隐蔽点,胶东医院和托儿所紧急转移到了荣城县滕家镇沟曹家村。
1942年初的一天,飘着大雪,苏政临盆了,谭医生主持接生,王克兰、李秀珍打下手,于国义蹲在外间屋里抽着烟坐镇,心提溜着。
好在挺顺利,李秀珍噙着泪跑出来:“是个扛枪的!”于国义磕掉烟灰,站起身:“好啊!长大了打鬼子去!”李秀珍嚷嚷道:“你胡吣个啥!还用孩子长大去打啊,咱不早把鬼子赶到东洋里喂老鳖了!”于国义嘿嘿笑着拍拍脑壳:“没转过这个弯儿来。哎,你们照顾好苏政同志,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弄点补养品。”
哪有什么像样的补品啊,转了大半天,弄回来几枚鸡蛋、一包红糖。王克兰熬了小米粥,煮了两个鸡蛋,端到苏政面前,她脸色苍白,头发打绺儿,一副极度疲惫的样子。王克兰心疼地看着她,嘟囔着:“唉,这生孩子就是女人的鬼门关啊……”一调羹一调羹地喂她,苏政眼角流下一颗大大的泪珠,看看身边的孩子,“可真丑啊!像个小怪物!”王克兰咦了一声:“你见谁家的孩子生出来就是诸葛亮、赵子龙啊!”苏政噗嗤笑了:“那倒是!长长看吧,要真是长得怪难看的,咱就把他扔到后山洼里去。”王克兰撇撇嘴:“孩子是娘的心头肉,说得轻巧,到时候就不是你了。”苏政又看一眼小家伙:“嗯,别看他长得丑,好歹也是咱育儿所的‘始祖哩。”王克兰没听懂。“他不就是咱育儿所接手的第一个孩子吗?”王克兰恍然了。因为这里属于东海区,苏政就给孩子取名叫了“东海”。
幸运降临在东海身上,他不再重蹈被送人的命运,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母亲身边,不如意的是,苏政因为每天吃不饱,营养跟不上,奶水下不来,饿得小家伙嗷嗷直哭。没办法,苏政抱着她在村里找哺乳期的妇女借奶吃,东一口西一口,多少年后她还跟张东海絮叨:“你是吃百家奶长大的。”
形势又紧张起来,敌人对我根据地开始了新一轮“扫荡”。胶东区党委妇联决定把胶东医院育儿所转到相对安全的牟海县崖子镇一带。
苏政抱着东海,带领育儿所工作人员,冒着凛冽的严寒,在警卫保护下,趁夜色乘马车向西转移。坐在车里,望着漆黑的天幕上闪闪的寒星,苏政哼着鼻音浓重的摇篮曲,哄着小东海:“天亮了,鸡叫了,鸭子挑水来到了;狼打柴,狗烧火,小猫洗脸蒸饽饽……”李秀珍依偎在苏政身上,跟着哼唱着。车轮呜噜呜噜地响,遥远的村庄送来几声犬吠。
第二天早晨马车停下,他们睁开眼,一伙人热情地围上来,帮着他们往院子里搬东西。有人告诉苏政,这个村叫东凤凰崖,领头忙活的那人是村长杨同烈,那个扭着小脚的媳妇叫矫凤珍。苏政手里的孩子不知被谁接走了,扭头一看,一个穿着花格子棉袄的妇女正背着人群给孩子喂奶呢,她心头滚过一阵热流。
来到东凤凰崖村不久,苏政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奶母李秀珍的腰身肥大起来了。她找来李秀珍了解情况,李秀珍只是哭,不说话,她气恼地摔着面前的书:“你、你、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你是共产党育儿所的工作人员,你代表着抗日队伍的形象,出这种事,甭说是在部队上,就是在村里也被人戳脊梁骨,光是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李秀珍趴到炕上呜呜大哭,身子扭动着,像被一条无形的铁鞭抽打着一般。苏政压住火,“你必须实事求是地告诉我怎么回事,否则这事没法向组织交代。”李秀珍咬着嘴唇,使劲绞着棉袄衣角,鼓了天大的勇气才道出原委。原来她在来育儿所之前,在村里跟一个青年相好,后来发现怀了孕,吓得要死,两人商量好一起逃跑,临事了,那男人却屈服于家人的压力,躲着不再见她,她一赌气,自己跑了出来,正赶上育儿所招人,便糊糊涂涂进来了。苏政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写个情况给上级说明,你,在全所作公开检讨。”
几个月后,谭医生帮李秀珍接生下一个女孩,立时满村风言风语,不时有好事的村民到育儿所溜溜达达。苏政把情况反映到胶东区党委妇联,经研究决定让李秀珍把孩子送人。李秀珍尽管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一个没结婚的大闺女带着孩子工作,说起来不好听,她只能忍痛把孩子交给了组织,找了一户人家送了出去。她的奶水充足,身份也合适,苏政就把小东海交给她哺育,没几个月,小东海从原来的瘦骨嶙峋变得白白胖胖,谭医生掂掂东海的体重:“咱的小东海已经变成了一个标准婴儿啊。”
多年后,耄耋之年的张东海在浙江杭州回忆起这段往事,他喃喃自语着:“我最想我的‘珍儿妈,如果能找到她,给她磕上几个响头该多好啊!”或许经过无数世事沧桑的张东海早已体味出一个母亲舍弃亲生孩子而哺乳别人孩子的苦痛,这何尝不是一种令人心酸的变相的“剥夺”呢?这个可怜的母亲何其卑微,她不能给自己的孩子一丝母爱的呵护,不能像一般女人享受为母的权利;这个可敬的母亲又何其伟大,她抹掉不甘的泪水,转身将母爱毫不保留地给了别的孩子……我们难以确知,在那时缺乏理解和同情的李秀珍到底经历了怎样曲折的心路历程,要爬出多少个暗夜的沼泽才能抵达明天的朝阳?张东海的反思尽管只是岁月里泛起的不起眼的涟漪,如果另一个世界里的“珍儿妈”知道了,定然会心生些许慰藉。
有一天,苏政悄悄对李秀珍说,傍黑的时候你跟我出去一趟。夜色降临,苏政带着李秀珍走了,苏政不言语,秀珍也不好多问。两人就悄悄地往前走,月亮升起来了,眼前一片亮光。她们进了一个村子,拐了几个弯,到了一户人家。这时,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嫂迎了出来,见是苏政两人,就笑着道:“俺说怎么眼皮跳呢,敢情您来了呀!”大家进了屋,苏政笑笑说:“秀珍,你看看这孩子。”秀珍听了,凑上前看了看,见大嫂怀里的孩子白白胖胖的,禁不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大嫂问苏政:“这就是孩子的娘吧?”苏政点了点头。秀珍有些懵了,随后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她一把抱过孩子,刚叫了声:“孩——”就泣不成声了。真是母子相连,孩子静静地打量着母亲,伸出小手摸着秀珍的脸。一旁的大嫂说:“大妹子,苏大姐为了让俺养好你的孩子,都给俺送了好几回细粮了。”
回来的路上苏政嘱咐李秀珍道:“保密,谁都不要说。我都和这位大嫂商量好了,将来你想领走这个孩子就领走。”秀珍一下子扑进了苏政的怀里,流着泪说:“俺以为这辈都见不到俺的孩了呢!”
这年7月,苏政接到胶东区党委的调令,她被派到地方上去做司法工作。她心里有些遗憾,筹备育儿所的工作还没完成,而且又要跟孩子分离了。苏政心里酸酸的,黏黏的,有种被丝线缠绕的感觉。她抱着东海,左看右看,不住逗弄,听着婴儿那特有的笑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谁都清楚在这样的年代里分离在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永别。她到街上的糕点店,买了两包糕点留给大家,偷偷塞给李秀珍几张“北海票”。
苏政打好行李,于国义帮她提着,她从李秀珍怀里接过东海,大伙围着她说着话离开了育儿所,路上不断有老乡跟她打招呼,到了村口,她停下脚步,深情地看着东海,那母性柔慈的眼神被吸盘吸住一样,难以移开。
夏蝉噪树,骄阳泼火。
她知道分别的时刻到了,决绝地把东海递给了李秀珍,转过身接过行李,背在背上,接过警卫员的马缰,翻身上马,扬鞭而去。大家望着马蹄踢起的尘土久久无语。突然,东海发出了一声豪放的啼哭,李秀珍跟着扑簌簌掉下了泪珠。
苏政前脚走,张福之后脚到了。
张福之从掖县朱由村一个中农家庭走出来,参加了在胶东闻名遐迩的抗日游击第三支队的妇女工作,随后进入胶东区党委妇联,任福利部部长。1942年6月张福之刚从鲁南的中共山东分局党校学习归来,胶东区党委副书记林一山到区妇联召开碰头会,专门研究关于成立一个战时抚育孩子的组织机构问题。大家围坐在一片树荫下,石桌上摆着大铁壶、茶碗、搪瓷杯,穿林风悠悠吹着,倒也惬意。
林一山开宗明义地说:“区党委接到不少同志的反映,说自己生了孩子只能送回老家,或者丢给老百姓,因为种种原因经常造成孩子死亡,给自己带来很严重的心理影响,尤其是当母亲的更跟丢了魂儿似的,动不动就想孩子想哭了,也给我们的抗日工作带来很大的消极影响。当妈的这种心理,我们是理解的,不能怪她们,只能怪战争。区党委经过研究,决定尽快把这个机构建起来,解决同志们的后顾之忧。”
区妇联会长王大说:“请一山同志明确指示吧,我们坚决执行党委的决定。”
林一山“咕咚咕咚”灌下半碗凉白开,说:“区党委的意见是由区妇联抽调一名得力干将,负责建立一个比较健全的托儿所,地点就在根据地内群众基础较好的牟海县田家村一带,采取的形式是托儿所负责对孩子的统一管理,但不能集中抚养,要分散到老百姓家,由不脱产的乳母哺育。就是说,我们要办的托儿所的职责主要在于对婴儿的管理,给孩子找合格的乳母,定期巡查他们的生长发育情况,有个小病小灾及时救治,尽最大限度地保证我们的革命后代健康成长。你们的担子不轻快啊。”
王大说:“区党委的想法非常细,我们前期已经派苏政同志去做这方面的工作了,下一步我们尽快完善起来,争取早日接收孩子。”
林一山说:“我还带来一个消息,区党委已经决定把苏政同志调到地方上去做司法工作,你们需要重新选派一个干部去办这件事。”
张福之一愣,当即表态:“林书记,我愿意去!”
王大笑笑说:“你这个快嘴的婆娘!刚学习回来,我们还没听你传达分局的最新指示精神呢。你不能去!”
林一山说:“我看福之同志挺合适,这项工作需要一个老成稳重的同志去做,福之同志在你们中间算是年龄比较大的,又是几个孩子的妈,有丰富的养育经验。如果没有更合适的人选的话,我看就让她去吧。”
王大说:“福之的工作能力没得说,我是放心的,既然是工作需要,哪里都能放光,托儿所是全区干部关心的焦点,更不能出一点差错,那我就当着一山同志的面把这个工作交给你了。”
张福之激动地站起来,冲林一山打个敬礼:“我一定不辜负区党委和区妇联的信任!”
林一山说:“任重道远,同志多多努力!”
几天后,张福之走马上任,接手了从胶东医院剥离出来的胶东育儿所,并将所驻地东移到离东凤凰崖村七八里的田家村。田家村沿着一面缓坡由南向北布局,越向北地势越高,村后是一座林木葱郁的山,农闲时节,人们在山上掏了不少洞穴,以备不时之需。育儿所位于村子中心的一座院子里,原为村里的大户人家,兵荒马乱,到外面逃难去了。
經过一个多月的准备,当年9月,育儿所条件具备,开始正式接收从胶东区各地送来的孩子了。
“叫啥名?”姜明真问矫凤珍,“福星。”“这个名好听,比咱阿狗阿猫的好多了,挺贵气哩。”说着就亲了小娃子一口。福星眨巴着水晶般的眼睛看着她,似乎笑了,咧了咧嘴,“哇”地爆出了洪亮的啼声,吓得姜明真一哆嗦,这孩子咋哭跟笑似的。她撩开衣襟,把乳头递上去,福星“呱唧”一声噙住了,狠狠吸一口,呛得咳嗽起来,她赶紧把她竖直了身子,拢起掌心虚虚地拍了两下,福星顺下这口气,摇动着脑瓜儿似乎在寻找什么,当她再次吮住乳头,便从容了许多,“呱唧呱唧”,吮吸声像波浪舔着海岸。
姜明真轻轻地刮刮她的脑门:“小馋虫,慢点吃!”声音里颤动着母性的电波,钻进福星耳朵里,她得到了亲切踏实的安慰,感觉自己回到了柔软温馨的保护层里,四肢不再紧张,放松再放松,以至于松弛松软,而进入体内的乳汁更是给了她温暖的抚慰,香甜的气息缠绕着她的每个细胞,欢愉着她的每个娇弱的神经元,她变得轻盈了,成了一朵小云彩,睡在蔚蓝的天幕上,她做了一个神秘的梦,梦里许多温柔的小动物来亲昵她,弄得她痒酥酥的,她快乐地笑了。
“咦,水漫金山喽——”姜明真没想到这个小家伙给自己的见面礼竟然是一泡恣意的尿。
这年的秋天是一个高配的秋天:该有的丰收就在眼前,山坡上一片片高粱低垂着故作高深的脑袋,一片片玉米怀揣着含而不露的金棒槌,一片片果园挂满红玛瑙黄玛瑙紫玛瑙似的苹果山楂柿子,山洼地里霜了叶子的地瓜撕开了地皮,露出壮硕的躯体,豆子地黄灿灿得耀眼,野兔狐狸獾黄鼬藏匿其间,为所欲为;该有的欢乐就在眼前,天上的老鹰钻进云彩眼里,地上的鹅鸭挺着肥嘟嘟的身子“扑棱扑棱”跳进南河里,青年男女一眨眼消失在树林里,山坡上的羊倌扯着嗓子吼几声老腔老调,村里的酒坊里飘出勾人魂魄的“烧锅香”,嗨!赶海的二大爷捎回来一驮筐海蛎子,夹杂着几只青壳大螃蟹;该有的烦忧也在眼前哩,南洼里的苹果遭了贼,西坡上的地瓜没啥事,北山上的大嫚傻呵呵地想着哪个谁,东庄里唢呐可劲地吹,半夜里打雷闪电那个满山滚,惊着吃奶的孩子掉了三五个魂儿……
天气爽利,秋光迷人。
姜明真耐不住小院矮屋的困束,做贼似的抱着福星溜出门,到门前平台上透透气。
她颠哒着福星,给她说着话,“福星啊,老阳真亮啊!”“就是亮哩,明真娘。”“哎呀,你的小嘴怪甜哩。”“甜什么甜,还不如村里杨三愣家里的会捉弄人。”“福星啊,你看那边是那个什么公学,里面的学生都带着枪,男娃子可俊哩!快长大,快长大,长大了嫁给他们当媳妇!”“当媳妇?当媳妇有啥意思!”“瞎说二百说!女人不当媳妇就当不了妈。”“当妈有啥好处?”“不当妈就不能生娃。”“不生就不生呗。”“不生娃哪有你啊?”“没有就没有呗。”“哎哟,你个小没良心的!”“嘻嘻,你个小没良心的!”……
姜明真被自由的空气和透爽的秋风彻底解脱了身心的绳索,自顾自地跟福星“对话”,一会儿当自己,一会儿当福星,乐不可支,福星撅着红嘟嘟的小嘴,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她也不恼,继续指给福星看,“快看那边冒烟的是杨琅轩家的糕点店,等你大了,娘就给你买来吃,管够!等俺老了,你嫁个大官,就给俺买他家的桃酥吃,一咬嘎嘣脆满嘴香……”
她感到福星微微扭动了一下身子,这家伙又到了屙尿的时辰了,赶紧把她端在身子前,对着台子下的一棵核桃树划出一道水银般的弧线。
“哎哟!俺的核桃今年卖不了好价钱,可找你家赔啊!”西邻居“怪古”叔的老婆不知什么时候鬼魅般站在了她身后,吓了姜明真一跳,“俺的老天爷啊!大婶子吔,你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嘛!还说啥你家的核桃不核桃!”“怪古”婶趴过来瞧瞧福星,啧啧有声,“这孩子这眼这鼻子这嘴巴,还冲俺笑哩。”福星“哇”地哭起来。姜明真赶紧摇晃,“你看你这个老妖婆,把俺福星吓得!”“这孩子笑着笑着咋哭了呢?”姜明真呜呜呜地哄着福星,福星一会儿就不惧生了。“咦,积珊家里的,这个娃娃啥时候生的?俺记得上个娃也就刚生了一顿饭工夫啊?”姜明真白她一眼,“你这么高腔大声干啥,想吆喝得全村都知道吗?”“哦哦,俺纳这个闷儿哩,积珊家里的。”她压低了声音。“俺的孩密呀。”“哦哦,说得也是,你男人刚回来,是得紧忙乎慢忙乎哩!”“哎呀!你这话哪像个当婶子的说的!‘怪古叔是个‘男怪古,你是个‘女怪古哩……”
两个女人站在高坡上俯瞰着东凤凰崖村高高低低水波浪般的屋脊,高情满怀地叽叽嘎嘎,福星听不懂这世俗的言语,索性趴在姜明真肩头上睡着了,一条银亮的口水垂到她的脖颈上里。
司晓星被冒着呛人黑烟的公共汽车甩在乳山县城街头,她提着自己那只小行李箱茫然四顾,这里的一切那么陌生疏离,似乎跟她的那个梦境毫无干系。
几个年轻男女骑着自行车从她面前驶过,他们说话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里,她忽然一阵眩晕,天啊!这不跟梦里出现的那些声音差不多吗?她开始留意起路人的面孔,说不定自己真的就能从这些人中认出一个曾经认识的人呢!或者,或者曾经认识自己的一个人停下脚步问:“你不是那个司晓星吗?”她努力捕捉着人们说话的声音,这些听上去方言很重的话语拐着弯儿转着圈儿溜着冰甩着鞭,她听来却胜似天阙仙乐。应该说,胶东方言属粗犷豪放一路,但乳山这个分支,却有别于此,尤其是山地人的方言,绵柔婉转,没有当地人的翻译,很难听懂。司晓星自然也听不懂,可是那天站在乳山县城街头,她却听得津津有味,竟忘了时间。
当晚她在汽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旅店,花了一块钱住了一晚。
第二天,她开始了寻访。她到当地民政部门打听胶东育儿所,说不知道,到档案局去问有没有战争时期乳娘抚育革命后代的档案,有没有一个叫杨心田的人的材料,说是没有,她向遇到人打听有没有一个叫什么凤凰崖的地方,因为她曾从自己的亲生父母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人家说不上来……她实实在在碰了一鼻子灰,拖著一身疲惫回到宾馆里,一筹莫展,躺在床铺上,脑海里翻腾起往昔影像的浪涛……
三、费解的一记老拳
司晓星最初的清晰记忆开始于一幢古旧的房子……她睁开眼,房顶在旋转,火坑在旋转,墙壁在旋转,桌椅、人影、地面也在旋转。有人说话,声音那么遥远,好似在一个醒不了的梦里。她的眼皮又沉重地黏在一起,有人触摸她的额头,手掌的凉意让她稍微感到丝丝快意,她的身子却痉挛起来。
有人惊呼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忙乱声,一块湿毛巾搭在她的前额,有人蘸着酒精快速搓着她的肘弯和腋窝,有人往她干裂的嘴唇上滴水,灼烤的疼感让她的意识清醒了一点,她侧头看看身边的人:这是哪里?娘呢?唔,想起来了,那天来了一位戴眼镜的阿姨和一位胡子叔叔,他们跟娘说着话。
娘红着眼圈对她说:“福星乖,听话,跟着刘阿姨去见你亲妈。”她被弄糊涂了,你不是我的亲娘吗?我不去!娘装出发怒的样子,嘴唇耷拉着,眼里泪花滚动,说话狠狠的:“你不听话!俺就把你扔到南山里去,让老狼把你叼走!”她嘻嘻笑着说:“我喜欢听娘拉呱!”娘高高举起巴掌,她吓得身子簌簌发抖,可是那巴掌却实实在在地落在娘自己的膝盖上,娘像被抽了筋似的瘫倒在地上,那位阿姨和叔叔上去将她扶到椅子上,娘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腿间,身子在发抖。
她抬起惊恐的小眼睛,真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为什么娘变得不像娘了呢?她跑上去,用小手扒拉娘的脸,摸到了湿湿的东西,哦,娘也跟福星一样会哭鼻子吗?“娘,我听话,你别哭。”她稚嫩的声音听上去竟带着坚决的意味,娘俯身抱住她发出了“呜呜”声。她不知怎么安慰娘,娘的泪水弄花了她的脸。
那位刘阿姨准备抱起她的时候,她突然忘了答应娘的话,死死抱住桌子腿,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她不懂什么叫答应什么叫不答应,但让她离开娘那是万万不能的。
她一边嚎叫一边乞求地望着娘,娘把脸转向别处,难道娘不要她了吗?她被袭来的恐惧压住了嗓子,只是张嘴,却没了声音。娘这时怒气冲冲地转过脸来,“俺不要你了!你还赖着不走干啥!”娘把手压在她的小手上,她以为娘要来牵她,像往日那样一起出去晒太阳,逛街,摸知了猴,抓鱼,采野果,她松开了桌子腿,却被刘阿姨一把抱进怀里,她像一只被生猛的猎人擒获的野物,无论怎么踢蹬,都已无济于事——她被抱出了那个熟悉的小院,她拼命地哭叫着回头去找娘,娘颓唐地倚在门口的墙角上,脸上的泪水被阳光照得闪闪亮,院墙前那三棵大树忽地向她倒下来,她以为它们要从这位刘阿姨手里夺回她呢,她眨眼再看,却是大风吹动了巨大的树冠……
她像一个物件一样被搬到了现在这座陌生的院子里,一些陌生人围着她看,像村子里来卖小鸡小鸭的,她跟着娘去围观一样。咦,竟然还有一些跟她一样的孩子,这种微小的安慰远远不能抵消离开娘的痛苦,她感到自己被恐惧压扁了,站立不稳,摇摇晃晃。
福星被接到胶东育儿所没几天,便病倒了,经医务组救治病情稳定了,但她的情绪不高,不愿吃饭,怎么哄也无济于事。这时距福星到姜明真家已过了四年多,当初那个“咿咿呀呀”的女婴长成了现在扑扑棱棱的“假小子”,从小看大,她性格里有那股倔劲,认死理,不轻易回头,这股劲一直跟随到她的暮年。
1944年11月,张福之被派往中共山东分局党校学习,第二年刘志刚被任命为所长。那个去东凤凰崖接回司晓星的正是刘志刚。
此时,抗日战争已落下帷幕,局势趋于平稳,上级要求育儿所把分散在各处的不需要哺乳的孩子,集中起来抚养、教育。每个孩子刚接回来都要大闹一场,但像福星这样闹得天翻地覆的还是头一份。
“这孩子气性太大,一般人治不住她。”指导员张端静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我看还得请她乳娘来做做工作。”
刘志刚沉思片刻:“这些孩子在乳娘家被当成宝宠着,过度娇惯了。”
“哪有什么办法呢?乳娘怕亏待了革命后代,對不起孩子在前线打仗的爹娘。”
“按理说让她适应几天就没事了,不过,考虑到她大病初愈,可以把她的乳娘叫来安慰安慰她。”
“那好,我这就叫老于安排人去接她。”
也就是刘志刚来接福星的那天,姜明真才知道福星的爸爸叫司绍基,但是司绍基这三个字的发音到了她的口中,经乳山方言转化,就变成了时少基或史晓机,所以逢人问起她福星的家人,她就时少基史晓机地告诉人家。
福星被接走了,姜明真在炕上躺了三天,脸对着墙,谁叫也不搭理。第四天早晨爬起 ,对着镜子梳头,自言自语:“姜明真啊,好你个姜明真!孩子是人家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凭什么你养了几年,就想霸占成你的?能得你不轻啊!”说着她拿手指点了点镜子里的那个“姜明真”,噗嗤笑了。
杨积珊从外屋跑进来:“媳妇你没事吧?”
姜明真拿起笤帚扫扫身上:“啥事?福星就该走,她去育儿所享福,咱还难过,那不是跟自己找瘪子吗?俺想开了。”
杨积珊一拍大腿:“是哩是哩!外头都说人家那个积珊家里的是个明白人。”
“别在这里耍贫嘴,该干啥干啥去吧。”
“得令!俺去也。”
杨积珊见妻子已经“还阳”,说不出的高兴,一溜小跑,去叫他娘赶紧给媳妇擀面条喝。
这几天里姜明真的心头就跟滚碌碡一样,一遍一遍碾压着她此起彼伏的焦灼的思念和无尽的牵挂,孩子依恋着她,她又何尝不依恋着孩子呢?这种分离的苦痛是双向的。她反复劝解自己,每一个理由都不容辩驳,却无法说服自己,因为福星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这是硬生生地把福星从她身上撕出去啊,比重新生她一次还要痛!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栗着,胸膛里有把刀在搅着她的心。那个滚来滚去的碌碡像碾麦子一样,把麦粒脱了皮,把麦秸轧得稀软。
她总算从碌碡下爬了出来。
杨积珊把卧了一个鸡蛋的汤面端给她,她捧起碗,把脸埋在香喷喷的热气里,呼噜呼噜吃起来。杨积珊心疼地看着媳妇,偷偷抹抹眼角。
姜明真站在门前的平台上俯瞰着村庄,从一片片灰瓦屋顶的缝隙里,泄漏出一簇簇霜红或金黄的树丛,有柿树的,有槐树的,有柞树的,有苹果树的。看着看着,心境豁然开朗。
这时,就瞥见一人牵着一头灰骡子沿街从东向西而来,到了跟她平行的位置,掉头向北一拐,进了她家西侧的小胡同,先是一撮白鬃毛顶出来,接着骡子的大脑壳浮出来,一瞬间整个身子挣了出来,它的四只蹄子打着铁掌,踩得石头嘎嘎响;牵骡子的人是育儿所的事务员滕良松,她认识他,他是离这儿不远的地口村人,原来来她家送过补助粮。
滕良松跟姜明真说明来意,她的心又被搅动了一下。她说:“俺倒想去,就怕娃子见了俺又难分开。”滕良松说:“这点刘所长她们考虑到了,到时候让你偷偷走,就哄她说,你过几天再来,小孩子好忘事,玩高兴了就不想你了。”姜明真一听是这理儿,可是一咂摸心里又酸溜溜的:哎,你倒是愿意让福星想着你好呢,还是忘个干净好呢?
她叫滕良松进屋坐坐,他说不用了,正好牵着骡子啃啃草。她跑回屋告诉丈夫,杨积珊眉头紧皱,嘟囔着:“没本事哄娃,甭领走啊,坐蜡了,知道搬救兵啦?哼。”姜明真剜他一眼,他就泥胎了。她这屋那屋地翻腾着,看得杨积珊眼花缭乱,又忍不住开腔了:“孩他娘,你这是胡捣鼓呢?”姜明真终于找到了她藏起来的那几个鸡蛋,洗一洗,搁灶锅里煮了,找块毛巾一裹,揣进大襟上衣里。滕良松扶她骑上骡子背,跟杨积珊打个招呼,向着田家村出发了。
杨积珊望着妻子在骡背上一摇一晃的身影,撇撇嘴:“嗨!跟那八辈子没见闺女似的!”这话当着姜明真再给他三个胆儿也不敢说,对着她远去的背影,逞逞英雄倒也痛快痛快嘴。
姜明真心里热乎乎的,紧捯着小脚往里走,育儿所院子里正在游戏的孩子们见有陌生人到访,呼啦围过来,像小雏鸡围住老母鸡一般,仰着小脸问这问那,“你认识俺亲娘吗?她是崖子的。”“你认识小菊姐姐吗?她这里长着一颗黑痦子。”“你能不能给俺亲娘说让她来看看俺?俺做梦梦见她了。”“你帮俺到河里抓条‘高粱叶鱼吧,就是浑身透明的那种,能看到它的脊梁骨。”……
滕良松拴好骡子,赶上来,双手一挥,孩子们一哄而散。
他把她引到一座房子前,努努嘴,她蹑着脚凑到窗前,透过窗棂看进去,那个让她抓心挠肝的福星正盘着脚丫坐在炕上,撅着嘴,拍打着面前的一个苹果,几天没见,孩子瘦了一圈,脸色蜡黄,头发乱得像一个鸟窝。
姜明真嘴角抽动,差点掉下泪来,她克制着情绪,故意捏着嗓子说:“这是谁家的女娃子啊,长得这么俊?”里面的福星“嗷”一声,又“扑通”一声,“咣当”一声,姜明真一把抱住了破门而出的福星,数落着:“你看你,光着脚丫乱跑,害臊不害臊!”
福星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大声喊着:“不害臊!就是不害臊!”“傻闺女哎,这么大嗓门干啥!讓外人知道,没人要你当媳妇了。”福星两手撕扯着她的衣服,“我不要娘离开!不要娘离开!”
姜明真放下她,拉过被子捂住她的脚丫,“人大了,都得离开娘的,你没见院子那么多小朋友吗?”“你骗人!你骗人!”姜明真的证据没有一点说服力。她耷拉着脸数落她:“听说你不好好吃饭,你倒厉害起来啦!”她听惯了娘的唠叨,并没觉得有什么实质性的威力。姜明真点点她的脑门:“得听话,不吃饭就长不高,长不高就找不着好女婿。”她继续拿着那个用了十万八千遍的远景规划诱惑她,她犟着鼻子,似乎在盘算什么,忽然开口说:“我吃,你得带我走!”
姜明真违心地答应着,福星拿起那个被她捶了砸、砸了捶的苹果就往嘴里送。姜明真伸手挡住她,从怀里摸出那个包,往她脸上一蹭,热乎乎的,福星盯着她一层层打开,见是几个白皮鸡蛋,失望地又要啃苹果。
姜明真拿起一个鸡蛋,两手来回快速倒动着,最后把鸡蛋往空中一抛,又接到手里。福星看得高兴,拍起了巴掌。
“吃吧,鸡蛋补身子。”福星皱着眉,摇摇头,“不吃,腥气。”姜明真转转脑筋,“哎呀,福星最疼娘了是不是?”“嗯。”“娘老长时间没吃苹果了,馋得流哈喇子了。”“嘻嘻嘻。”“咱俩换换吧,你吃鸡蛋,娘吃苹果。”福星抱着苹果想了一会儿,似乎做了很大的思想斗争,猛地把苹果递到姜明真面前,“娘,你吃!可甜了!”“俺的福星真会疼人啊。”
姜明真把她搂到怀里,眼眶里汪着两包泪,使劲挣挣,硬是收了回去。
她剥干净鸡蛋,一点一点喂给福星,福星吃一口,抬头看看她,眼里流淌着清澈的孺慕之情。姜明真喉头被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堵着,她真想不管不顾地抱起福星回家……
糊弄着福星吃了两个鸡蛋,又喝了半碗红糖水,她的笑脸泛起红晕,枕着姜明真的大腿睡着了,小手紧紧抓着她的大拇指。
姜明真贪婪地看着孩子,刘志刚进来都没有发觉。
“睡着了?”
“睡着了,吃了两个鸡蛋。”
“这孩子从到育儿所就闹腾,一闹一身大汗,着了风寒,发高烧,烧得说胡话。”
“现在没事了吧?”
“嗯。这样吧,等会儿你就回去,孩子醒了走不利索。”
“俺想留下多陪陪她。”
“不行啊,你在这里,她就安不下心来,适应不了新环境。”
“就半天还不行吗?”
“你放心,她醒了我们就给她说,你过几天再来看她,到时候她闹得厉害,我们再接你去。”
姜明真叹口气,抚摸抚摸她的头顶,福星呱唧着嘴,浮出一个满足的笑。刘志刚冲她使使眼神,先踮着脚尖走出去。
姜明真的心忽然被重重捶击了一下,啊!难道就这么离开福星了吗?她意识到可能、可能……她没敢想下去,又仔细打量着福星的脸盘,哦,那对淡淡的眉毛动了动,小鼻尖儿上沾了一点蛋黄,她轻轻捏掉,小嘴巴蠕动了两下,两个嘴角稍向下垂,她忽然记起来了,她抱着福星在街上溜达,见到她娘俩的人都说“长得真像”。她听了很受用,就问“哪里像了”,人家说“你俩的嘴角都耷拉着”,气得她像一头被惹恼的牛,真恨不得把那个嘴上缺德的家伙撅到河里去!
这么一想,她心里轻松了不少,咱的闺女走到哪里都带着咱的记号哩!
她小心地往外抽手,生怕惊醒了福星,抽出一点,福星似乎觉察了,重新用力攥住,再等上一小会儿,再抽出一点,她停了五六次,总算抽出了自己的手,福星的手依旧死死攥着空拳,姜明真出了一身汗,身子虚飘飘地出了屋。
刘志刚很自然地挽住她的手,边说边往外走,姜明真也不知自己怎么出来的,怎么上了骡子,回到家,坐到炕上又愣怔了老半天。
时间真是一个小偷,在司晓星后来的记忆里,有关这次生病的事,只剩下一个农村妇女影影绰绰的影子和鸡蛋换苹果的细节,其他的一切都被它偷走了。
经过这次生病,福星接受了现实,一个只有四岁多的孩子已经懂得了妥协:她不再向保育员要娘,渐渐习惯了没有娘陪伴的生活,她很快跟这里的孩子们打成了一片,友谊填补了母爱的空缺,保育员们的关心取代了娘的贴心。
一切看似又美好起来,不得不美好起来。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生命里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被真正取代的,除非它是可有可无的,当它一旦成为你生命里的一滴血一滴泪一个痛楚一声呼喊,它就牢牢吸附在你的生命里,迟早会卷土重来,用它反噬式的撕咬宣示它不可撼动的主权,谁让你曾经于不经意间遗弃了它……当司晓星困惑于这种反噬的时候,她已步入了沉沉的暮年,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冲洗出那爿梦中的身影的底片。
此后,融入育儿所大集体生活的司晓星如鱼得水,她泼辣直爽的性格,敢想敢干的作风,让她成了育儿所里的“这一个”。她跟男孩子一样皮,上房揭瓦,爬树摘枣,下河逮鱼,跟人打架……有一次理发,她不想跟那些女孩子一样,被剪成统一样式的蘑菇头,她想要两个漂亮神气的小辫,她又踢又挠,又蹦又跳,又哭又嚎,东海、建军、坦克、小光这些小朋友从没见过这样的戏码,看呆了,好过瘾啊!
后来刘志刚所长出现了,黑着脸,也不说话,径直走上前一把把她夹在腋下,向东边的小河走去,她立时没了脾气,“放下我!放下我!”“我把你丢河里去!”她赶紧讨饶,“我理我理还不行嘛——”刘志刚把她夹回来,按在凳子上,乖乖剪了发,也剪去了不少骄横。
还有一次,一个夏日的午间,育儿所里静悄悄的,事务员挑着一担子给孩子们配餐的点心从外面回来,可能是家里有急事,就把担子暂时放在门洞,转身向家里跑去,他家就在本村里,可等他回来,担子里的点心却不见了,难道都被猫狗叼跑了?他满院子转悠,竟在茅厕里找到了,咦,还摆得整整齐齐,有模有样哩!气得他暴跳如雷。刘志刚把睡午觉的孩子们喊起来,连哄带吓,愣是没破了这起“搬运点心案”。司晓星偷着乐了半辈子,这个秘密只有她知道。那天她不愿睡午觉,偷偷溜出宿舍,一眼看到事务员挑着担子过来,本想躲在墙角突然跳出吓唬他,可是他放下担子转身走掉了,她转转眼珠,盯着那担点心来了鬼点子,她一摞一摞地把那些点心抱进了茅厕里,然后溜回自己的铺上躺下,闭上眼,等着好戏开演……
从此福星走进了属于自己的摇曳多彩的故事,而这个故事里不再有那个叫姜明真的人的戏份,似乎这个普通的农妇从未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清晰准确的记忆也就从这时开始如同一节节铁轨铺向远方。
1954年春天对正在文登县烈士小学读书的司晓星来说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季节。十二岁的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关于家的缤纷而甜蜜的梦。这天,育儿所阿姨告诉司晓星,她的爸爸派人来接她回家了。
这位来接她的年轻军人英俊挺拔,给她留下了近乎完美的印象,由此想到身经百战的爸爸司绍基,更引发她浮想联翩。她愉快地跟着他开启了回家之旅。他告诉她为了寻找她的下落,首长来了胶东好几趟,终于得到了她的确切音讯。她浮现出一个高大威猛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驰骋在波涛汹涌的海边和林莽苍苍的山谷里的情景,随之心底荡起一轮轮幸福的涟漪。
她跟着他爬上一辆草绿色大卡车,发现车厢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目光游移的小男孩,军人叔叔告诉她这是她的弟弟司晓光,她觉得有些眼熟,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恍然大悟,原来在育儿所时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没想到竟然是亲姐弟!姐弟俩都被这种戏剧性带入了短暂的尴尬,难以适应这份忽然降临的亲情。
“咣当咣当”,颠簸的卡车在平原和山地间飞驰着,到烟台后三人转乘上了一列绿皮火车。第一次坐火车的姐弟俩感到无比新奇兴奋,一惊一乍,一会儿熟络了,那种流淌着微妙亲情的眼神那么美妙,只是彼此一睇,便胜似千言万语。
跟爸爸的第一次见面给司晓星留下了糟糕透顶的印象。
姐弟俩跟随那位军人叔叔一路南来,到徐州下车,穿过陌生的街区,走进一处陌生的有警卫员荷枪站岗的院落,被领进一栋宽敞的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房子里,她局促地坐在从未坐过的沙发上,要么不住地扭动着身子,要么僵挺着腰板,她偷偷瞟一眼晓光,正遇上他的目光,他冲她吐吐舌头。
这时院子里响起“咚咚咚”的步履声,门忽地开了,一位穿着绿色军装的中年男人闯进来,“晓星!晓光!我的孩子啊!”他有点趔趄地扑向姐弟俩,挥手一人给了一拳,司晓星不知道弟弟当时的感受如何,她着实蒙了,这结结实实的一拳震得她的小心脏发颤,脑子里“嗡嗡”地盘旋起一万只蜜蜂,她搞不懂为什么这个男人一见面就给了自己一拳,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打过她一手指头,委屈顿时化作了屈辱,屈辱化作了愤怒,愤怒化作了厌恶,她下意识地躲避着他进一步的“亲昵伤害”。
多少年后,她才理解了爸爸当时的举动:这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一个行伍出身的军人,表示情感的特殊方式。她释然了,可是已无从向那个男人说出,他已离世多年。
爸爸这个词语曾带给她许多美好的想象,甚至被她刻意地加以了美化,而眼前的这个人个头不高,黧黑的脸上两道疤痕醒目狰狞,高颧骨,厚嘴唇,一说话金牙一闪一闪,跟英俊机智勇敢一点不沾边,隐隐的失望被那莫名其妙的一拳放大成了日后无法弥合的疏离感。
司绍基这些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打完鬼子打“老蒋”,从胶东转战济南,从济南出击淮海,本来他应该跟着大部隊南下,但残留在体内的弹片时时折磨着他,老首长为他着想,让他留下来做地方工作,他也不得不接受现实的安排:他感觉自己这台机器应该回厂返修了。稳定下来后,他便惦念起战火中出生交给乳娘抚养的一双儿女,几经波折,才终于找到了他们。多年的戎马倥偬不仅留给他累累伤痕,也粗粝了他的情感,他对初次见面时女儿细微的变化毫无觉察,依然大大咧咧,高声大气地问这问那。司晓星对这位渴盼已久的爸爸越来越失望。
这时内室的门一响,一位素洁端庄的妇女走出来,亲热地拉住姐弟俩的手嘘寒问暖,难道这就是他们梦里想梦里盼的妈妈吗?可是他们纳闷,她在里屋应该早知道他们到了,为什么要等到爸爸回来才出来相见呢?他们隐隐觉得和这位妈妈之间隔着什么东西,是啊,按说他们的相见应该是一场电闪雷鸣的亲情的集束爆炸,不应该是这种和风细雨的礼节性的寒暄。
接下来的日子里,不善表达的司绍基忙于工作,客客气气的妈妈忙于照顾小弟弟,他俩相对这个家庭而言更像是局外人。司晓星的调皮捣蛋,糟糕的学习成绩,经常引来爸爸的一顿暴躁的训斥,甚至体罚。
一个偶然的机会,姐弟俩从保姆那里听到了一个真相:原来现在的妈妈并不是他们的亲妈,解放不久,司绍基便和他们的亲妈离了婚。这个消息对姐弟打击太大了!哦,原来如此!他们和这个家庭的隔阂更深了,她心里对这个粗暴的对她漠不关心的爸爸彻底绝望了。小小年纪的她开始失眠,开始谋划着一场逃离……这个念头深深吸引了她,令她激动不安、兴奋不已。去哪里呢?对,回文登烈士小学或胶东育儿所,回到那熟悉的温暖的关爱里去……
有了小小心思的她有意地讨好爸爸,询问爸爸一些关于送养她的情况,她的心跳得很欢,觉得很刺激:她正在扮演一个特务,向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共产党员套取情报。
从司绍基口中,她知道了自己的养父叫杨心田,家住乳山东凤凰崖村,她的妈妈是掖县人,名叫王菊卿,现在在泰安一个医院工作……听到这些重要情报,她的手心攥了一把汗。
这年冬天徐州特别冷,屋里生起了煤炉子,呼呼的火苗把炉膛烧得红彤彤,可是她还是感到冷,她想念严厉的刘志刚所长,想念五大三粗的建军哥,想念矮个子的鬼点子张东海,想念胶东的大饽饽和虾酱,她听到一个声音命令她开始行动了。
她侦察到爸爸每次午间回家,都会把绿色棉大衣搭在门前的晾条上晒一晒,而他通常会把随身携带的钱包放在大衣口袋里,如果正好赶上他发工资那就妙不可言了。这天中午,阳光充足,院子里的晾条上晒着一条条颜色各异的被子,而爸爸的大衣就搭在固定的位置上,她溜出门,从晾条的一端借着被子的掩护,悄悄靠近那件神秘的军大衣,她知道这算不上光彩的事,可是为了实施自己伟大的逃亡计划,也顾不得这些了,她把手伸进那个深深的口袋里,里面的内容可真不少,她狠狠捞了一把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又捞了一把,犹豫了犹豫,放弃了。
她偷偷跑到院子外面的一处灌木丛里,掏出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还有几个硬币,清点了清点,总共五块多钱,她也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她返回的路费。一个更大的问题来了,她对返回胶东的路线竟然茫然不知,那可如何是好?她揣着这些钱走在大街上,感觉街道上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她,那些咬耳朵的人都在议论她,她不自觉地把手摁在口袋上,那些钱不安分起来,钢镚叮叮当当乱蹦,纸币滑滑溜溜往外窜,她越使劲它们越不老实,她实在控制不住它们了,蹲在地上抱住头,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看到一家糕点店的招牌,于是想起那天中午发生在胶东育儿所的重大案件,她“噗嗤”乐了,今天反正也走不了,这些钱就是不定时炸弹,让爸爸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她雀跃着进了店,买了两包徐州特产“蜜三刀”和一包桃酥,又把剩余的钱埋到一片小树林里,然后悄悄回了家,分给小光一半,晚上姐弟俩蒙在被窝里猛劲咬嚼,吃得肚子圆鼓鼓的,难受了好几天。发现失窃的父亲凶巴巴审问他俩,她有经验,应付得从容不迫,爸爸只能敲山震虎地警告一番了事。
后来她又兴过一次离家出走的心,这次偷了家里的一根铁棒,卖了五毛钱,看着可怜的路费,她到底放弃了。她感觉自己走上了绝路,难过之余给胶东育儿所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希望能派人接她回去”,贴上那张小小的绿色的邮票,她开始了满怀希望的等待。可是她把地址写倒了,信又回到了她的手里。她不知道,即使她写对了地址,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因为那之前胶东育儿所,早已解散了。
十七岁那年司晓星已经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她跟这个家庭之间的那堵墙也已经厚得无法洞穿,她断然决定返回老家聊城东阿县,彻底跟父亲撇清关系,她极其讨厌有人说她是“荣誉军人司绍基的姑娘”,她在内心从未接受过这个父亲,所以也难以接受这个貌似很了不起的标签。亲戚朋友都劝她别犯傻,回老家就得丢掉城市户口,这不是拿自己的前途当儿戏吗?她觉得自己离开这个冷冰冰的家比所谓“铁饭碗”更重要,她一旦决定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回。晓光选择跟姐姐同行。
他们踏上离开徐州的火车,在“咣当咣当”的启动声里,她透过车窗看着站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心里翻涌着一阵阵酸涩的悲凉,当年他狠心把自己送给养父家,是迫于战争的无奈,而今天她舍弃他又是为的什么呢?她咬着嘴唇,噙着泪花,狠心地转过头去……
她确实走了一条自己拼出来的路,风雨泥泞,艰难困苦,她得到了她想要的自我认同,靠自己,成了家,立了业,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心里的怨恨渐渐融化,她有时也会惦记起那个可怜的老伤残军人,写封信问候问候,但她的心更向往那个承载着她童年欢乐的育儿所和那个缥缈隐约的村庄,还有杨心田的妻子,那个反反复复出现在梦境里的一口浓浓乳山话的乳娘。啊!这才是引领她的生命迈出走向大地第一步的血脉亲娘!
她也曾在参加工作后兴冲冲去过文登、乳山等地,物是人非,风流云散,只带回了一腔失望和郁闷。
三十八岁那年一场大病袭来,她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可是她找不到自己的根,死也不甘心啊!她嘱咐丈夫和儿女“自己真的走了,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乳娘,替我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她还想把自己的骨灰撒到乳山的土地上,让自己的灵魂随风飘荡,一定能找到那个心心念念之地,能跟乳娘的靈魂相遇在一场大风里……
命运放了这个倔强的女人一马,她走出了死神的阴影,重新站进扑扑棱棱的阳光里,她想或许是老天爷可怜她没有完成那个毕生的心愿,把她留在苍茫的世上继续那无尽的寻觅吧……
四、马石山上的“生死场”
每年11月,胶东半岛步入一个相对宁谧安逸的休整期,农具入库,渔船归港,大风大雪频繁造访,没有特殊事由的话人们喜欢猫在屋里侃侃大山吹吹牛,那样的时光,叫人想起来心头就滚烫滚烫的。
1942年11月8日,一架日军飞机从北平机场起飞,秘密降落在驻烟台日军的基地,一身将军戎装的冈村宁次大将面色凝重地走下舷梯,踏着铿锵的步伐走向基地参谋作战室,几名来自日军驻青岛、济南、张店、惠民的将佐级指挥官,正等在那里,准备恭聆这位日军驻华北方面军司令官的最新指示。
这个面部表情僵硬阴郁、嗜血成性的“战争狂魔”的到来,预示着胶东半岛11月的惯例将被打破,这里即将沦为“恶魔的乐园”。
早在10月间八路军山东纵队即给胶东军区来电指出,日军在结束鲁中南地区作战后,势必挥师东指,以达到消灭我胶东主力部队的目的,胶东军区应提前做好“反扫荡”准备。几乎与冈村宁次在烟台主持召开“第三次鲁东作战”会议的同时,胶东军区和山东纵队第五旅在海阳、莱阳边界的战场泊村也召开了营以上干部会议,紧急研究部署“反扫荡”作战计划,会议由胶东区党委书记、军区政委林浩主持,而军区司令员许世友此时正日夜兼程地从鲁南赶回胶东。
在此次“扫荡”之前,日军已于当年对我胶东抗日根据地实施过两次“扫荡”,因此本次作战在日军官方文件里被表述为“第三次鲁东作战”。
岡村宁次站在巨幅胶东地图前,隼视部下,传达了日军本部所做出的作战目标:“诸位深悉胶东半岛之于大日本皇军整体作战的重要价值,故本部决心以大规模作战歼灭该地区共军主力,对以山东纵队第五旅及第五支队为基干的胶东军区实施军事肃清行动,重新恢复皇军控制之下的半岛治安,确保青岛到烟台的交通通畅。”
参会军官们笔挺坐立,针落有声。
冈村宁次稍作停顿,双拳拄着桌面说:“胶东半岛乃我本土与支那大陆联系最重要的枢纽,谅诸君都能洞悉此次作战的重大意义。当此紧要关头,正是我辈效忠天皇陛下的最佳时机,故凡有消极懈怠、玩忽职守者必以最严厉之军法处置。”
他转身指向地图说:“此次作战采取‘铁壁合围和‘梳篦战术的新式战法,我主力分别自西向东、自北向南、自东向西展开,东部海面以我海军军舰加以封锁,务必将共军主力压缩至以牙山、马石山为中心的狭长地带,予以集中彻底歼灭。”
随后,他宣布此次作战的组织实施由日军驻山东第十二军司令官土桥一次中将统一指挥,前线指挥所设在烟台。
胶东军区司令部里气氛紧张,围桌而坐的指战员们神情肃穆。几根老烟枪吞云吐雾。
林浩望着大家说:“同志们,这次日军来势汹汹,冈村宁次这只老狐狸亲自部署,大有一口吞掉我们五旅和五支队之势!日寇这回为什么穷凶极恶了?因为咱胶东部队踩到了他们的尾巴根子,破坏了他们对胶东这个所谓‘大东亚圣战兵站基地的控制,在他们的命门上狠狠插了一刀。”
胶东军区参谋长贾若瑜说:“林浩同志分析得很到位,所以这次‘反扫荡作战,日军是拿出老本了,我们面临的必将是一场极其艰苦残酷的斗争,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和战术准备。”
胶东军区五旅旅长吴克华说:“我五旅完全拥护军区的作战部署,保证坚决完成‘反扫荡任务,誓死保卫胶东根据地!”
林浩笑吟吟地说:“有情报说,小鬼子这次调集了驻山东的日军精锐部队一万五千人,再配合以胶东的伪军、国军中的投降派,天上有飞机,海上有军舰,陆上有大炮,总战力达两万多人,而我军仅有一万五千兵力,整体实力不在一个级别上,所以啊冈村宁次认为消灭我军如同探囊取物,我们的目标是让他探囊,但是取不到物!”
一阵开怀大笑,沉重的气氛变得轻松了。
军区副司令王彬说:“对!战争打的不全是兵力和装备,还有民心向背,咱们有胶东八百万老百姓做后盾,有胶东特殊的地形做掩护,还是很有信心打赢这场‘反扫荡战役的。”
林浩说:“同志们,今年冬天可能是我们胶东军区最不好过的一个冬季,不过许世友同志这两天就到了,他来了,我们的‘反扫荡更有把握了。”
最后会议作出部署:采取“保存有生力量,保卫根据地,以营连为单位,分散活动,分区坚持”的作战方针,以烟青路为界,将主力部队和地方武装分为两个指挥系统,路西的军区第十三、十四、十五团及西海、南海、北海三个军分区,由五旅指挥,路东的第十六、十七团及抗大胶东分校、军区直属队、东海军分区,由军区直接指挥,敌人“织网”,我军“破网”,在灵活快速的运动中保存实力、打击敌人。
11月21日,朔风怒吼,阴云密布。
各路日军按部署从各个方向奔袭莱阳、栖霞、牟平、海阳边区,国民党军投降派赵保原、秦毓堂等部为虎作伥,协同出击。许世友将军在《在反“扫荡”的岁月里》曾这样描述:“敌人多路分进合击,密集平推。白天摇旗呐喊,步步进逼,无山不搜,无村不梳,烧草堆、挖新坟,掘地堰、清山洞,连荒庵、野寺以及巴掌大的土地庙也不漏过,夜晚则野地宿营,烧起一堆堆篝火,岗哨密布,在山口要隘还没置了带响铃的铁丝网。敌人曾得意地夸口说:‘只要进入合围圈内,天上飞的小鸟要挨三枪,地上跑的兔子要戳三刀。共产党、八路军插翅难逃!”可见当时胶东军民面对的日军“扫荡”形势之严峻。
根据地人民支持反“扫荡”作战,村村实行“坚壁清野”,以“三空”(即搬空、藏空、躲空)对抗“三光”(即抢光、杀光、烧光)。当时参加抗战的女战士和地方上的妇女干部大多剪了短发,为迷惑和躲避敌人,她们经常戴上假发髻。在“扫荡”中,日军见到妇女就检查头发,发现剪短发或戴假发髻的立刻逮捕、杀害。东海区妇救会号召姐妹们开展“剪发髻”运动,一夜之间,广大妇女纷纷铰掉发髻,变成了短发,这下敌人傻了眼。
日军的“铁网”越收越小。
我军按照战略部署,迂回曲折,机动灵活,纷纷跳出、钻出、冲出敌“网”。但也有零星部队因种种原因被敌人兜在“网”中,随着敌人包围圈的缩小,被迫向敌人预设的合围目标——牙山、马石山一带撤退,同时被“网”进去的还有栖霞、海阳、牟平等县的数千群众。
马石山位于今天的乳山市西北,从北面望去,被茂密的林木覆盖的山体犹如一匹头西尾东的骏马,又因山上多石,故而得名。马石山主峰467.4米,北面悬崖峭壁,东西山势险拔,只有南坡较缓,但也是易守难攻。
至23日,日军开始“收网”于马石山。
北风呼号,大雪飘飘,远近皑皑。
此时被“网”在马石山上的群众有三千多人,还有没跳出合围圈的八路军零星部队、部分地方工作人员和八路军伤病员等。
入夜,日军在马石山下点起一堆堆篝火,构筑起三道由数千堆火组成的大火圈。从山上俯瞰,戴着钢盔的日军挺着刺刀游动在火堆旁,火舌舔着漆黑的夜色,火星四溅。马石山掉进了噩梦里。
雪夜正走向深处。
日军做着明日“收网”的春秋大梦,却不知一场由被围部队主导的生死大营救正悄悄启幕。
胶东区公安局警卫连指导员王殿元、公安局第三科科长唐慈带领三排两个班的16名战士,原来在马石山南麓地区担任戒严任务,不料被拉进了敌人的“网”里;八路军第五旅十三团三营七连六班的10名战士奉命去东海区执行任务,回归途中,也被卷进了敌人的“网”中,这个班的班长也叫王殿元,是荣成县柳埠乡王官庄人,前一个王殿元是荣成县柳埠乡不夜村人。这种巧合,放在历史的长河中也非常罕见,而他俩在马石山上各自为战,并未见面,可是因为相同的名字、相同的壮举,共同谱就了一曲忠义壮歌,成就了一段永恒的美谈。
那一夜,指导员王殿元和战士们神出鬼没七次往返于山上山下,先后掩护三批群众1000多人,从马石山南面突破敌人的封锁线,送达安全地带。本来他们有机会突破敌人的合围圈,却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了群众。他们最后一次返回山顶时,已是天光大亮,再想护送群众突破封锁线已是难上加难。不久,敌人对他们据守的马石山主峰发起了攻击。他们与数倍于己的敌人激战五个多小时,吸引了敌人的火力和注意力,为群众转移和突围赢得了宝贵的时机。最后时刻,王殿元头部中弹,壮烈殉国,三名战士打尽最后一颗子弹,抱在一起,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史称“马石山十八勇士”。
一夜之间,班长王殿元和9名战士先是掩护数百名群众经由马石山西北侧的一条山沟摸下山,到达山脚后,迅速干掉日军岗哨,灭掉火堆,群众安全冲破封锁。如是两次往返,均顺利突围。第三次组织群众突围时,被敌人发现,短兵相接,部分群众乘机冲出了封锁圈。天亮后,敌人对马石山主峰发起总攻,王殿元等利用岩石做掩体,展开激战,子弹打光了,就用石块和木棒,最后全部壮烈牺牲。史称“马石山十勇士”。
后来在很长一段時间里,人们对于存在两个“王殿元”感到匪夷所思。这种名字、籍贯的巧合只能说是“巧合”,而他们在同样的境遇里表现出的高度一致的牺牲精神,才是一种最值得后人铭记的弥足珍贵的“精神巧合”,而缔造出这种精神的力量来自哪里?
鲁迅先生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这种精神的源泉滋养着一代代仁人志士。共产党人为人民谋幸福的宗旨也是鼓舞那一代革命者前仆后继的理想信念,他们被这光芒照彻,灵魂干净,意志坚毅,当他们面对生与死、义与利的抉择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殉道式的“玉碎”,而非“瓦全”。马石山上,王殿元这些人本可以从容突围,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生的机会留给了老百姓,自己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死亡。千古而下,后人至此,思及往事,定会泫然涕下……
在马石山区掩护群众突围和作战牺牲的还有胶东军区十六团政委张寰旭、参谋长陈志英、胶东军区卫生处处长兼政委夏云超等人。23日、24日两天,殉难于此的军民总计500多人。
青山巍巍,忠骨耿耿,每一块石头都在诉说……
日寇此次为期40天的“扫荡”,并未达到聚歼我军主力的预期,我军跳出敌人精心编织的合围圈,在运动中寻机打击进犯之敌。接到作战总结报告书的冈村宁次,在北平的指挥部里一声长叹,颓然坐下……
此后日伪军虽在胶东地区继续组织实施了不同规模的“扫荡”,但均未再对我军及胶东抗日根据地构成真正的威胁。
就在马石山上共产党的军人把生的机会留给群众的同时,疏散隐蔽的乳娘们也在上演一场场以命换命的悲歌,姜明真就是其中之一……
五、以命换命
即便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跑鬼子”的事对姜明真来说还是显得挺稀罕,毕竟东凤凰崖村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界。她第一次感到大难临头,或者说她跟全村人同时第一次感到死亡威胁,还真跟鬼子有关,但仅仅是有关,鬼子并没有打到村头来,倒是跟鬼子眉来眼去的顽军苗占魁部找上门来了。
那件事的起因是一封鸡毛信。
1941年春的一天,东凤凰崖村地下党负责人杨琅轩接到上级派交通员送来的一封加急信,拆开一看,信里说反共顽军丁綍庭部将派特使前去跟日本人会谈,路过凤凰崖村、崖子村一带,要截住他,就地处决。杨琅轩不敢懈怠,立刻找来杨同烈,向他交代了锄奸的任务。杨同烈带上党员杨慈武、肖璞、杨增美等人,设伏在井口夼村附近的交通要道,看到一人骑着车子过来,体貌特征正对榫,上去薅下来,从他身上搜出了丁綍庭写给日本人的信,当场解决了此人。
丁綍庭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急了眼,请求他的反共同伙苗占魁帮忙调查此事。
苗占魁是趁着日寇入侵,以抗日之名“拉杆子”起来的“胶东二十四司令”之一,久据于崖子一带,对谁干的猜个八九不离十,当即把杨琅轩叫来,让他供出“凶手”,杨琅轩矢口否认。苗占魁一看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吊起来就打,杨琅轩仍不改口。苗占魁凶相毕露,命人准备下十二口铡刀,摆到东凤凰崖村的胡同口,限期三天交人,否则铡光村里的所有男人。幸好苗占魁的副官是凤凰崖村人,他叫妻子赶紧跑去给矫凤珍报信,矫凤珍告诉了杨同烈,杨同烈买通看守,见到了杨琅轩,杨琅轩低声说你快去找八路军。杨同烈出来,就向着八路军根据地的方向狂奔,正好赶上山东纵队五支队刚扫平了牟平北部的一支顽军,准备乘胜消灭苗部,他一说情况,五支队即刻南下。苗占魁率部正在凤凰崖村里耀武扬威,听闻五支队到了,吓得赶紧龟缩到崖子村的围墙里。五支队对着苗占魁部就是一场猛攻,一天工夫,就把他打了个灰飞烟灭。
这件事在东凤凰崖引起了很大震动,要不是八路军及时赶到,村里一定免不了血光之灾。姜明真过去一直觉得鬼子离她离凤凰崖挺远,经历了这件事,才明白一个道理:虽然鬼子没来凤凰崖,可是凤凰崖人的生活还是被鬼子搅乱套了。突然她脑子里跳出一个问号:如果有一天鬼子真来了怎么办呢?这个问题苦恼了她很长时间,最后她自我安慰说:可能不会吧……要来不早来了吗?
1942年11月,从海边旋过来的风硬得砸死人,老天爷嘟噜着脸,像在跟谁怄气。姜明真抱着福星不敢出门,她让丈夫出门:“孩儿他爹,你去河里看看能捞几条鱼不?俺这几天奶水不旺,这孩子每次都嚼得俺老疼。”
杨积珊正抱着自己的娃子在学走步,一副没听见的模样,姜明真来气了,“你耳朵里塞驴毛了吗?”
杨积珊不满地说:“俺遛遛娃,人家的十个月都会走路了。”
“先去干俺说的事,这个要紧。”
杨积珊抱起娃子往外走,嘴里说着:“人家的事都不如你的事要紧,要紧个茄子哩!”
姜明真没听清他的牢骚,吆喝一声:“南河里的鲫鱼多……”
杨积珊出去没一袋烟工夫,一脸慌张地跑回来:“孩儿他娘,不好啦,矫凤珍带着一帮娘们儿满大街吆喝鬼子来了,叫大家赶紧收拾收拾跑路呢!”
姜明真忽然想到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下子不用回答了,答案就是跑。
她把福星放到炕上,身子转得像陀螺,一眨眼打了个包裹,一眨眼又打了一个。她冷静地对丈夫说:“你照顾咱爹,俺跟咱妈带着俩娃,尽量别跑散了。”
正说着话,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呼啸声,接着村子中心爆出一声巨响,鬼子的飞机在丢炸弹了!福星被这响声吓得身子一抖,哇地大哭起来。姜明真把包袱往肩上一穿,抱起福星轻轻摇着,“俺娃不怕,娘在呢……”杨积珊提着包裹窜出门。一会儿一家人聚在了院子,忽地一片黑影嗡嗡叫着掠过了头顶的天空,紧接着东南方向又是几声爆炸。
几个人跑出大门,杨积珊上好锁,就向后山跑,那里有杨积珊跟他爹农闲时掏的两个可供隐蔽的山洞。村里浓烟滚滚,鸡飞狗跳,爹喊儿叫。姜明真停下脚步,对杨积珊说:“你不是说矫凤珍带着妇女忙乎转移吗?你和爹去帮帮她,这时候别光顾自家。”老人看看儿子,“俺看中,你好歹当过兵,别让人家过后笑话!”杨积珊拍拍头,“人慌无智,俺倒忘了这个茬口。”他俩折转身,向村里跑去。
风吹得满山树木嗦嗦作响,枯叶纷飞,一群群鸟雀惊慌四窜,脚下猛不丁跳出一只野兔,惊恐地扎进了荒草丛里。婆婆抱着孙子,小脚紧捯,气喘吁吁。姜明真说咱换着抱吧,婆婆说别价,福星认生,哭闹起来要命。
上山的是一条乱石的小路,说是路其实根本就没个路的样子,只是过去有人不断从这里上山,脚底下隐隐约约有了个路的样子,两侧尽是一些低矮的树棵子,还得防备着别让它们划到孩子的脸上。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姜明真和婆婆的手脸可遭罪了,被那些带刺的枝条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也感不到疼,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向上猛跑。
身后的杂乱声渐渐隐去,已经看不见熟悉的东凤凰崖了。她们停住脚步,一看,已经站在一片楸树松树柞树槐树的杂生林里,脚下尽是枯黄的落叶。光秃秃的树枝切割着阴沉沉的天空。两三只眼露精光的松鼠在枝丫间跳来跳去。她们找了两块青石坐下,身子骨跟散了架似的。
姜明真看看怀里的福星,小家伙竟然睡着了,她笑笑,这得多大的心啊!她捋捋散乱的头发,再看看婆婆怀里自己的孩子,小家伙拧动着身子,非要下来的样子,婆婆没办法,把他放在地上,架着他的小胳膊在地上蹒跚地走了几步。因为这两个多月的强行断奶,自己的孩子原来胖嘟嘟的小脸瘦了,唉,要是不掐奶是不是现在就能满地跑了呢?
姜明真走神的工夫,福星醒了,小眼睛眯着笑了,她赶紧把自己的奶头塞到她嘴里,她咂吮着,发出“滋滋”声。正在奶奶加持下练走路的小家伙循声看来,似乎发现了珍宝,拧动身子向娘这边跑,姜明真赶紧背过身去——孩子都见不得孩子吃奶,见到了吃不上,就要耍脾气。果然,儿子已经看见了那久违的乳房,嗅到了乳香,他继续向娘身边挣扎,姜明真见状:“老娘哎,你快把你孙子抱远点,好不容易忌了奶,别再勾起馋虫来!”
婆婆撇撇皱纹交织的嘴巴:“积珊家里的,啥叫俺孙子,不是你儿子吗?看你的心狠的!”
姜明真扭过头来,“娘哎,俺说错话了,您别往心里去。人家把八路的后代托付给咱,俺就怕出个三长两短的,对不起人家在战场跟鬼子打仗的爹妈。”
婆婆的气消了,逗弄着孙子向前走去。姜明真抿好大襟,系好疙瘩扣,抱起福星刚走几步,就听到山下传来轰的一声爆炸,她有点纳闷,没看见敌机飞过去啊。容不得多想,抱着福星快步追上婆婆。她们急匆匆地往上走,路变得陡峭,再爬上去半里地就到了。
这时她听见身后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回头看去,本村的凤芝嫂子拉着自己五六岁的儿子跑了过来,她叫声嫂子,凤芝没停下脚步的意思,“积珊家里的,快跑!刚才鬼子进村了,正在挨家挨户搜查呢,说不定一会儿就要搜山了!”
姜明真哪里敢耽搁,小跑起来,脚下磕磕绊绊,一连几个小趔趄,好在没摔倒,她赶上了婆婆,“快跑!鬼子进咱村了!”凤芝的孩子自己能跑,很快就超过了她们,一头扎进一片野蒿地里,不见了。姜明真想可能她家在那里掏了“避难洞”。
杨家的两个洞在山背后,相距五六十米,一个隐藏在一块岩石后,一个被许多乱树棵子遮挡着。她们钻过乱棵子,爬进洞里,姜明真把包裹取下来,放在一片碎石上。两人找平整的地处坐下,相互看看,眼里惊悸犹在,也有丝丝不易察觉的安慰。洞口大小仅够一人钻进钻出,被密密麻麻的灌木丛遮挡着,不走到跟前,谁也不会发现这里还藏着一个山洞。里面也就够两三个人挨挤着。姜明真侧耳听听外面,空中又传来飞机的声音,不是一架,而是几架,看来是要轰炸什么重要目标去了。几分钟后,东凤凰崖村方向轰轰隆隆发生了一连串爆炸,接着是炒豆似的枪声,是不是没来得及撤退的兵工厂或医院的警卫部队跟敌人交上了火……姜明真的心悬空着,敌人结束战斗后肯定来搜山,万一哪个孩子在这时候哭闹,不就要老命了吗?而且福星醒了就要吃奶,她一给她喂奶,儿子见了,就要闹着吃,吃不上就哭,即便那時候,可以给他喂奶,但是自己的奶水也根本不够他俩嚼的啊!怎么办呢?她看看骨碌着小眼四处瞧的福星,再看看躺在婆婆膝盖上的儿子,心里一阵刀搅般的疼。
她说:“娘哎,两个孩子在一起不行,万一福星吃奶,咱家娃再闹起来,可就危险了。”
婆婆紧张地望着她:“你想干啥?”
姜明真说:“俺想把咱娃放另外那个洞里去。”
“门儿都没有啊!人家的孩子是金疙瘩,咱的孩子就是土坷垃吗?”
婆婆紧紧搂住孙子,生怕被人抢走似的。
“娘呀!你怎么这么糊涂!根本就是两码事,咱答应人家了,有咱一口气,也得给八路军留下这一寸血脉,人家爹娘可是在替咱流血拼命啊!”
“积珊家里的,你就是说动老天爷,也别想把俺孙子送出去!”
姜明真放下福星,“扑通”跪在婆婆面前,使劲磕了三个头,额角上立刻洇出一片血印儿:“你这样,弄不好,咱就被鬼子一锅端了,一个孩子也保不住!”
婆婆流着泪:“姜明真啊姜明真,你真够狠心的!孩子是你的,你看着处置去吧!”
她赌气般把孩子搡到姜明真怀里,姜明真也不多说,抱着儿子爬出洞,飞奔到另个山洞前,俯身钻进去,她狠狠亲亲儿子,故作平静地说:“孩儿啊,娘只能委屈你了,等咱渡过这一关,娘好好疼你!”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米面窝头,塞到孩子手里,把他放到一堆干草上,转身往外爬去,又忍不住回头看看儿子,儿子把窝头丢到一边,自己努力撑着身子想要站起,到底没有力量,又趴到地上,无助地哭起来。姜明真狠着心,爬出来,找了些柴草把洞口封好。
她回到那个洞里,福星已经被婆婆抱在怀里,轻轻摇动着,她的小手摆弄着婆婆衣襟上的扣子,看到姜明真凑过来咯咯笑了两声,她赶紧把她接到自己怀里,又辛酸又甜蜜地叫了声:“你这个不知愁的傻闺女哎!”
没多久,几架飞机呼啸而来,“嗡嗡嗡”地在她们头顶上盘旋,那么低,从洞口看出去,就能看清机翼上日军的标志,婆婆的脸霎时变成了一张黄裱纸,姜明真像老母鸡保护小鸡雏似的把福星护在自己弓起的身子下。几枚炮弹落在较远的林子里,炸出了一片火海;一枚落在凤芝母子藏身的野蒿地里,立刻腾起滚滚浓烟,火苗蹿得比人高;三五枚落在山坡上,炸得山体震颤,山洞里簌簌掉石屑,福星被这陌生的声响吓到了,裂开嘴就要哭,姜明真恰到好处地把奶头送进她口里,她顺势吮吸着,忘记了惊吓,像一匹找到鲜美草地的小马驹,安娴地享受着母乳的美妙。
母乳,最伟大的恩赐,一切奇迹的源头,神奇的生命之泉。对婴儿,它是天赋之权,不单是果腹的食物,更是精神的依托,物欲与意欲的合体,神启的弥漫;它禀赋着神秘的能量,携带着爱、赞美、信赖、光明、温柔、高洁、珍贵等因子,以一种直觉的方式被尚处于蒙昧中的心灵读取。它是生命收获的第一笔甜蜜温馨的奖赏。有一种未经证实的说法:若是把洁白的乳汁涂抹在一块白布上,放到太阳下晒干,最后留下的印记是一片淡红色,这是因为每一滴母乳都是由母亲的血液化生而成的。母乳,请接受这世间最虔诚的叩拜!
姜明真的心被痛苦紧紧攫住了——从另一个洞口里隐隐传来儿子的哭声,那哭声高一声低一声,声声如刀,她的心口被猫挠一般的撕痛,她的身子向着湿冷的石壁一歪,头重重地撞在上面,一阵火辣辣的疼,此疼抵消了彼疼,她冷静下来,目光闪着凶光,可是她一感到怀里的孩子在拧动,低头的一瞬间,她的眼里即刻流溢出无限的怜爱,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用浓重的鼻音哼着谣曲:“南飞的大雁脸朝西哎,打渔的小船腚朝东哎,老头儿的烟锅朝天撅哎,小妮儿的脚丫朝地窝哎那个咿哟哎……”
婆婆的面目变得狰狞了,她站起身,就往外爬,被姜明真一把薅住,不由分说拽回来。婆婆举手想扇她,她把左脸递上去,“你想解恨就使劲扇吧,俺要记恨你,就让俺不得好死!”婆婆见状,双手掩面浊泪奔流。“你不能出去,万一叫鬼子瞅见,哪还有个好?娃子哭够了就不哭了。”婆婆说:“俺孙子要有个好歹,俺可怎么给老头子交代啊?”“娘,俺爹是个明白人,她不会难为你的,有事你就往俺身上推。”
果然,哭声低下去了,直至一点声响也听不到了,听不到也揪心啊,是不是孩子哭得太厉害背过气去了?是不是孩子呛着了?是不是被什么毒物咬着了?婆媳俩心里七上八下搅腾着。
洞外有人说话。姜明真紧张地看着怀里的福星,她吃饱了奶,睡得正甜,就是这样也叫人提心吊胆,万一她突然来上一嗓子……她不敢往下想了,又去听那边洞里的声音,还好孩子没弄出动静。说话声就在洞口下方,叽哩哇啦地听不懂。这伙鬼子兵四处搜查,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就把那片离洞口不远的树林点着了,看着火势炽烈了,发出兴奋的嚎叫声。也亏了当初挖洞时,选在了高处,而且有一片空地跟树林隔开,才阻止了火势向这边蔓延。
姜明真估计鬼子走远了,冲婆婆比划个手势,把福星交给她,自己悄悄探出洞口,警惕地四下望望,鬼子真的走了。她爬出洞,疯跑着,穿过正在噼噼啪啪燃烧的树木,面前不断有烧着的树枝断落,她左躲右闪,鞋子跑丢了,树条子撕破了棉袄,划破了手,短短一段距离,长得叫她绝望,她甚至要失去最后的信心了——其实她是因为担心看到的一幕无法接受,可是她又多么迫切地想看到儿子啊!
她不管不顾地扯着洞口的柴草,狼狈地爬进洞里,啊!为母的心,那一刻,流血了,儿子像一条挣扎无望的鱼,身子朝下趴着,脏兮兮的小脸侧向一侧,嘴巴上粘着鼻涕、泥土、杂草,挂着血色的涎水,他的小腿蜷曲着,似在熟睡,肚子圆鼓鼓的,像充足了气的小青蛙,啊!她看见儿子的手指露出了带血的森森白骨,他曾经怎样用力地想爬出这个可怕的黑洞啊,那一刻,他小小的心灵经受了怎样的绝望啊,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娘和奶奶把他抛弃了……姜明真死的心都有了,抱起弱息如丝的儿子,一只手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她轻声唤着儿子,“小小啊,小小啊……”她把奶头递到他的唇边,“你吃啊,小小啊!”她颤抖着央求儿子。儿子的唇动了动,她挤出几滴奶水,他舔了舔,含住乳头,吃了几口,又吐出来,吃不动了,陷入了昏迷……
天黑下来,随着暮色而来的是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回家几天后,杨家的第一个男孩夭折了。一家人仿佛天塌了。姜明真对来看望她的矫凤珍说:“这笔账应该算在小鬼子身上,你告诉福星爸妈让他们多打鬼子,给俺娃报仇!”
这次“跑鬼子”的事,姜明真刻骨铭心,她不断给人絮叨,在絮叨里责备自己心太狠,对不起娃子,对不起老杨家,她也给渐渐长大的福星絮叨,可一个孩子哪懂这些事?看看活蹦乱跳的福星,她的心一宽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那一年,田宇陪着司晓星又到乳山市寻访育儿所和乳娘。当天晚上,她们住在乳山市一家宾馆里,正好床头有本书,田宇翻翻,上面有一篇写胶东育儿所的文章,她停住了,认真读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红着眼圈对母亲说:“人家姜明真奶奶真不简单,抚养了四个乳儿,鬼子来了,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抱着人家八路军的孩子隐蔽,保住了革命后代,自己的孩子却死了,看着就让人掉泪。你说,这得多大的勇气啊!”司晓星说:“是啊!那时候人们觉悟高,乳娘对革命后代都是拿命保護着,这叫一命换一命啊。”
几年后,司晓星终于找到了乳娘姜明真的儿子杨德亭,当她从他口中得知自己就是那个故事里的乳儿时,她被惊得老半天合不上嘴。
经过多年不懈的寻访,预感越来越强烈,司晓星觉得自己正在无限接近那个生命的谜底,也许只剩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六、“亲娘哎,我来了——”
田宇终于决定加入母亲的行列了。
这些年,眼见年迈的母亲一趟趟奔赴胶东,一次次灰心丧气铩羽而归,一次次从睡梦里哭醒,一次次执拗地重新踏上寻访之旅……母亲家门口,放着一个小行李箱,里面装着这些年她收集的跟胶东育儿所有关的资料和简单的行装,她随时可能提上它,来一场说走就走的不辞而别。每次看到这个陈旧的行李箱,田宇都心里一动:它成了母亲心事的化身。
作为女儿,田宇再也无法坐视母亲一次次徒劳无功地消耗自己,她毕竟已到了古稀之年,再也经不起折腾了——田宇终于被母亲那个离奇的梦境卷入了这场无法理喻的寻访,决定帮这位可怜而倔强的老人完成她的心愿。
田宇在聊城市区开着一家诊所,平时很忙,现在也顾不上了,还是母亲的事重要。司晓星心里乐了。她不是那种随便开口求人的人,哪怕对方是自己的闺女——全凭她自己出心吧。司晓星尝遍了闭门羹的滋味,做了大量的无用功,谁叫她是一个跟不上社会发展节奏的老太太呢!田宇倒对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玩得很顺溜,可是人家有自己的事业,这口张不得!多少年来她要强的脾性一点没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她的“轴”是不是跟从小喝胶东的水、吃胶东的窝头有关呢,胶东人不都有股子“轴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吗?现在闺女主动向自己靠拢,这说明她的行动已经有了更广泛的“群众基础”!
原来,田宇对妈妈说的一些事将信将疑,对她的寻亲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201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电视上经常播一些纪念活动,在一档节目中,一张泛黄的胶东育儿所的黑白照片跳入她的眼帘,她激动地叫过妈妈来,司晓星只看了两眼,便泪水滂沱,“就是这个地方!”田宇信了妈妈的话,她不是在梦游,也不是在编故事,确实有一段发生在她身上的刻骨铭心的往事。田宇参与行动的兴致一下高涨了。
那个词叫啥来着?对,如虎添翼!田宇就是咱的翅膀,哎,不过咱已经是一只老老虎了,快蹦跶不动喽。司晓星有点黯然神伤,风霜雨露,艰难困苦,已装满她的行囊,却一点也没有弥合她那被撕裂的心灵。光怪陆离的时代离她很远,她像个迷路的孩子,一直沉浸在自己那个自足的小世界里走不出来,那里有母爱的无私的温情,有熠熠闪光的集体生活,有自由呼吸的空气,她需要找到那个生命的最初的出口,引领她走向更加广阔的世界,完成一次自我灵魂的涅槃。她惊奇地发现,随着自己内心变得沉静,许多沉睡的记忆苏醒了,脑海中模糊的影像开始抽去那层毛玻璃,变得清晰起来……
她看见了那个局促的农家小院,低矮的茅草屋,大得夸张的土炕,还有那漫天风雪的白银季……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小姑娘,她命令爹把她驮在肩头,去够屋檐上垂下来的冰挂,哦,那冰挂真长啊!一拉溜排在那里,像水晶宫里的垂帘,被阳光照得璀璨夺目,她伸手去抚摸,凉凉的,滑滑的,仰起头伸出舌头去舔,俺的老天爷啊!舌头被它黏了一下,她吓得赶紧缩回来,放进嘴里暖和暖和,随后,又记吃不记打地伸出来凑上去,又被冰挂黏一下,她体验到一种新奇的刺激,满脸兴奋。
乳娘挓挲着和面的手,出现在门口,大吼着:“杨积珊你个夯货!娃子拉稀,看俺怎么拾掇你!”
她冲乳娘扮个鬼脸,对她的雷声大雨点小的做派早就习以为常,爹可不敢违拗她的圣旨,赶紧把她放下来。她想再上去,爹冲她挤挤眼,意思是别不长眼色,等她看不见了再说。她到底又骑上了爹的肩头,他驮着她在院子外的平台上转圈,惹得她“咯咯咯”地笑,驚得旁边在雪地里刨食的老母鸡“咯咯哒哒”地抗议……往日灰黑色的村庄被一个白皑皑的世界替换了,村边被暴风旋出了一个个四周高中间低的“雪窝子”,有一次她趁乳母不注意,一下窜进一个“雪窝子”里,咕噜就不见了影儿,她吱吱哇哇地大叫,一团团雪趁机钻进她的嘴里,她第一次意识到了死亡——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被一只粗粝的手拽了出来,像一条鱼被提出了水面,她恍惚听见水花溅落的声音……大风“嗷嗷”叫,乳娘坐炕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纳鞋底,“吱吱吱”的拽麻线声很有韵律,她就钻在她的怀里打瞌睡,睡了一觉,睁开眼,乳娘还没睡,看看那个鞋底,已经纳了多半个……
这些复苏的记忆散发出一种甜甜暖暖酸酸柔柔亲亲切切的气息,这是在给她的寻找之旅壮行呢。
胶东育儿所接走姜明真抚育的第四个乳儿后,她的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也退出了“乳娘”身份标签。
福星之后,她又哺乳了胶东区党委社会部部长兼城工部部长、胶东行署公安局长于克的儿子福生,另外两名乳儿的名字没记住。她自己生了六个儿女,却夭折了四个,这其中自然不乏照顾不周的原因。
日子平淡如水,鬓边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是岁月流逝记下的流水账,杨积珊还是那个大事不当家小事不做主的好丈夫,他对外宣称“俺内当家的好数字,啥账目到她那里,掐指一算就出来了”,他还有一点小把柄被妻子拿住了,他当了几年兵,解放后也没个说法。“你准是去当汉奸了,要不咋一点待遇没有呢?”姜明真成心挤兑他,把挤兑当成干粮的杨积珊,自然是呵呵一笑,不放在心上。越老越离不开彼此了,两人经常一起去后山拾掇果树,经过那两个山洞时,姜明真会暗暗叹口气,杨积珊也会沉默下来。这么多年了,儿子在山洞里的情景一直折磨着她的神经,她亏欠儿子的债再也还不上了……
小儿子杨德亭成家后,在山下平整处立了一处新宅院,离老宅挺远。他劝父母搬下去住,照顾着也方便,老两口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还是破屋老院住得舒服,两下里也都方便。杨德亭看看父母身子骨挺壮实,就没再坚持。
又过了一些年,杨积珊八十三岁上“走了”。姜明真没显得多悲伤,经历的生死太多了,都把人生看淡了。
一个人继续守着老宅。
杨德亭上来劝她,一个人里里外外不方便,有个好歹没人看顾,还是下去一块住好。
她依旧很坚决:“不去!”她的理由那么充足:“俺跟你爹结婚在这里,打发你爷爷奶奶走,也是在这里,生你和你姐也是在这里,俺跟这里有缘分,就是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也不想去了。”
杨德亭皱着眉,“再把你撂在这里,老少爷们儿都戳俺的脊梁骨哩。”
姜明真说:“你孝顺不孝顺,又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别尽听那些蝈蝈叫。”
杨德亭说:“你得考虑俺在外的名声,俺还得给你孙子说媳妇呢。”
姜明真沉默了一会儿,悠悠地说道:“俺真不能走,俺一直盼着哪天那几个孩子谁想俺了,跑回来看看,俺要走了,他们找不到俺怎么办啊?”
杨德亭说:“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啊!你帮育儿所拉扯孩子,育儿所给你补助,人家不欠你的,凭啥还要来看你呢?”
他这几句话说得挺重,姜明真气呼呼地摸起笤帚疙瘩,“你爹都没对俺说过重话,你给俺走!”
杨德亭自知伤了老娘,赶忙圆场:“人家都拖家带口的,哪有时间来看你啊?再说过去这么多年了,早就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忘干净喽。”
姜明真拿笤帚扫扫大襟褂,一听这话停下来,像对儿子又像对自己说:“是啊,他们都这么忙,哪有什么闲时候啊!”
她四下打量打量这间黑乎乎的小屋子,眼前蹦跳出几个孩子的模样,耳朵里回荡着一声声稚嫩的童音,“亲娘——”“娘——娘——”“真真娘——真娘——”她摇摇头,坚决地说:“兴他们不来,不兴俺不等他们。”
到了风烛残年,纵横交错的皱纹爬满了她的脸庞,牙齿脱落,两腮深陷,不过,还好,她的小腳倒健旺——天啊!谁能想到,这双被早早摧残的脚板竟如此顽强,像一双桨摆渡着她日渐枯萎的躯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隔一段时间,就有人登门向她询问一些胶东育儿所的事,她抓住人家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呵,这是公家又想起俺们这些乳娘了,说不定,说不定福星啊福生啊,也快想起俺来了……她给人家讲自己拉吧四个乳儿的故事,希望人家能帮她给这些孩子捎个话:啥时候不忙了来看看俺,俺挺想他们的。
2005年暮春的傍晚,姜明真早早熄了灯,躺在炕上打瞌睡,哎,现在睡觉忒浅了,总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一闭眼那些过去的事就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回放,一会儿当新娘,一会儿当了娘,一会儿见到了矫凤珍,一会儿见到了刘志刚,喂,福星啊你别到那个井沿上去,你别胡蹦乱跳的,你怎么又变成了小泥猴?……
她一个惊怔,听到大门响,脑海里闪电一样一闪念:啊!是不是哪个孩子来看俺了!她趿拉上鞋,忙不迭地往外跑,到了院子里,一边系扣子一边应着:“这就来了,这就来了……”她边撤门栓边问道:“是福星回来了呀?是福星来了吗?”门外的回答叫她失望,“姜妈妈,不是福星,我们是育儿所的小朋友。”
拉开门,人真不少,七八口子。打头的是个烫着头的妇女,握住她的手,搀着她往屋里走,有人拿着照相机给她拍照,亮光一闪“咔嚓”一声。
坐下后,那个妇女指指另外几人说:“姜妈妈,我们都知道你抚养过好几个革命后代,真了不起。我们几个原来都是育儿所的小朋友,我叫李丽惠,她叫于致荣,他叫高建军,这几位是报社的同志。”
那盏二十五瓦的小灯泡浑身污渍,无精打采。姜明真揉揉昏花的眼,挨个打量着他们:“俺去过几趟育儿所,说不定还见过你们哩。”
李丽惠说:“我们来是参加报社组织的乳儿寻亲活动,我们几个乳儿都跟亲生父母失去了联系,也不知道自己的乳娘是谁,这辈子过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
姜明真叹口气:“哎,你们这些苦命的孩子啊!也不能怨你们的爹娘啊!但凡有一点法子,谁愿意撇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李丽惠说:“您给我们说说您拉扯乳儿的事吧!”
姜明真看着眼前的他们,他们变成了福星、福生……末了她流着泪说:“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一闭眼就看见他们满院子跑,福星最皮了,撵鸡打狗的,福生好吃炒花生和江米糕……”
李丽惠哭花了脸,扑倒在姜明真怀里,一声声叫着妈妈,于致荣背过脸去抽泣,高建军躲到门外狠狠吸着烟……
一年后的一个春雨沙沙的夜里,姜明真在那间装着她的灿烂青春、苦涩年华、浓烈母爱的小屋里,溘然长逝,墙外那三棵楸树轻轻摇动着,山坡上恣意绽放的蒲公英暗香涌动。
几年后,司晓星与李丽惠相遇乳山,她说起从未见过自己的乳娘姜明真时,李丽惠讲述了那次见面的情景,司晓星痛彻心扉:“我找了乳娘一辈子,她等了我一辈子,我们连一面都没捞着见啊,我的亲娘啊……”
2015年3月,司晓星和田宇奔向胶东,很有些志在必得的样子。
田宇跟着妈妈走过她童年生活的山山水水,由此对妈妈的一生有了更深的了解,愈发认识到她之所以拥有今天的平静生活,其实跟妈妈经历的一切是密不可分的,如果妈妈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生活,就不会成为今天的司晓星,她的人生就会是一个新版本,而在她的新版人生,会不会出现那个叫田宇的女子,天知道呢。这是宿命,就像她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妈妈的支持者,这里面是不是也有她灵魂中某些未知部分的怂恿呢?
每个人都不是孤岛。她认识到:那些曾经出现在母亲生命里的人,都是她前世的星光和雨水,都是她今生的序幕;母亲的痛苦来自“被时代撕裂的情感”,她既失去了早年养成的情感依靠,又无法认同和融入亲生父母的家庭,最终如同飘蓬一样度过了大半生,她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抔黄土,那份挚爱,那份牵系。
她们找到当地的党史部门,依然是例行公事的应付。一位接待过司晓星多次的姓于的姑娘被她百折不回的精神感动了,表示愿意以私人身份尽其所能地帮助她们。
田宇告诉小于:“杨心田这个人是关键,只要找到他,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了。”
小于根据田宇提供的线索查找胶东育儿所的资料,找到了一些,但对于司晓星要找的杨心田,还是大海捞针,她跑到东凤凰崖村访问了不少老人,都对杨心田这个名字非常陌生,有热心人搬出厚厚的杨氏家谱,仔细查阅,也没找到这个人。他们给出的结论是杨家门里根本没“心”字辈,更没有杨心田这个人。小于甚至动用了公安部门的朋友关系,通过户籍档案,查找有没有杨心田这个人。还是没查到。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留下一点线索。
小于告诉了司晓星,司晓星说不可能,我亲耳听我爸爸说的,我出生后就把我给了杨心田,杨心田把我带回东凤凰崖老家交给了他老婆,怎么会没有这个人呢?
第二天,她们租车去了东凤凰崖村。车子曲曲绕绕地行驶在山路上,司晓星看着车窗外绵绵的山岭,备感亲切,又有些难以名状的失落。当她站在东凤凰崖村的街道上,看着那些青砖灰瓦的老房子,恍然如梦,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她们跟几位老乡攀谈,听着他们一口对外地人來说犹如鸟语的方言,司晓星觉得很舒服,但也听得一头雾水。她们四下里走了走,一无所获,然后又去了田家村和腾甲庄。腾甲庄是胶东育儿所最后的常驻地,司晓星在那里度过了两三年的时光,可是当年的建筑荡然无存,司晓星满腔惆怅:“当时这里是一片非常大的宅院,现在连块砖都找不到了……”
这次寻访不出意料地以虎头蛇尾的形式结束了。沮丧压满田宇的心头,司晓星倒不像以往那般沉重了,是啊,有人替她分担了嘛。
但田宇很快得到了新的线索,从电视上报纸上网络上,找到了几个跟母亲类似情况的乳儿,并陆续跟《乳山市报》记者孔俊娟、山东电视台记者杨生接上了头,他们都报道过或正在报道有关胶东育儿所乳儿的新闻。田宇信心陡增,社会对乳娘和乳儿的关注度猛增,这无疑为她们的寻找提供了有利条件。
2015年10月,司晓星接到山东电视台的邀请,请她去参加一个乳儿感恩乳娘的祭奠活动,她欣然答应了。
她和田宇再次来到乳山,结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多名乳儿。
按照电视台的安排,她们到东凤凰崖村给乳娘上坟,以志哀思和感恩。事先准备的是给一位叫肖国英的乳娘上坟,但有乳儿提议说去年已经给肖国英上过一次坟,是不是换一位乳娘,当地部门的人就把这些乳儿领到了一个坟丘前,告诉大家这位乳娘的名字叫姜明真,并简单介绍了她的事迹。
仪式开始了,有人宣读了祭文,接着鞠躬默哀,敬献花篮。司晓星夹在众人里,本来站在前列,心想人家这些乳儿真幸福,都找到自己的乳娘了,这位又不是自己的乳娘,应该把重要位置让给人家,就很自觉地退到了后排。
仪式没结束,就有人忍不住哭泣起来,跟着便是一片啜泣声,司晓星也被感染了,抹着眼泪,她想这坟里埋的要是自己的乳娘,她就扑上去,抱住这堆黄土大哭一场。
这次活动后,司晓星跟那些育儿所的乳儿建立了联系,相互问候,互通信息,心境开朗了许多。
田宇回来后,也没闲着,没事就盯着电脑屏幕查找有关胶东育儿所的资料。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竟然找到一条2005年《威海晚报》关于乳娘的报道,其中有对乳娘姜明真的采访,姜明真说她曾抚养过一个叫福星的乳儿,孩子的爸爸叫史晓机。田宇默念了几遍这个名,觉得很耳熟,对了,这个名字的发音跟自己的姥爷司绍基的名字差不多。
天啊!她的心跳不由提速了,她亲自见识过乳山方言的难懂指数,是不是因为方言发音的原因,姜明真把司绍基说成了史晓机呢?
必须印证一下!
她通过QQ把这篇报道给了孔俊娟,并请她找个地地道道的乳山人,把司绍基这个名字读几遍,看看是不是跟史晓机是同一个发音。
很快孔俊娟回复她:姐,你中奖了!田宇的眼泪哗地奔涌出来,没想到妈妈找了大半辈子的乳娘,竟这样以一种有点离奇的方式浮出了水面。
不过,理智告诉她还需要进一步核实。
孔俊娟很快传过来姜明真的儿子杨德亭的联系电话,田宇激动而谨慎地拨过去,对方的乳山方言她一句听不懂,杨德亭很热情,他说等会说普通话的儿子回来,就让他给她回电话。在焦急的等待中,电话来了,那头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他把田宇的话翻译给了旁边的杨德亭,再把杨德亭的话转给田宇。
杨德亭告诉她:“俺从小就听俺老太太唠叨那些事,根本就不信她的话,以为她编着糊弄小孩子呢,后来政府每年派人慰问她,俺们才相信她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她是说过抚养过一个叫福星的女娃子,她爸爸是‘三军的大官,曾经骑着马来俺家看过福星,她妈是胶东医院的医生。”
田宇问了一个关键问题:“您爸叫什么名字?”
杨德亭的答案,把田宇刚刚沸腾的心打回了冬天,还是对不上茬儿啊!我妈的养父应该是杨心田啊!
她又问:“您爸改过名字吗?”
“一直就叫这个名,身份证上就是这仨字。”
田宇茫然地撂下电话。虽然没有最后落实,但姜明真是妈妈的乳娘这个事实,应该基本拿准了。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司晓星,司晓星有点蒙,姜明真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已经遇到很多次了,她从没把她跟自己的乳娘联系在一起。她还是将信将疑,田宇说现在就差一个扣子没解开了。
这个扣子的解开多亏了山东电视台记者杨生。田宇把帮妈妈寻亲的进展告诉了杨生,杨生建议做一期现场寻访的节目,他认为她们已经抵达了真相的“门口”,就差临门一脚了,他可以助攻一下。田宇跟妈妈商量,司晓星一百个同意。
几天后,司晓星、田宇和杨生的制作团队出现在东凤凰崖村。
司晓星跟遇到的人攀谈,述说她被姜明真抚养的故事,有些上年纪的老人残存着一些印象,“是啊!那时候俺才十几岁,姜明真大娘给俺的印象是她总在带孩子,就没见她身边闲着过。”“听俺家老人说,明真婶子给八路军拉扯过孩子。”
当姜明真问到那个实质性的问题:“你们知道不知道杨心田这个人?”没一个能接茬儿了。从上午问到下午,这个问题就像一个“死穴”,一点到上面,这天即刻聊死了。
杨生本以为就是一层窗户纸,没想到碰上了铜墙铁壁。摄影师已经累得疲疲沓沓,脸上写满厌战情绪。杨生作为编导,眼看这次策划要泡汤,也焦躁起来。
红日西沉,绛彩绚丽,西天如张画屏。
村民们陆续归来,街道上响起“嘀嘀”的汽车声、“丁零零”的自行车声、“突突”的摩托车声、“哒哒”的拖拉机声、“咩咩”的羊叫声、“嘎嘎”的鸭叫声,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演奏出一支山村的“暮归曲”。
司晓星已口干舌燥,可还想抓住时机再问几个人,杨生冲她摇摇头,意思是别做无用功了。司晓星心有不甘啊,都知道自己的乳娘是谁了,怎么就解不开最后那个谜团呢?解不开这个疑团,那个结果就是一个存疑的结果。田宇也示意她别再浪费时间了,毕竟大家已经忙了一天,够累的了。
她叹口气,看来还是一顿夹生饭啊!
正在摄像师忙着收拾设备时,渐渐暗下的暮色里,一位骑着电动三轮车的老人停在他们身边,好奇地问:“你们这是干啥呢?”杨生说:“我们做节目,寻访一个人。”老人好奇地问:“你们找谁?”杨生说:“找一个叫杨心田的人。”老人哦了一声,又重新打量了他们一遍,轻轻说了一句:“这个人,全凤凰崖村也就我认识。”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老人一加动力,电动三轮铿地发动起来,跑进了一条胡同里。
杨生大喊一声:“追!”
大伙呼啦就冲着那条胡同奔去,出了胡同,就见那人正往街北一所院子里推车子。众人跑上去。
老人洗完手走出来。司晓星问道:“大兄弟,我叫司晓星,姜明真是俺娘,俺来找俺娘呢。”
那人看看她说:“我叫杨晓光。姜明真不是你亲娘,你亲娘是部队医院的。”
“你怎么知道?”
“听我妈说的。”
“你妈是谁?”
“矫凤珍。”
这时杨生偷偷指挥摄像师架上了摄影机。
司晓星问:“我听我爸爸说当时我是被杨心田收养的,可是姜明真的丈夫不是杨心田啊!”
杨晓光指指身后的房子说:“这个院子就是杨心田的老宅子。”
司晓星啊了一声,有种石破天惊的感觉。
杨晓光继续说:“杨心田是我母亲的前夫,他在村里的真名叫杨坤思,杨心田是他参加革命后的化名。”在杨晓光的叙述里,关于司晓星被送到姜明真家抚养的种种关节都一一打通了……
解放战争进行到后期,中央决定调胶东部队南下,彻底摧毁国民党的统治。胶东子弟兵那时候已经发展壮大到几十万人,久经沙场,能征惯战,可是胶东人也有个致命的缺点:恋家。为了解决南下干部尤其是已经有家室的干部的后顾之忧,组织上决定能够跟着南下的家属尽量带上,那些不能带走的尽量离婚,以免拖了后腿。指示下达到各级妇救会,妇救会就宣传发动那些不能随军的妇女跟丈夫离婚。矫凤珍接到通知后,傻了眼,她一双小脚,注定没法跟着杨心田南下,她又是村妇救会主任,怎么办?她一咬牙,带头跟杨心田办了离婚手续。杨心田带领部队离开了胶东。矫凤珍后来再婚,生了杨晓光。关于杨坤思改名杨心田的事情,东凤凰崖村只有矫凤珍、杨同烈几个人知道,随着他们的老去,这个秘密便被带走了。好在,矯凤珍兜底都告诉了儿子杨晓光,顺带着把杨心田如何抱回一个孩子,她如何去做姜明真的工作,把孩子交给她抚养的事情,也告诉了他。
这段隐秘的历史,一直讳莫如深,却掩盖了一位女性果敢豪放的英姿,也湮没了一位平凡女性在历史转折关头作出的巨大牺牲。小人物的命运在大时代的磨眼里被碾得粉身碎骨。在一定意义上,矫凤珍跟姜明真一样属于农村最早觉醒的妇女,她们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时代,便无法自主,风颠雨簸,她们随着时代壮丽辉煌,享受伟大的荣光,也随时代俯仰跌宕,独自品尝荣光背后的寂寞与惆怅。
那一晚,司晓星睡得特别踏实,那个梦竟没再光顾她。
2015年年底,司晓星和丈夫、女儿驱车赶到东凤凰崖村,大雪纷飞,似乎老天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欢迎她的回归。许多人劝司晓星你的乳娘找到了,也该歇歇了。她说我亏欠我的乳娘太多了,我觉得她应该活着,我把她接到家里好好给她尽孝,现在她走了,可她的后代在啊,我要去认亲。别人劝她认什么亲,添这个麻烦干什么?司晓星耷拉着脸不高兴,我没报答我乳娘,我总该认下这门亲,力所能及地帮帮他们。
见到杨德亭后,姐弟俩拉着手,好久没分开。中午杨德亭在酒店办了一桌酒席,叫来了至亲好友,见证司晓星的归来。杨德亭说:“俺娘住在老房子里就是不愿搬出来,俺这边的房子挺宽敞的,俺劝她好多次,她总说俺得等福星回来,俺走了她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今天俺姐回来了,娘啊,你在天之灵看到了吗?”司晓星跟杨德亭抱头痛哭,泪水和着泪水,悲伤掺着悲伤,他在替娘哭自己一生的等待有了着落,她在哭自己这一生的漂泊终于落在了实处……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大雪初霁,朔风呜咽。
杨德亭带着去看那所老宅子,他在前边引路,司晓星轻捷地跟着,步子娴熟得异乎寻常。
当他们踏上那条通往山坡的曲折小路时,司晓星一愣,她快步跑到杨德亭前边,激动地喊着:“我认出来了,我认出来!那不是那个小院吗?那不是那三棵大树吗?”
她疯了似的奔跑着,云层低垂,在她的头顶窃窃私语,北风退避三舍,积雪发出欢呼,刹那间,那座农家小院变得灯火辉煌,响起了哭声笑声说话声叮叮当当的剁菜声咯咯哒的鸡叫声吱吱悠悠的担杖声,一切都活了,那是一幅倏忽打开的人间烟火气息浓郁的乡村画图,她奔向它,张开双臂,竭尽全力地高喊着:“亲娘哎,我来了——”
(本文为长篇非虚构作品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