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颖
摘要:《河童》采用一个疯人的自白,以臆想的方式叙述他在河童国的经历。河童国里充满种种丑恶。这里的雌童爱慕虚荣、善妒,私欲膨胀、贪得无厌。她们以依附有价值的男性为获得幸福的渠道,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她们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追逐雄河童。当遇到更好的对象或是对方失去价值时,则毫不留情地抛弃甚至是杀害已追求到手的男河童。这里流行的宗教根本没有自己的核心教义,欺骗人们以享受当下生活来麻醉自己。这里的社会制度也荒诞不经,根据《职工屠宰法》,下岗的河童要被毒气毒死,然后成为桌上的食材……芥川龙之介通过对丑的关照,除了表达对日本现实社会假丑恶的鄙夷与嘲讽,揭示不同层面的利己主义,更能够引起人们的反思与警醒,唤醒深度的美的需要,从而使这些丑拥有了意义与价值。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审丑角度
带有寓言性质的《河童》是芥川龙之介生前的最后一篇小说,既体现了其浪漫主义的倾向,也带有现实主义的描写。[1]开篇借精神病患者的口,芥川龙之介发出了对这个社会的呐喊:“滚出去!你这个恶棍!你不也是一个愚蠢至极、嫉妒心强、猥琐下流、厚颜无耻、自以为是、残酷自私的动物吗?滚出去!你这个恶棍!”展示了其对世态的不满厌恶与阴郁心绪。
作品通过精神病患者的视角呈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奇幻世界,并非桃花源乌托邦式的存在。这里有长相奇异皮肤黏稠的河童,有令人匪夷所思的法律与习俗,还有荒诞的政治与宗教等。离奇古怪河童国的种种丑恶现象,是作者通过审视、选择后的再呈现。正如现代丑学开创人罗森克兰兹所说“吸收丑是为了美而不是为了丑”,芥川龙之介通过对丑的关照,除了表达对日本现实社会假丑恶的鄙夷与嘲讽,揭示不同层面的利己主义,更能够引起人们的反思与警醒,唤醒深度的美的需要,从而使这些丑拥有了意义与价值。接下來笔者将从女性审丑、河童国制度审丑、宗教审丑等进行分析,探究在这些丑旁边所存在的美,以了解《河童》所涵括的意蕴。
一、女性审丑
河童国的居民与人类社会一样有着阶级身份,有各自的性格特点,其中最有特色的就是雌性河童,她们的身影出现在小说的每个章节。但芥川龙之介并非描写她们的美丽温柔或是纯洁善良,而是刻画私欲膨胀下的她们内心深处的恶劣本质,她们会不顾一切地争夺雄性的关注与爱,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满足自己的需求。作品最初介绍的雌河童,是河童国最美的存在,由于她哄弄感情的手段高明,丈夫虽是修路工人,却因为她放弃回到原本的人类世界而选择终老此地,人类在河童国作为“特别保护民”的待遇相当优渥,有精美的建筑可以居住,不用面临《职工屠宰法》的威胁,这只精明的雌河童用自己特别的手段找了一张长期稳定饭票;其他雌河童也是以自己的利益为中心,为了追求相中的雄河童更是不择手段,甚至拖家带口追逐那只可怜的不情不愿的雄河童。雄河童的结局都凄惨无比,要么勉强挣脱但奄奄一息,要么就难逃魔掌被俘获。雌河童只有达到目的,即降服雄河童后才肯罢休,那只“浓妆艳抹”的雌河童没抓到拉普还徘徊门外不愿离去,俨然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一只没能捉住音乐家库拉巴克的雌河童更是记恨十年余,将其视为眼中钉。这种唯己主义还体现在有的雌河童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也不顾道德的界限,有妻室的雄河童也难逃被逐的厄运,甚至被逮到过两三次,有的雄河童因此成了患有被害妄想症的疯子,成天害怕被雌河童捉住,这都是雌河童的行径所带来的恶劣影响。雌河童有时也一转攻势,采用诱导的方式使雄河童来追逐自己,有时又临时改变主意利用其他河童的正义感而杀死另一条无辜的生命,而雌河童转眼笑眯眯搂住新欢英雄的脖子,玩弄可怜河童的感情之外还要残忍地扼杀其生命,以彰显自己的魅力,这是怎样扭曲的欲望与变态的心理!还有那只引起河童国与水獭国战争的雌河童,是因为丈夫“不务正业”且有生命保险而决定痛下毒手,结果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更多的家庭、无数的生命被卷入战争的风暴之中,而这一切本可避免……私欲膨胀使得这些雌河童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去剥夺别人的幸福甚至是生命,她们以依附有价值的男性为获得幸福的渠道,当遇到更好的对象或是对方失去价值,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抛弃甚至是杀害。此外她们还有着“嫉妒心极强”的标签,通过“我”与哲学家探讨追逐禁令的对话也可以看出她们爱慕虚荣与善妒。
总之,雌河童打破了以往人们对女性纯洁善良的想象,而是以自私、阴暗、丑陋的面目示人,诚然这其中包括了芥川轻视女性的观念,但种种丑恶的行径同样折射出了社会的黑暗与人性的残酷无情。
二、社会制度与宗教审丑
此外河童国文明社会的背后也充满了阴暗的存在,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压抑着河童们的生活。对文化艺术的苛刻审查,对“无政府主义者”的监视与跟踪,最终导致其走向自杀,为了巩固统治所制定的没有人道主义精神的《职工屠宰法》与荒诞毫无逻辑性的刑法相关规定都折射了工业文明的弊端,是一种讽刺,也是一种对日本当局社会的反观。以噶尔为首的资本家正是这些黑暗的制造者,政治权利兜兜转转还是被这些人掌握,不论是媒体舆论还是政党推出的政策,他们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不顾生命的轻重而表现出冷漠麻木,认为失去工作的河童即失去生存的价值,通过制定自以为人道的法律,让下岗的河童闻着毒气毫无痛苦地死去,然后转眼又成了桌上的食材,从生到死都极力压榨,不放过底层河童一丝可利用的地方。他们趁国家爆发战争之际大发横财,虐待浴血奋战的士兵却不以为耻,甚至理直气壮地表示:“只要本人直言不讳,谁也就不会把它当成丑闻”。噶尔还因自以为的满腔爱国热情感到骄傲,这种资本家所爱的不过是从这个国度所谋取的利益罢了,归根到底是自私自利的表现,而非发自内心的爱国之情,其自欺欺人的模样十分可笑。噶尔的虚伪嘴脸也体现在他对于隔壁房屋着火的态度,初闻时所表现的惊慌是怕威胁自己的生命,而当知道扑灭火之后算计的便是“可以拿到火灾保险金”并露出微妙的笑容,这种让“我”感到不适,呈反感态度。噶尔等河童所造成的黑暗局面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资本制度的吃人本质,他们的毛孔确确实实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让生活其中的普通河童虽有反抗但终究也无法改写命运,逐渐认可了制度的压迫。
拉普在托克自杀后陷入苦闷,在街上弯身透过胯部观察这个迷离的世界,但颠倒的世界也没有给他其他的感受,还是一样的荒诞,一样的不可理喻,但他仿佛已经预见如此的结局了,表现出来的仍是平静与沉闷。芥川原也试图通过虚构的河童世界对现实世界进行再阐释,但结果也是一样的残酷虚无,现实的丑恶与畸形只会打破他所追求的纯洁美好社会的幻想。
河童国的宗教也同样是虚无的存在,生活教看似满足了河童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强调“生机勃勃地活下去”,以超自然的神秘力量给河童以精神寄托,只要信奉生命之树就能超脱。生活教成了河童们逃避世俗纷扰与困苦的避风港,注重当下的享乐,某种程度上也是满足了其追求享乐的私欲,长老也是满嘴的“信仰”“机遇”,一副慈悲安详、普度众人的模样,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拜访大寺院时就被其“像怪物”一样的建筑所震慑并感到毛骨悚然,无数的屋顶像触角一样仿佛想抓住什么,杂糅了许多建筑风格的大寺院仿佛也会吃人,既暗示了该宗教没有自己的核心教义,也表示了无数信徒投入其中而被吞噬,最后“我”觉得大寺院的存在如海市蜃楼也彰显了其虚无。此外,大寺院壁龛里的六个半身像分别是斯特林堡、尼采、托尔斯泰、国木田独步、瓦格纳和高更,他们思想活跃,精神独立,不循规蹈矩,在河童国被视为“生活教”的忠实信徒。然而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他们竟是通过自杀未遂或发疯发狂而成为圣徒,故生活教不能让河童们获得真正的救赎,不能超脱于生活的困苦,甚至长老也透露自己并不信奉该教,荒诞虚无的生活教终究无法抽离教徒心中的苦恼忧愁。通过审视河童国的生活教的虚无阴森,芥川传达的既有否定讽刺也有自己矛盾之情的流露,他也曾希冀通过宗教获得救赎,但终究不得,故而产生怀疑。
芥川通过对河童社会种种丑陋与虚无的无情揭示与批判,表现人性的丑恶与残忍。而暴露丑的前提正是因为承认丑,用丑的目光与思维方式审视生活,客观指出在文明迅速发展背后的弊端:私欲膨胀、利益至上、精神缥缈以及资本制度的残酷,透过物质看到精神实质所存在的问题,剖析黑暗社会的症结所在。“丑”向沉沦的人们提出强烈的抗议,对现实予以无情的抨击,由批判河童世界的制度、历史、宗教、艺术等来讽刺现实社会,其思想深度、力度与广度超越了一般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此外揭示河童社会的丑陋能引起人们的反思,唤醒人们对美的追求,对精神世界的追求,这都是芥川书写河童世界之丑的内涵所在。
三、审丑的另一面
除了用审丑的目光审视河童国种种离奇与不堪,我们也要越过复杂的丑关注到其背后隐藏的美的存在,因为美与丑总是相互对立、相互依存,美要依赖于丑而存在,美往往是通过其对立面——丑揭示出来的。正如雨果所言“丑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优美,丑怪藏在崇高背后,美与丑并存,光明与黑暗相共”。虽然芥川不留余力地描绘了河童国的黑暗丑陋,但也在其中寄托了自己的理想。
虽然河童国的家庭制度也存在着问题,但在此之前孩子的出生方式非常独特:让腹中孩子决定是否来到世上,如果担心遗传带来的疾病、担心这个世界的黑暗或是怀疑自身存在的意义,那就选择不出生然后重新回归自然,而不是考虑父母的利益或顺从命运的安排。未出生的孩子已经有了人格权,做出的决定能够被尊重,这在人类社会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其中正寄托着芥川的希望。母亲的精神病留下的阴影笼罩他的一生,遗传这颗不定时炸弹总是威慑着芥川,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对生育制度的想象蕴涵着他对生命存在的思考、对人主体性的追求,使出生权达到了新的高度,这是他所渴望的世界。
故事的最后也描繪了一个带有乌托邦色彩的田园小世界,象征着光明与希望。当“我”无法忍受河童国的黑暗与荒诞,希望回到自己的世界时,受到指引来到这个国家的边界寻找一位年长的河童。这只河童居住的处所远离河童社会,远离世俗纷扰,他不受社会规约的束缚,不被黑暗所裹挟,在自己的王国里做想做的事情,靠悠然自在地吹笛、看书来充实生活,居住环境虽然朴素但弥漫着纯真的幸福氛围,是十分惬意舒适的田园生活。这只河童还有着返老还童的传奇经历,从生命的尽头一步步回溯到起点,虽处于人生岁暮之时,但以青春童颜面目示人,他有着不合外表的沉稳睿智,也有对生活纯粹的感受,对欲望与生命看得云淡风轻,没有扰人的忧愁,不需要信仰什么也可以洒脱自在,衣食无忧且身体健康。在其他黑暗的衬托下,老者的自由纯粹、生活方式的逍遥自在显得弥足珍贵,该老者的心态与生活方式都是芥川理想状态的投射与寄托,在污浊丑陋的世道上,他渴望有一方纯净的土地能够容纳纯粹的灵魂,能坦荡地向阳而生。[2]
综上,我们可以看到《河童》的颠倒、丑陋与黑暗,是建立在芥川龙之介对人生和现实的冷峻观察,对人的心灵深处恶的发掘之上。他从丑的角度阐释了河童国的黑暗、虚无与不可理喻,一方面揭示了现实和平凡人生的真相,另一方面也进一步思考自己的内心真实的想法,并寄托了理想。世界是残酷无情的,他以自己的力量肩负起唤醒人们的使命,利用自己独特的写作手法,揭示社会的丑陋不堪,否定批判的同时希望更多的人看清世界的本来面目,反思后能更好地寻求美好未来。
参考文献:
〔1〕荚婕.从小说《河童》看芥川龙之介的创作思想[J].黑河学院学报,2020(7):132-134.
〔2〕毛玉珩.从《河童》《傻瓜的一生》看芥川的“不安”[J].文化创新比较研究,2019(33):67-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