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上的故乡

故——乡。g------u------gu，x------I-------ang------xiang。多么好听的名字。清脆悦耳。拆分开来，不过一个个平凡的声母韵母，但组合起来，轻轻滑过舌间与齿缝时，便顷刻间天翻地覆。武士变成文人，莽汉变成君子，妇人变成少女，老人变成顽童，爷爷变成孙子。即便对于功成名就的三齐王韩信，肯定也不止胯下之辱。更多的，只怕還是漂母的一饭之恩吧。夜深人静独对孤灯时，我经常这样潜意识地在心中默念。假装自己还是课堂上的学童，这依旧是童年时期的一种游戏。当然，不能像那时那样书声琅琅，否则会惊醒内心深处早已熟睡的往事。

然而那种无比美妙的感觉，如今已经成为渐行渐远的记忆。因为，我的故乡已经老死，如同未曾谋面的爷爷。

我是突然之间失去故乡的。缘于一个偶然的发现。我随意回回头，想看看来时的路，结果悲哀地发现，自己早已形同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孩子。没有血统，没有来历。

那是一次初夏的旅程。我兴冲冲地回到故乡时，却发现自己没带上夏衣。多年漂泊，已经磨去对故乡气候的印象。我不是归人，而是过客。随后几天，还有更多令人心痛的发现。它们表面上个个珠圆玉润顺理成章，却都带着暗刺，一不小心便会让我表面上若无其事的神经受伤。父亲已经老去，总是下意识地念叨眼睛不好使;老屋已经倾颓，后墙一角坍塌下来，站在屋里能看到后面的山;哥哥生活窘迫，依旧为全家的口粮四处奔波;妹妹除夕夜晚摔断大腿，手术费搭去了他们全年的收入;学校模样大变，当初念书的教室准备改成图书馆，寝室已经拆除。问问老师，有些仙去，有些不知所终;曾经爱我的人看着我，神情带着成熟的冷漠背景，热情而有分寸;我曾经爱过的人下落不明，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那条我和某位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儿的鞋底共同将其擦亮磨光的小巷街道，如今是风驰电掣的快车道，一副全国人民都很熟悉的模样。几口池塘，过去村里每年秋季都要组织村民放尽水，担走塘泥，然后重新蓄水。一来可以给田地施肥，二来也能净化水质，这样才能有我们夏天的无数欢乐。自从包产到户，这项活动无人组织，池塘随即成为一潭死水。如今水质高度富氧化，只能勉强维持洗涤衣物的功能。

我知道自己无权指责它们的改变。那都是岁月重压造成的裂缝。都是不可逆的化学变化。如同自己眼角的皱纹，以及快要一步一个脚印的丰硕身材。有一首歌不停地在耳边发问，许多年以后，能不能接受彼此的改变？我的答案只有两个字：不能。隋朝时宇文恺起初规划建设长安，普遍采取了宽马路，后来其弊端逐渐显现，于是规划洛阳时就吸取这个教训，道路宽度普遍缩减。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认识，宋朝的东京汴梁城才能慢慢形成商业街，才能有《清明上河图》中的繁盛。我无法理解，一千多年之后，我的故乡为何还效仿无数个别人的故乡，重走那样的弯路。它那么平坦光滑，我的记忆如何附着？即便有一天梦里回去，它的豪华奢侈也会将我惊醒。

当局长的同学策划的聚会一拖再拖，最终也未能实现。这结果其实挺好。不会再有更多的意外，灼痛游子渴念的眼睛。

于是不再怀念故乡。我得适应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孩子的生活。我要运功疗伤，自舔伤口，炼就百毒莫侵的金刚不坏之身，达到铁石心肠的段位。这个努力一直很成功，直到那天看到一幅发黄的地图。

那是修订版乡志中间的插图。儿子在客厅看动画片，声音很大我却浑然不觉，只在旁边翻看乡志，如同翻看自己的旧照片。干涸的心灵变得湿润，河水慢慢涌到眼底。我惭愧地发现，自己对故乡的了解远远不如他乡。平昌，这个颇有意味的地名，在我离开故乡多年之后，竟然比那时更近，而且近很多很多。那时的同桌，更兼好友与对手，经常对我提起这个地名。她表妹在那里读书。我嫉妒他能用倒扑杀我一大块棋，嫉妒他回答物理问题比我更敏捷，更嫉妒他有个经常通信的表妹。那些信我基本上都看过。但尽管如此，当他决定转学去那里时，我还是感觉不舍。当然，不舍背后还有他们在那里会师的嫉妒。我嫉妒他，但更喜欢他。有实力的正派对手总是令人尊敬，令人怀念。那时我想，平昌，多远啊。果然，从那以后便再没见过他，遑论其神秘的表妹。他好吗？他们有结果吗？这些问题，都被遥远的距离阻隔。但是今天才知道，它并不遥远，和我曾经故乡的董家河，故去现在都在同一个县，在地图上不过一指之隔，眼神只消稍稍一挪，便能走到那里。过去我不了解它们，也根本不想了解。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那时的它们，早已被学子的雄心壮志抛弃在脑后。可是如今又如何呢？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手指从地图上滑过，指腹轻轻抚摩那一个个熟悉不熟悉的地名，如同抚摩一张张亲人的脸。刹那间，它们都如同干木耳，被我湿润的眼睛发开。山高起来，河流起来，树木郁郁葱葱，一切都有了生命力，我重新找到了出发点的坐标。所以那个发现更加让我耿耿于怀。乡志上有考出去考生的名单，上面却找不到我的痕迹。我1985年考走，那上边只收录到1986年。和我一同出去的同学，在另外一处榜上有名，董家河籍副科级以上领导干部名单。毫无疑问，那里也没有我的位置。

我从哪里来？在那个叫睡仙桥的小山村，在爷爷坟前的那间老屋里，真的曾经生活过一个叫张锐强的学子吗？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悲凉如同大别山深秋夜晚的寒意，一点一点地浸入心底。那是一种从不暴烈但却无所不在的感觉，雾气一般将我包围。我之所以如此小肚鸡肠地计较，并非对当初在考场上取得的虚拟成功念念不忘，或者梦想衣锦荣归——我早已不敢存那样虚妄的幻想。我只希望在生我养我的地方，留下一点点自我的痕迹。等我百年之后魂归故土时，可以像狗利用树脚下的尿味找到回家的路那样，轻而易举地顺着那些痕迹，找到那个在夕阳下散发着淡淡清香味的熟悉的干草垛，蹲着靠在旁边，面对炊烟和刚刚收割过的田野，尽情地独自哭泣。薄暮中的微风将哭声卷到天空，再落下来，混入吆喝牛群与呼唤孩子的合唱。没有人会发觉，一个少年的伤心故事。

真的，我只是害怕自己的灵魂有一天会在故乡迷路。

张锐强，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青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曾获第二届获齐鲁文学奖、《中国作家》第七届鄂尔多斯文学奖   、山东省十二届文艺精品工程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