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角塘

何在

一

“你们干吗欺负人？”

一声脆生生的斥责，把正在殴打谷子的一高一矮两个男同学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学校围墙外的菱角塘岸边，一个年纪跟他们差不多的女同学站在那里，一只手扯着身上的书包带子，一只手指着他们，大约因为气愤，脸蛋通红通红的。本来，对于这两个男同学来说，一个女同学的斥责也不算什么事，但这个女同学却把他俩给镇住了——一来因为她说的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本地的孩子只有回答老师的问题或者朗读背诵课文什么的，才磕磕巴巴说几句土味普通话。二来这个女同学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他们以前没见过，看上去白白净净的，一定是城里人。白白净净的城里女孩自带一种气场，让乡下的男孩子自惭形秽。两个男同学骂骂咧咧地放开谷子，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太丢面子，高个子又用土话骂了一句：“管闲事，造伢子！”两人于是便认为得了很大的便宜，嘻嘻哈哈跑开了。

女同学没听懂他们骂人的意思，走过来看到谷子两只手护在胸前，手背上有好几道抓痕，还有血丝冒出来，就惊讶地问道：“他们干吗打你啊？手背都抓出血来啦！”谷子因为是女同学帮他解了围，而且是一个陌生的女同学，感觉不太有面子，就没吭声。不过他还是松开双手，从衣服里面掏出一个纸盒子。这是医院里装葡萄糖注射液的一个盒子，因为刚才争夺的缘故，正方形的盒子有两个边角已经压扁了。这可是他星期天用捡来的柴禾跟卫生院看门的老大爷换来的呢。谷子一脸沮丧，低着头就要走开。

“哎，你就为这个盒子跟他们打架的吗？下次我给你一个好了。”谷子停住了脚步，有点不相信地看着她，嘟嘟哝哝地说：“这可是卫生院里才有的呢。”“我就住在卫生院呀，我妈是卫生院里的医生呢。”女同学笑了起来，圆圆的脸上起开一对很好看的酒窝：“我姓洪，叫洪阳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班的呀？”“我叫梁谷子，我爸说让我长大了要多种谷子，不要饿肚子。我是三年一班的。”谷子很少跟女同学说话，跟城里的女同学说话更是头一回。他感觉自己脸上有点热乎乎的，就低下头，尽量不去看这个叫阳子的女同学。“咱俩的名字有点相似呢，最后都有一个子，真有意思！我妈妈从省城下放到卫生院，我是跟着来读书的，刚好插到你们班呢。昨天妈妈带我来报过到，今天第一天上课，妈妈要值班，让我自己来。听说学校围墙后面有一个后门，卫生院走过来最近了。你带我过去好吗？”阳子看着谷子腼腆的样子，觉得挺有意思，嘴里叽叽呱呱说个不停。谷子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没问题！”就领头沿着菱角塘岸边往前紧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道：“你别跟得太近，他们看到又要说那种难听话的。”阳子有点闹不明白，谷子又要帮自己，又不让自己跟得太近，乡下的男女同学之间怎么跟城里的不一样呀？她只好紧跟在后面走着。

突然，一只白面水鸡从菱角塘的一簇茭白叶丛中“扑啦啦”飞出来，幾条浮游在上面的小鱼被吓得跳出了水面，又“刺溜”一下钻进了水里。

过了围墙拐角，一只大黄狗猛地从旁边的竹林里窜出来，挡在阳子前面，示威似的低声吼叫着，吓得阳子尖叫起来。谷子见状就飞快地跑回来，大声呵责那只狗：“大黄，你这个狗杂种，乱叫什么啊？她是我的同学，不许你凶她！”大黄马上摇头摆尾去讨好谷子。阳子赶紧躲在谷子身后：“它怎么会听你的话呀？不会咬你啊？”“不会咬我的，它是野狗，我喂它吃过玉米饼，跟我可好呢。”阳子想了想，就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很好看的铁皮文具盒，打开后拿出一颗用漂亮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说：“我这里还有一颗水果糖，要不就给它吃吧，让它以后不要凶我了。”谷子眼睛盯着水果糖，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大黄肯定没吃过这么高级的东西呢！”大黄也是两眼放光，冲着阳子猛摇尾巴，嘴里不停地哼哼唧唧，表示很赞同谷子的观点。阳子看到谷子咽口水的样子，就剥开水果糖的玻璃纸，放进嘴里咬成两半，把大的那一块放回玻璃纸上递给谷子：“你尝尝看，这是柠檬味的。”谷子犹豫了一下，将两手在裤腿上使劲擦了擦，接过来用舌头舔了一下，咂吧了几下，又舔了一下，再咂吧几下，抬头对阳子说：“酸酸甜甜的，很好吃！”然后小心翼翼地用玻璃纸将半块水果糖包好。“你干吗不吃啊？”阳子觉得谷子的一举一动都挺逗的，“时间放长了要化掉的。”谷子把玻璃纸包好的半块水果糖放进那个破损的盒子，再把盒子放进土布缝制的书包里：“我带回去给弟弟吃。他昨天看见别人吃水果糖，就吵着要让我妈买。我妈没钱买，他就哭个不停，给我妈打了一顿。”水果糖都买不起？阳子心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她只是安慰谷子说：“下次我爸爸来看我，准给我带水果糖。到时候我给你留几颗。”她又补充一句：“还有你弟弟。”

大黄似乎是等不及了，在旁边呜呜咽咽叫唤着。阳子就把手里的小半块糖递给谷子：“你喂它吧，我害怕。”谷子鼓励她：“你喂它，它就会记住你的。”阳子张开放着糖块的手，抖抖缩缩地递了过去。大黄两眼盯着阳子手心里的糖块，大舌头一个劲儿舔着自己的嘴巴，就是不去叼过来吃。谷子就笑着对阳子说：“土狗很懂规矩的，它不吃筷头的东西，也不吃人手里的东西。你把糖放在地上，它自己会吃的。”阳子依言把糖块放在地上，大黄马上过来叼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几下就吃完了，又用舌头舔了舔，然后摇摇尾巴，意犹未尽地看着阳子。谷子就打了一下大黄的头：“贪吃狗，没有了，你都比我吃得多了。走吧！走吧！”

二

阳子不仅与谷子同班，居然还是同桌。

谷子因为营养不良、发育不好，在同龄人里个头算矮的，本来一直坐在第一排。上个学期因为出水痘，老师就安排他坐到最后一排一张单独的桌子。后来病好了，原来的位子却给一个插班生占了。不过谷子倒无所谓，反而觉得一个人坐轻松自在，不用为了那条“三八线”跟那个同桌女同学吵架。阳子插班进来，教室里只剩下谷子边上这个空位，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同桌。班主任开始还担心阳子个头也不高，会不会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可是阳子却很开心，她很乐意跟谷子同桌，班主任也就不多说了。

第二天，阳子一来到教室，就把谷子放在桌子上的纸盒子打开，掏出里面的两支半截铅笔、一小块橡皮和一把掉了刀鞘的削笔刀，还有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香烟壳子，然后一甩手就把纸盒子扔进了教室角落的垃圾桶。那纸盒子可是谷子头天晚上用玉米糊精心粘补好的呢，为此还挨了妈妈的数落，说是浪费玉米糊，人都吃不饱，还用来糊纸盒子。谷子刚想跟阳子发作，只见她莞尔一笑，从自己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的军绿色书包里，取出一个崭新的葡萄糖注射液空盒子递给他，盒子里的小格子都完好无损呢。谷子马上转嗔为喜，把刚才拿出来的宝贝一一放进新盒子里，然后朝阳子笑了笑，算是表达感谢。阳子的文具盒是铁皮的，谷子的文具盒是全班最新的。班里也有几个同学有这种纸盒子和铁皮盒子，但都没有谷子和阳子的漂亮。于是，同学里面渐渐就有一些风言风语了。

过了几天，谷子早晨上学走到学校的大操场，有几个同学老远就冲他嚷嚷道：“烂谷子、红娘子，同桌子、造伢子……”谷子一听，知道同学们编了歌谣在骂他和阳子，就冲过去跟那几个同学扭打在一起。毕竟势单力薄，不但被撕破了衣服，后脑勺上还不知给谁用墨水瓶敲出一个包。阳子看到了，问他：“怎么又打架啦？还打出这么大一个包包，痛不痛呀？”谷子摇摇头，瓮声瓮气地回答：“他们编歌谣骂人！”“你说那个歌谣啊，他们也冲着我唱啊，什么红娘子、烂谷子，同桌子、找鸭子。”阳子看了看两边的同学，小声跟梁谷子说道：“前面编排咱俩的名字，还有同桌子，我都听懂了，可是找鸭子什么意思啊？为什么说咱们找鸭子啊？我没听懂。”“反正是骂人的话，不好听！”梁谷子还是瓮声瓮气地回答，不去纠正她把“造伢子”误听成“找鸭子”，也不肯给她解释“造伢子”的方言意思，阳子就不再追问下去。过了一会儿，她又对谷子说：“等会儿回家吃过中饭，你到围墙边那个后门等我一下。”“什么事？”“你不要管，去就是啦。”阳子冲他神秘地笑了笑。

镇里上学的孩子都是回家吃中饭的。阳子回卫生院吃过饭，跟妈妈说有个同学跟别人打架，头上起了个包包，要带点药水给他擦一擦。妈妈问清楚没有出血后，找来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倒了一点碘酒进去。又用一只小塑料袋装了几个棉花球，交给阳子，还嘱咐道：“你要问问那个同学，有没有头晕呕吐的症状，有的话要来医院看看，会不会是脑震荡。”阳子答应了，赶到学校后门，没有看见谷子，以为他还没有过来。正张望着，忽然从菱角塘那边传来几声狗叫，那天碰到过的大黄正蹲坐在池塘岸边，冲着她友好地叫唤，还摇了几下尾巴，应该是跟她打招呼呢。大黄旁边还冒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原来谷子也趴在那里。

阳子跑过去，见池塘岸边有一个排水的缺口，缺口下面有两块青石板，应该是供人洗刷用的。谷子和大黄，一人一狗各占了一块石板。蹲坐在下面如果不站起来，上面的人是不太注意得到的。阳子从缺口下来，让谷子继续蹲坐在石板上，自己从口袋里掏出棕色小瓶子和棉花球，小心翼翼地把碘酒倒在棉花球上，然后轻轻擦在梁谷子后脑勺鼓出来的包包上。谷子在卫生院看到医生为病人这样擦过，知道阳子是为他消肿止痛，心里很感激，但嘴里什么都没说。阳子边擦边问谷子：“我妈妈说了，你有没有头晕呀呕吐呀这些情况，有的话还得去医院看看，会不会是脑震荡？”谷子摇摇头说：“没有！”

擦完碘酒，阳子又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塑料瓶子。她拔开尖头的小盖子，让谷子张开嘴巴，滴了几滴进去。顿时，一种凉丝丝、甜蜜蜜的味道，从他的嘴里一直流到喉咙里。谷子从来没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正疑惑着，阳子告诉他是冰糖水，就是用冰糖化在凉开水里，再把它吸进这个空塑料瓶里带出来的。她告诉谷子：“小时候，我姐从幼儿园把我接回家，為了让我自己走路，每次她都给我带一瓶这样的冰糖水。我走累了，央求我姐抱抱我，她就滴几滴到我的嘴巴里，说是补品，吃下去马上长力气会走路的。一直走到家门口，一瓶冰糖水也滴完了。”“你姐真好！”谷子又吧唧了几下嘴巴问道，“你姐跟你一起来吗？她读几年级啊？”“我姐没有了！”阳子的嗓子突然好像有东西堵住了，“前几年生病去世了……”谷子没想到这个城里的同桌也有这么伤心的事情，就低下头不敢多言了。

沉默了一会儿，谷子从地上捡起一块薄薄的石头片，侧起身子往池塘里使劲一甩手，石头片就在水面欢跳着一路滑过去，钻进池塘中央的菱角禾里就不见了。阳子觉得很神奇，抛开了刚才的伤心事，使劲拍手称赞：“好厉害，好厉害，石头都能在水上飘起来呢！”“那有什么啊！”谷子挠了挠头皮，不无自豪地说，“如果是瓦片，我还能飘得更远呢。”他又从地上捡了一块小一点的薄石片递给阳子：“你来试试吧。”阳子接过来，学着谷子的样子，侧过身子使劲将石头片扔向池塘，只听“噗通”一声，石头却一次也没飘起来，直接钻进最近的菱角禾里。阳子就嘟起嘴巴说：“我这个石头为什么不会飘呀？是不是被前面的野草挡住啦？”谷子哈哈大笑起来：“是你自己的姿势不对。”他又捡起一块石头片，拿在手里跟阳子说起动作要领：“石头片要平着捏，角度要跟水面平，甩出去的时候要挨着水面。”然后又比划了几下，再递给阳子。阳子学着谷子的样子，侧过身子，默想了一下动作要领，一用劲甩了出去，这回石头片果然在水面飘了三四下，一直到中央的菱角禾那边才钻进水里。阳子跳起来“噢噢”欢呼了几下，回头对谷子说：“如果不是那些野草挡着，会不会飘得更远？”谷子说：“你力气小，飘到那里已经不错了。再说，那些不是野草，是菱角禾。你们城里有菱角吗？”“有啊，香喷喷的，很好吃的。原来菱角是长在水里的呀，我还以为是长在树上的呢。”谷子被逗得又大笑起来：“现在还没有，等到夏天，我游进去给你摘几只，可好吃呢。”“生的也好吃吗？”“生的可甜呢，有点像你刚才给我尝的冰糖水。”听他说起冰糖水，阳子就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塑料小瓶子：“你拿回去吃吧，记得给你弟弟也尝尝哦。”谷子本来不好意思拿的，听说要给弟弟尝尝，觉得为了弟弟，接过来就有点理直气壮了。

三

清明节后第一天上课，阳子觉得谷子看上去有点神秘兮兮的，问他有什么事。谷子凑近阳子的耳边悄悄说：“中午你回去吃过饭后，在菱角塘那个排水缺等我一下。”阳子吃过中饭来到排水缺，大黄看见了，大老远就屁颠屁颠跑过来，友好地舔了舔阳子的手。谷子还没到，她和大黄就蹲坐在青石板上等着。不一会儿，谷子气喘吁吁地从池塘岸边跑过来，头发湿漉漉的，好像是刚从水里上来，嘴唇都冻成紫色了。他来到阳子面前，打开一直捧着的双手，原来里面有5枚小小的蛋。“这是白面水鸡的蛋。”谷子邀功似的告诉阳子，“昨天跟我妈去给我爸上坟，发现塘那头的茭白叶丛中有两只白面水鸡在叫唤，我猜可能是在孵蛋呢。我妈在旁边我没敢下水，今天游过去一看，果然是一窝蛋。一只白面水鸡还追了我好一阵子呢。你拿回去煮起来吃吧，可香呢！”

出乎谷子的意料，阳子不但没有兴高采烈，反而勃然大怒：“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她捧着鸟蛋的两只手都微微颤抖起来：“鸟蛋就是它们的孩子啊，那……那水鸡妈妈失去了孩子，该有多伤心你知道吗？”谷子从来没见过阳子发这么大的脾气，嘴里还瓮声瓮气地辩解着：“不就是几只鸟蛋么，我们这里都这样掏的啊。我是……我是想你给我吃了那么多好东西，我又没有什么还你，我就……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我还高兴，我都快被你气死了，这是不爱护小动物你知道吗？去，马上放回去，我跟你一起去！”谷子第一次意识到掏鸟蛋原来是不爱护小动物，只好乖乖地在前面带路，阳子捧着鸟蛋跟在后面。大黄开始看到鸟蛋时还高兴地扭起屁股，以为像上次吃糖一样自己也可以分享一点，不料两个小朋友居然吵了起来。看上去鸟蛋是没得吃了，但出于忠诚，还是怏怏不乐地跟在后面。

菱角塘很大，走到茭白叶丛那端有两百多步路。到了水边，谷子脱去身上的褂子放在岸上，回过头从阳子手里接过鸟蛋：“你转过身子，闭上眼睛。”“为什么啊？”阳子不解地问。谷子不理她，跑到一处茭白叶丛边，先把鸟蛋放下来，正准备脱裤子，看见阳子还盯着，就大声喊道：“不许偷看！”阳子才知道他是要光着身子下水，羞得脸都红了，连忙转过身子不去看他。过了好一阵子，谷子湿漉漉地来到她的身边，哆哆嗦嗦地说道：“放回去了！”然后一转身就向学校跑去。大黄有些哀怨地看了阳子一眼，也撒开腿追谷子去了。

也许是因为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腿上有些尴尬，也许是对阳子发那么大的脾气表示不满，反正接下来一个星期，谷子赌气没跟阳子说过一句话。阳子呢，也是第一次领教了谷子的犟脾气，觉得有点好笑。既然谷子不跟她说话，她也就憋着没理他。到了星期五的上午，阳子居然没有过来上课，谷子心里就空落落的。虽然说两个人不说话，但毕竟天天能见面，今天一个上午见不到了，谷子好像少了点什么。到了下午最后一节语文课，班主任布置同桌互相听写。谷子马上举手站起来报告：“老师，洪阳子不在，我没法听写。”班主任说：“我倒忘了，今天洪阳子请病假没来。这样吧，让隔壁桌的同学帮你听写吧。”

听说阳子不来上课是生病了，谷子心里慌慌的，也不赌气了，就想去看看她。放学后，他撒腿往家里跑，放下书包，马上拎起竹篮子往外走。他弟弟看见了，哭着要一起去。妈妈在后面喊：“你拔猪草不带弟弟去啊？”“我今天要到很远的地方，弟弟走不了那么多路。”話音未落，人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四

镇卫生院在汽车站旁边的山脚下，从谷子家里过去要绕过大半个镇子。谷子连奔带跑，到卫生院门口已经满头大汗。以前妈妈带他来这里看过病，但阳子家住在哪里他就不知道了。听阳子说过，她家住的职工宿舍在医院后面，中间有一条煤渣路，路边长着两排很高很高的水杉。他挎着竹篮子，绕到门诊部和住院部后面，果然看到那条铺满煤渣的大路。沿着大路往前走，还看见一座废弃的教堂。他一路小跑过了教堂，拐过一个弯后，看到山脚下的水杉林中，果然有一座两层楼的红砖房。

两层楼房子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大窗户，就是不知道阳子家是哪一个。医生们上班去了，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鸟儿在树林里喧哗着。谷子大起胆子，走到一楼窗户边，挨个儿张望过去。开着的，能看到里面空荡荡没人;没开着的，他就叫唤两声。走到尽头了，也没见着阳子。谷子想，大概在二楼吧。二楼有水泥楼梯盘旋而上，他仰望着高大的楼房，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打补丁的衣服，心里发怵，不敢上去。看到窗户边几棵高大的杉树，他忽然灵机一动，就放下竹篮子，跑到一棵杉树跟前，“刷刷刷”几下就爬了上去。窗户开着的，看看没人，就溜下来，换一棵树再爬上去。正当他爬到第三棵树时，听到下面有人喊：“喂，小朋友，你爬上面干什么？”他低头一看，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正冲着他喊呢，赶紧“哧溜”一下滑下来，不小心裤管挂在树杈上，一下子就撕破了。

女医生又好气又好笑，过来拽住他的胳膊：“问你呢小朋友，你爬上树东张西望的在干吗？你看，裤子也划破啦，哟，血都划出来啦。”谷子低头一看，可不，腿肚子上也划了一道，还有血渗出来呢，顿时觉得又痛又怕，不觉带着哭腔道：“我来找我的同学，她生病了没上学。我不知道她住哪一个房间。”“噢，你是阳子的同学啊，我是她的妈妈。来，我带你上去。”阳子妈妈就拉着谷子要上楼。谷子挣脱了她的手，走过去把竹篮子挎上，才跟着上楼去。

到了二楼阳子家门口，阳子妈妈推开门，果然看见阳子倚靠在床上，额头上还盖着一块折叠起来的白毛巾。阳子也看到谷子了，高兴地叫了起来：“谷子，你怎么来啦？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同桌，他叫梁谷子！谷子，你进来呀！”谷子看看阳子家里整洁发亮的木地板，又看看自己脏兮兮的两只鞋子，迟疑着不肯进去。阳子妈妈伸手把他的竹篮子拿过来放在门口，拽着他的胳膊拉进房间说道：“你的裤子破了，腿上还有伤口，我给你处理一下。”说着，阳子妈妈就找出一瓶红汞，还有棉花签，先给谷子处理了伤口，又找出针线，让谷子把裤子脱下来，要给他缝补。谷子扭扭捏捏地不肯脱，被问急了，就说：“里面没有其他裤子！”阳子和她妈妈一听都乐了，阳子妈妈就蹲下去帮他缝好了划破的裤子。

随后，阳子妈妈给阳子量了体温，还告诉谷子，阳子是因为头痛才请的病假，又说小小年纪老是头痛也不是个事，放暑假回省城要好好检查一下。谷子一声不吭，站在旁边看着阳子妈妈张罗。阳子坐在床上，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的看着谷子。谷子就更加局促不安了，两只手不知往哪里放，只好一个劲儿捏着衣角。阳子妈妈忙完了，就对阳子说要回去上班了，病人还等着她。又对谷子说：“你来看阳子，等会儿就留在这里吃饭吧。我先走了！”谷子这才开口说道：“我要去拔猪草了，家里的小猪等着吃呢。”“那也不急的，再跟阳子聊一会儿吧。我先走啦！”

听到妈妈走下二楼了，阳子马上去掉额头盖着的白毛巾，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又搬过一条凳子，爬上高高的柜子，从柜子里拿下一个很好看的玻璃瓶，摇晃了一下，从里面倒出几颗像盐块一样的小颗粒。阳子说这就是冰糖，她不能倒得太多，妈妈吃中药还要用的。然后她找出一张白纸，将那几颗冰糖仔细包好，塞进谷子的口袋：“你回去用凉开水化开，这几颗冰糖可以化一碗冰糖水了。”谷子心里很感激，嘴巴还是没说出来。他摁了摁装着冰糖的口袋，对阳子说要出去拔猪草了，再迟一点就拔不满一筐猪草，小猪要挨饿的，妈妈也要骂的。阳子有点失望，但也没办法，毕竟她家里找不出猪草，只好说：“那你答应我，等我病好了，让我上你家看小猪好吗？”谷子使劲点点头，就匆匆走出阳子的家里。

五

过了立夏，天气热了起来，学生吃过饭回到学校，还有一节课的时间要趴在课桌上午休。阳子拉着谷子向班主任请假，理由是要去谷子家里看小猪崽。本来这种理由是成不了的，但班主任头天刚去卫生院阳子妈妈那里看过病，阳子又是城里的孩子，想看看乡下的小猪崽也是可以理解的，就点头准假了。

两个人欢天喜地来到谷子家。这是一座老宅子，里面住着七户人家，其中六户养着猪，六个猪圈统一建在老宅子的中间，团团围在一起。人一走近，猪崽们就叫唤起来，很是热闹。谷子先带着阳子去角落里参观一个最大的猪圈，里面养着一头黑乎乎的老母猪。谷子说刚下的一窝小猪崽全卖完了，老母猪不开心，躺在一堆稻草上哼哼唧唧的。老母猪隔壁是一头大白猪，见他们过来，马上起来把两只蹄子搭在猪圈栅栏上，又尖又长的大鼻子“呼哧呼哧”地翕动着。阳子有点害怕，站得远远的。谷子拍了一下猪鼻子，大白猪委屈地叫了一声，把蹄子放了下去。另外两个猪圈养的猪崽都不是很大，把粉红色的猪鼻子从栅栏缝隙里露出来，“唔唔唔”一个劲儿叫唤着。阳子以前只是在图画册里看到过猪崽的模样，真的猪崽还是第一次见到，觉得挺好玩的。谷子却说，这些猪崽都是饿了才这样叫唤的。谷子家里养的小白猪个头最小，见到谷子过来马上跑到栅栏边，竖着两只尖耳朵“呜呜”叫着讨食。谷子从旁边的竹篮子里捧出一把青草递给阳子：“你来喂它好吗？投到猪槽里就好了。”阳子按照谷子的指点，把青草扔到石头做的猪槽里，小猪马上跑过去，“吧唧吧唧”吃了起来。“你们家的小白猪最小也最可爱！”这是阳子参观后的结论。谷子说是家里没钱，只能买这么小的猪崽，还是赊来的呢。

参观完猪圈，谷子带着阳子来到家里。谷子妈带着弟弟到很远的地方做水库，要晚上才能回家。谷子打开房门，里面的家具非常简陋，就是一张大木床，一张长桌子，两条长板凳，还有一个大木柜，但收拾得挺干净的。因为只有一个房间，谷子家做飯的地方，就是外面房檐角落里用竹席围起来垒了一个锅台，旁边还有一个大水缸。阳子已经吃过饭，谷子却没有。他熟练地将一把柴禾塞进灶膛点起火，又把早上妈妈给他留着的一碗玉米疙瘩糊倒进锅里热了起来。阳子用筷子夹了一点尝尝，除了有点咸菜味，一点油气都没有，简直难以下咽，就不解地问道：“你们不吃饭、不吃菜吗？你每天中午回来就吃这个吗？”谷子有点难过，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家里穷，我爸生病去世后，家里欠了很多债。平时很少吃到白米饭，也很少吃到肉。”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又说道：“我有空就会去抓鱼，抓到鱼了我妈就会烧起来，鱼肉也很好吃的。还有到了过年，刚才那只小猪崽也养大了，可以卖掉还债，可以买回来新衣服和很多好吃的东西。”

阳子忽然觉得自己鼻子里酸酸的。她压根儿没想到，同桌的谷子家里居然过着这样的日子。平时喜欢叽叽呱呱的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看着谷子狼吞虎咽地吃完那碗玉米疙瘩糊，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洗锅子刷碗，又把洗刷后的水倒进一个小木桶，然后拎出去倒入小白猪的猪槽里。大概洗刷水里还有些玉米糊糊，小白猪埋头在猪槽里“哧溜哧溜”地吸吮着，还时不时“唔唔唔”地叫唤几声，好像挺开心的。看着可爱的小白猪这么开心，阳子的心情也慢慢好起来。征得谷子的同意，她又给小白猪喂了一大把青草。

六

端午节那天中午，阳子吃过饭回学校比往常迟了一些，谷子和同学们已经趴在各自的课桌上午休了。阳子坐下后，左右看了看，悄悄把一块小手绢包着的东西塞到谷子的书包里。好在他俩坐在最后，其他同学也不太注意。谷子其实没睡着，他闭着眼睛继续装睡，一只手却伸进书包里，摸索着打开手绢，里面黏糊糊的好像是一团米饭，偷偷睁开眼一看，是一小块粽子，还有半个栗子和一小块肉。谷子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粽子，今天中午吃的是麦片糊，顿时听到肚子咕咕叫唤起来。他对自己说先尝一点点，可是不知不觉一点一点都塞进了嘴巴里，最后只留下那半个栗子了。他闭紧了嘴巴，决定放学后带回去给弟弟吃。

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来后，阳子坐直身子，指了指谷子的嘴角。谷子伸手摸了摸，才知道有一颗米粒粘在那里，就顺手塞进嘴巴，还对阳子扮了个鬼脸。以往谷子这样做，阳子肯定会“咯咯咯”笑起来。但她今天好像不太对劲，一直绷着脸。谷子有点纳闷，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啦？”阳子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告诉他：“我爸爸从农场回到省城了，单位里说他是可以改造好的走资派。”“什么叫可以改造好的走资派啊？”“就是可以回单位工作了。我妈妈说，爸爸来信了，单位里的头头心脏不好，就让他回到医院给他看病，说是边看病边改造。我爸爸是心内科专家。”谷子还是不太听得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阳子爸爸不用在农场劳动，可以回省城大医院上班了。“这是好事情啊！”谷子为阳子感到高兴。阳子听了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爸爸说让我回去上学，还要彻底检查一下头痛病。”谷子这才感到这件事情跟他有点关系了，就惴惴不安地问道：“那你……你什么时候回去？”“听妈妈说，她这两天就跟班主任商量，快的话爸爸星期五过来接我，星期六早上就回去。”今天是星期四，星期六就是后天，谷子觉得肚子里似乎有一根细细的棍子在轻轻地搅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在里面弥漫开来，连刚才那么好吃的粽子，这会儿都觉得一点味道都没有了。

第二天，整个上午谷子都没有跟阳子说一句话。中午阳子吃过饭回来午休，谷子一直到午休结束的钟声响了还没有过来。阳子急忙跑到围墙外面的菱角塘张望，不见他的影子，只看到一个背着锄头的大伯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的。阳子来了一段时间，这里的土话能听出个大概意思。大伯好像是骂一个小孩子，有个什么东西没成熟就想摘下来。等阳子回到教室，谷子已经坐在座位上了。阳子低声责备他，说是到处找他没找着，然后就从自己书包里掏出那个漂亮的铁皮文具盒递给他：“喏，这个送给你。不过现在不许打开，回家后才能打开。”拥有这样的铁皮文具盒，这可是多少孩子的梦想啊！谷子接过来，十分珍惜地放进自己书包里，然后咧开嘴，对阳子笑了笑。就是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今天笑起来好像有点费劲。

下午最后一堂课还是语文课。快要结束时，班主任老师向大家宣布一个消息，说是洪阳子同学明天要回省城读书了，欢迎她跟大家说两句。阳子从座位上站起来，用她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感谢了老师，也感谢了同学们，还欢迎大家去省城找她玩，说完就坐了下来。老师就带头给她鼓掌，同学们也使劲给她鼓掌，鼓得最响亮的竟是那几个编歌谣骂人的同学。谷子趴在桌子上一声不吭，下课钟声一响，他悄悄对阳子说了一句：“你到排水缺那里等我一下！”背起书包一溜烟走了。

阳子跟老师和同学告了别，有几个女同学还掉了眼泪。阳子没掉泪，她心里惦记着谷子，匆匆走到排水缺一看，还是没有谷子的人影。不过，她发现大黄在远处的茭白叶丛附近，猜想谷子应该在那边。会不会又打白面水鸡的主意？阳子有点生气，就急匆匆地赶过去。到了那边，只有大黄和谷子的衣服。见到阳子过来，大黄就摇头摆尾地围着她转了两圈以示欢迎。“谷子，谷子，你在哪里？”阳子冲着水里大声喊道，但是没有回应。阳子莫名其妙地想，谷子会不会掉到水里淹死啦？一想到这里，她有点害怕起来，又接着喊道：“谷子，谷子，你在不在水里啊？你快上来吧，你答应我一声啊，谷子？”

就在阳子急得掉眼泪的时候，忽然从一簇茭白叶丛中冒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是谷子！她马上破涕为笑：“谷子，谷子，你赶紧上来吧！”谷子低声朝她吼了一句：“别吱声，你别把生产队长给招惹过来。”他慢慢朝阳子游过来，双手捧着什么东西。“你不会又是去掏鸟蛋吧？”阳子又开始担心起来。“不是的，是嫩菱角！你转过身子，闭上眼睛。”阳子想起谷子肯定又是光着身子下水了，就红着脸转过身去。谷子爬上岸，把手里捧着的菱角小小心心放在地上，赶紧穿上衣服和裤子，然后对阳子说：“好啦，你可以转过来啦。”阳子转身走过来，只见地上堆着十几只小元宝似的菱角。谷子蹲下去捡起一只，剥开来递给阳子：“你尝尝看，很嫩很甜的。可惜时间没到，还没长熟呢。我找了两天，只找到这么几只。”阳子蹲下身子接过来一尝，还真有点冰糖的味道，脆脆的甜甜的。大黄挤过来，眼巴巴地看着。谷子就分了一只给它，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包过粽子但洗干净了的手绢，把剩下的菱角包起来递给阳子。阳子接过来放进自己的书包里，又问谷子：“我明天早上七点半的汽车回省城，你到车站来送我吗？”谷子低下头，不敢看阳子，瓮声瓮气地答道：“我妈说明天要带我和弟弟到三十里坑看外婆呢。”阳子就站起身子说：“那好吧，我得回去了！”然后像是赌气似的一跺脚，气咻咻地走了。

七

回到家里，谷子想起阳子说的话，就打开铁皮文具盒一看，里面居然是满满的一盒水果糖。弟弟看到了，高兴地雀跃起来：“水果糖，水果糖，我要，我要！”谷子递给弟弟一颗，然后跑到妈妈那里央求道：“妈，明天看外婆能不能迟一点去？我同桌的阳子要回省城去了，让我去送送她。喏，这是她送我的文具盒，還有这么多水果糖。”妈妈把正在切菜的菜刀往案板上一拍就训斥道：“谷子啊，妈跟你说过多次了，咱们虽是穷人家，穷也要穷得有志气，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再说了，你一个乡下的孩子，跟人家城里的孩子能玩到一起吗？”“可是，可是她明天要回去啦，我只是去送送她，以后也不会跟她玩在一起了。”谷子说着，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谷子妈妈叹了一口气道：“好吧好吧，送就送吧，没有水果糖也要送啊。等你回来我们再去看外婆好了。”

谷子兴奋得大半夜睡不着觉，到了拂晓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突然，听到妈妈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太阳都晒到屁股啦，你要送同学的，几点钟啊？还去不去啊？”谷子一骨碌爬起来，擦了擦眼睛，心想：“坏了！坏了！”家里没有钟，也不知道七点半有没有到，就赶紧下床套上鞋子，没命地往外跑去。跑到菱角塘那边，大黄好像是等候在那里似的，看见谷子跑过去，也撒开腿跟了上来。一人一狗气喘吁吁跑到汽车站，不用说汽车，连人影也没有一个。

忽然，大黄冲着路边一棵水杉狂叫起来，谷子过去一看，只见水杉树一根自己刚够得着的树杈上，系着一条小手绢。大黄是认出了手绢的主人。谷子上去解了下来，那就是昨天下午自己给阳子包嫩菱角用的，是还给阳子的手绢。

阳子应该是想，也许谷子会到车站来，就用这样的办法告诉说，她已经走了。

谷子抱着大黄的脖子，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