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仍是少年

2021-09-04 03:13雪堂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1年7期
关键词:雁荡山

雪堂

“故乡是个山村,在温州雁荡山的东外谷。仿佛千年万年都是静止的。山鸟的声音、虫子的声音、山涧的流水声,让山中的世界变得更静。我从小就体验着这种静止,比寂寞更深的静止。外界的消息到了这里,都是零零星星的。外界很远,这里的生老病死、嫁娶婚丧,也都显出寂寞来,就连山间的花开花落也是那样的寂寞。”

在有回忆录性质的新作《开门见山——故乡雁荡杂忆》中,傅国涌先生这样平静地记述故乡雁荡山与早年的山居岁月。他说,开门见山,对他来说绝不单单是个耳熟能详的普通成语。贫瘠的山地,沉默如谜的巨石,狂飙的工业化无法企及的山中世界,塑造了他山的性格、石的性格。他与山,几乎浑然一体、不可分割。也正因为如此,他长久地体验着山的呼吸、山的包容与山的寂寞,他关于世界的最初认知和思考,都来自于此。1986年,傅先生19岁,初次读到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对话》,读到诗中阿尔卑斯山的两座山峰之间的对话,他惊讶地发觉这种山与山的对谈,他早已听了不知多少时光。农耕时代已经走过,并没有走远,雁荡山中,巨石“迎客僧”,依然安静如初,确像老僧入定。

独立学者的早年文学回忆录

生命的围城是这样:屏障带来翻越,未知呼唤答案,必然的出走与永恒的归来。对接触一个更大、更远的世界的渴望是何时出现的?或许就来自通往外婆家的铺石小街边的卖小儿书的供销社。那些彩色的封面改变了山居生活的颜色,山中少年心中涌动着对早期的印刷品的崇拜。那是读物极其匮乏的20世纪70年代,傅先生的童年时光里,每一次从宁波托运来的旧书、旧报刊抵达山中时,都是阅读饥馑年代的狂欢日。本来用来包梨子的旧报刊,被他精心做成了主题剪报册,保存至今。像历史上无数次的重演那样,书籍再次拯救了灵魂、丰富了灵魂,提供了少年对山外世界的所有想象,甚至从宁波、北京寄来的家书上面的地址都引发着他对山外世界的思索。傅先生在书中写道:“小儿书中的世界让童年、少年时代的我想入非非。山外的世界不仅是地理上的,也是时间上的。我内心的渴望渐渐地被唤醒,我渴望走进书中的那些地名之中,深入时间的深处。”

世界一经书籍开启,只会走向无限的深度与广度。从书中看来,整个20世纪80年代,无疑是傅先生读书与思考的黄金时代。《名作欣赏》之类的刊物,提供了一份长久的作者及其作品的名目,虽缺乏系统,但在那个年代恰如其分。多少年过去,傅先生显然仍对此充满感激。从那时起,拜伦、莎士比亚、休谟、亚当·斯密、萨特、海德格尔渐次出现在山中少年的阅读天空。傅先生自述,1983年冬天,他的阅读趣味渐渐转向中国现代文学和诗歌,偏重于文史研究,关注王国维、孟森、顾颉刚、蔡尚思等人的著述。两年后,他又对美学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不仅读了宗白华、朱光潜、李泽厚等人的著作,还开始阅读西方美学著作。进而他由美学而哲学,从尼采、叔本华到维特根斯坦、雅思贝尔斯。留下的美学札记显示,他当时读了克罗齐的《美学原理》、黑格尔的《美学》《精神现象学》、雪莱的《为诗辩护》、库辛的《论真、善、美》,还有雨果、丹纳、罗丹、托尔斯泰、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论美的文字摘录。再过两年,傅先生的目光又开始逐渐转向政治学、社会学和历史学的阅读,洛克、孟德斯鸠、卢梭、密尔、韦伯、汤因比等人的著作带来一个“更深沉辽阔的世界”。从此他开始为古希腊以来一代代智者的思考所折磨,渴望融入他们的阵营中。与这种自然而然的阅读路线和思考转向相伴随的,是心灵因阅读而自由的故事一再重现——身在山中、神游天下。傅先生对此说:“山中的小世界与山外的大世界之间,从此不再有隔膜。即使我终生都生活在雁荡山中,也不再坐井观天,不再以为天空只有井口一样大小。在精神上我已看到了那个和天空一样大小的天空。人生至此,真是痛哉快哉!”

前面所述,本书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早年文学回忆录,当然也包括最早的创作。谈到创作的萌芽,不能不提到如傅先生这些当时的少年的成长环境。少年的文学尝试、最初的创作记忆、雁荡中学的梧桐树、熟悉的教师宿舍,这些元素本身就构建了一个美学范畴的意象。雁荡中学有饱经风霜的民国建筑,有卢老师和徐保土先生。他们像对待子弟一般鼓励着、呵护着山中少年最初的文学創作,不仅亲手批改,还推荐发表了傅先生人生第一篇习作。也正是这份发表了作品的报纸《语文小报》,促成了他与胡适思想的不期而遇。如果故事就此结束,人们会将此归结为少年得遇良师的幸运。但这之后,少年因此被邀请参加《语文小报》编辑部“小作者座谈会”,这让少年见到了一批与自己经历相似的对文学创作有热情的同龄人。或许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简单,但无论如何,仍不妨碍我们认为这里有培养文学萌芽的土壤。而当1985年春天,盛笃周老师突然带着《雁荡山名胜古迹》的写作计划来找傅先生组稿时,那完全是抱着一种同人研究与合作的诚挚态度。当时傅先生不满二十岁,对雁荡山与温州地方史研究有自觉的热情。这是多么大的信任与肯定?这次寻找后来直接促成了山中少年生平第一部具有考证与史话性质的作品,也为他日后的近现代史学研究之路奠定了根基。

八十年代是他们的

傅先生说“八十年代”对他来说是“长八十年代”,对应于“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巨大的母题,对后世充满了长久的吸引力。笔者曾经长久地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以审视的目光来重新打量,“八十年代”是属于谁的?谁是这个年代的主角?无疑,那些引介思想、形成文本、掀起争鸣的贤者、思想家,那些所有的文化赞助人,那些提供各种场合、介质、平台给“文化热潮”的机构、出版单位,当年显然是在聚光灯下,万众瞩目。但是我们更不应该忽略“受众”这个维度。换言之,“八十年代”的研究者也不可能对思想撞击出的“火花”视而不见,只不过今天我们是以“接受美学”的角度来重新看待。可以说,谁在“八十年代”开始冷静思考,“八十年代”就是他们的。

在现实的八十年代,正是傅先生这一代人拥有了一定知识储备并开始独自思考的年代,那是故乡石子滩边的思考。这时,仅仅来源于铅字的思想线索还不足以完全支撑思考。来自温州师范学院美术系的朋友张铭带来了凡·高、塞尚、东山魁夷的艺术世界,带来了纯粹的私人审美的分享与领悟。傅先生回忆说:“我们成了最紧密的精神伙伴,谈艺术,谈文学,谈社会,谈人生。我们不仅有着相似的审美倾向,而且对现实有许多共同的认识。”在县城邮电局上夜班、精神上却是和康德站在一起的好友徐新,对学术抱有极大的热情。他们在一起讨论诗,也讨论哲学。此外还有从少年时代起就开始写诗的好友楠叶,带来他自己在海边写的新诗。绘画、哲学、学术追求与诗歌,结成了超越友情且足以抵御迷惑的复杂的网络。1987年的初夏,四个人第一次聚在一起,留下了珍贵的合影。照片中傅先生和张铭都赤着膊,那是那个年代少年的肖像。

经由邮政系统收发的平信,是前信息时代最经典的精神生活。对于这些,傅先生说:“书信是那个时代我们最重要的交往方式之一,朋友之间的思想交流往往在信中完成,有时比面谈更深入、更清晰。”这样的通信,形式的美感甚至超越了实质内容,最使人神往。信封里往往还会夹着上次“会饮”的合影、匆匆撕下的票根或新鲜出炉的新诗——被誊写得工工整整,与原信是分别独立的两个文本,“分享着彼此青春的秘密,为彼此的梦想所牵动”。可以说,通信是那一代思想活跃、具有高度精神追求的少年与青年们更为重要的交流方式。而且,这种极具私人化的表达甚至很多时候是坦白,也使得人们在确认彼此为同类的同时,再次确认了世界的样貌。不妨这样说,在八十年代曾有过这种彼此思想的深度交流与思考以及新书讯、新知识的信息传递等难以重现的经历,才真正是呼应了“八十年代”思想启蒙的主题。故应将这批故事中的人视为“八十年代”的主角之一。

难以重现的师生关系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论及自身,往往更强调“师承关系”或“代际关系”,不大会谈及私人交往层面的“师生关系”,而后者其实往往更有重新审视的价值。在有限的阅读经历中,赵越胜先生在其著作《燃灯者》中写周辅成先生的长文曾给笔者带来极大的触动:“在一个决定性的历史时刻,有一位长者和你说:尘埃落定,你该读书了。”以此为标准,今后不大可能再有那样的师生关系了。翻开这部《开门见山——故乡雁荡杂忆》,笔者发现傅先生记录下的他与几位师长的交往与之极为相似,盛笃周先生、滕万林先生是这样,吴式南先生更是如此。

这就要再说回“通信”。这时的通信就不再是心灵伙伴的互相激赏,而是具有了学术意义的讨论;也不再是思想最初的滋养,而是学术人格的定型。傅先生在书中回忆当年受教于吴式南先生,曾特别记有吴先生的来信:“1987年10月,先生曾接连写来两封信,都提出了极为宝贵的建议。一是指出抓住实在问题,做小题目,夯实思考与研究;二是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做好至少十年的学术训练的准备。”这时的傅先生,在一所乡村学校教语文,经过长期的知识储备与思索,逐渐难以抑制自己研究的激情,计划以“困惑”为线索,用一部中国文化史来梳理数千年来中国文化演变的脉络,同时就此还有观照当代现实的写作计划。从书中收录的原信,我们不难看出,吴先生是如何维护他的学生对学术的无限热情,又是如何对这种热情进行了可谓艺术性的引导。而这种情怀也被傅先生准确感知到了,他回忆说:“这封信给我带来的影响难以估量。我一直珍藏着吴老师写给我的所有的信,这封信更是读了上百遍。那年,吴老师五十四岁,已阅尽人间沧桑;我二十岁,真正的人生帷幕尚未揭开,风风雨雨都在后面,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

吴老师晚年仍在坚持思考,关怀社会,以在当下守护独立的人格来表明自己知识分子不渝的心迹,也为当下标示出现代型的知识分子的关键特征。傅先生感叹自己何其幸运,在吴老师生命状态最好的时候受教于其座下,对当年向老师问学的情景永难忘记。

归来

读完这部《开门见山——故乡雁荡杂忆》,相对于这本书早年文学回忆录的记录价值,笔者更感慨其文本表现出来的这份“敞开”的人生态度——你们来看,我们这代人就是爱书籍,就是爱思想,就是特别介意历史与文化,在每个时代都做线性的努力,最后我们可以平静地说:“爱恨岂无凭?”躬耕,追求,但豁然,走到如今云淡风轻,一蓑烟雨任平生。

近几年来,几乎与《开门见山——故乡雁荡杂忆》中这些文字诞生的同一个时期,傅先生越来越多地将精力投入到少年母语教育的新事业上来。他的课堂采用具有复古色彩的私塾“口传心授”的方式,以中外经典与重要作家为核心,展开价值追索式的“对话”。这种母语教育,每每在现场授课,由课堂而田野。傅先生带领一班少年真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几年来足迹遍及文明诞生之地与历史文化遗迹,获得了各方面的肯定与好评。而正是这几年中,笔者从一个现行语文教育的批评者,逐渐沦为机械复制教育下最真实的“苦主”。故傅先生的课堂,常常令人有深深的感慨。傅先生的课堂诚然是有实验性,但对于当代义务教育阶段的语文教学的糟糕现状,特别是语文教师的教学现状——将经典变成教条,将所谓的“好词好句”变成一种可检索的装饰等一系列问题,更多具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批评和示范性的匡扶。傅先生看重的,或者说他对座下“童子”们的培养目标,无疑是回归文学的美育功能。他在课堂上提出的大量“對话”主题,是试图用文化与历史来为“追寻母语教育的本质”注入深沉的底色。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傅先生越来越频繁地返回故乡雁荡的山水,回到养育自己的山村,这无疑也是一种回归、一种归来。笔者更愿意认为他的母语教育是在向自己早年的文学萌芽、向育成这种萌芽的山水与人文环境的一种致敬。或者说,傅先生现在对母语教育的选择,与雁荡山中的石子路留下的告别与重走有密切的联系。三十余年之后,正在写作回忆录的这个人的身影与笔下早年的那个自己渐渐重合,手里在忙碌的是同一件事,只不过现在是以早年得到的所有真正的文学滋养,加上时光的淘洗雕琢、自主的长期训练与思考,反哺于当下。伴随着书中这些时光,傅先生由文学而思想,由当年对历史、文化的沉思之人变为价值的稳定输出者。文学、思想、历史与文化,这些其实都是追至尽头但无解之物,而目睹一个人对这些无解之物的追求由萌芽到成熟、超越,这个历程更为牵动人心,使人感怀。无论如何,《开门见山——故乡雁荡杂忆》的文本摆在那里,雁荡山水,依然无声。它们都可以做证,许多年匆匆过去,老照片里那个在伙伴中打着赤膊的人,归来仍是少年。

(作者单位:太原钢铁集团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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