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云
在20世纪的收藏界和画坛,张大千的古书画鉴藏和伪古无疑是可圈可点的。在古书画鉴藏方面,张大千是20世纪中国书画收藏大家,笔者认为他甚至可与庞莱臣、张伯驹、吴湖帆、张葱玉、王季迁并称“20世紀书画收藏六大家”;在伪古方面,张大千更是傲视群雄,并有“石涛再世”之美誉。
曾李影响,初赏石涛八大
由于祖上留下的宝贝并不多,张大千收藏古书画主要是靠个人卖画所得的经济收入,而收藏古代名迹也是为了更好地“师古人”,他的一方收藏印“不负古人告后人”道出了此中原因。张大千最初是受曾熙、李瑞清的影响,偏爱购藏石涛、八大的作品。张大千晚年曾对友人说他收藏石涛真迹最多时约有500幅(图1),傅申在《大千与石涛》中说:“大千是历来见过和收藏石涛画迹最多的鉴藏家,绝对不是夸张之词,不要说当世无双,以后也不可能有。”
当然,张大千对八大、石涛作品的研究也相当到位,特别是对他们的生平以及各个时期的用墨、用笔、构图、纸张、用印、题款、绘画题材、书法乃至交友都了如指掌。鉴藏家王季迁曾说,他看石涛、八大只能到“七层”,但在接受张大千的点拨以后,提升到了“九层”。民国时期,张大千的伪作就骗过了黄宾虹、吴湖帆、叶恭绰、罗振玉、陈半丁、程霖生等诸多行家,并留下许多趣闻轶事。民国时期的著名鉴藏家朱省斋认为,在鉴藏界能够鉴定出张大千“高仿”的石涛作品真伪者极稀。这倒并非是鉴别者无能,而实在是张大千的摹仿水平达到了登峰造极。实际上,张葱玉与朱省斋观点颇为一致,他曾预言:“张大千伪古前无古人,今无来者”,并和曹大铁(张大千弟子)说过,凡喜好收藏石涛、八大的藏家要特别当心了。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真正把师法石涛和八大的取向转化为当时艺术潮流的人物,也非张大千莫属。这股风潮横扫当时画坛的陈腐局面,直接影响了齐白石、傅抱石、李可染、潘天寿、萧谦中、石鲁、李苦禅、朱屺瞻、沈子丞、丁衍庸、来楚生等一大批画家。
除了石涛、八大,张大千在收藏其他古代书画精品时也毫不手软、一掷千金。一则趣闻提到,张大千28岁时(1926年)在上海滩与一批遗老们交往,他们时常聚在一起玩“打诗钟”,这是一种以猜诗谜方式进行“雅赌”的文人游戏。在一次赌博中,张大千输给了海上文人江紫尘,为了抵消1200两黄金的赌资,他忍痛拿出了《曹娥碑》(原为清王府收藏,画上所书题跋中,仅唐代墨迹就有7处),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出张大千资产的雄厚。后来,《曹娥碑》又被叶恭绰所得,这便有了叶恭绰慷慨返赠珍宝、善孖和大千叩首拜谢的千古动人一幕。
四处寻觅,为藏画一掷千金
上世纪30年代以后,张大千已不满足于学习石涛、八大、石溪、唐寅等人画艺,而是上溯到宋元。因为庞莱臣、吴湖帆、溥心畬、叶恭绰、张伯驹、周湘云等好友都藏有不少宋元名迹,自然张大千也绝不甘心在收藏上落于人后。
1936年,当徐悲鸿在《张大千画集》序中写下“五百年来一大千”的评语时,张大千表示:“徐悲鸿说我绘画是五百年来第一人,我不敢当,若要说五百年来第一精鉴人,则非我莫属。”张大千爱画成癖,搜求无止,有时为购一幅古代名迹,不惜倾囊以付。当时北平书画掮客一旦得知张大千在琉璃厂鉴定书画,会争先恐后前往排队请他鉴定,张大千遇上喜欢的,一般都会以较高价格吃进。掮客也很乐于与他交易,因为收益不菲,张大千也从中获得不少古代名迹。难怪有琉璃厂的古玩商认为,一般画家都是被琉璃厂“吃”的,只有张大千可以“吃”琉璃厂,可见其在北平的能量之大。到1938年,张大千从北平虎口脱险后,费尽周折,将存放在北平约200件古画运至成都。20世纪40年代初,他收藏的古书画已很可观,曾命门人子侄将一批书画编了一本《大风堂画录》,并详记尺寸题咏。其中有毕宏、文湖州、易元吉等唐宋大家绘画8件,赵孟頫、梅道人、黄公望、王蒙等元人画作17件,石涛40件,八大31件,共计194件。
1944年,成都举办“张大千收藏古书画展览”,观者如云,甚为轰动,共展出张大千所藏唐、宋、元、明、清历代精品170余件,其中有巨然、苏东坡、赵孟頫、黄公望、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陈老莲、八大山人、石涛等大家的杰作。冯若飞以“富可敌国,贫无立锥”赠予张大千,他观后又加八字:“一身是债,满架皆宝。”
抗战胜利后,张大千利用他在古玩界的人脉,从著名古玩商苏永乾、赵盘甫、萧静亭、靳伯声、周殿侯、马霁川、马宝山等处大肆收购宫廷流出的名迹,花费资金之多,当时恐无人比肩,出手之阔也远超张伯驹、庞莱臣。张伯驹曾花费230两黄金(将原来属于李莲英的别墅卖给辅仁大学,折合2.1万美元,另加其夫人的金银首饰)购进隋代展子虔《游春图》,这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天价了,而张大千用500两黄金加20张明代绘画从一位国民党军官手中换来五代董源《江堤晚景图》,用700两黄金从北平玉池山房(老板马霁川)购进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图2)、董源《潇湘图卷》(图3),宋人《溪山无尽图卷》、宋人《群马图》,元代钱舜举《明妃上马图》、姚廷美《有余闲图》、周砥《铜官秋色图》,明代沈石田临《铜官秋色图》、姚云东《杂画》等9件名迹。可以说,动辄用天价购藏古书画,在张大千这里是常态。
其中,张大千先后请溥心畬、庞莱臣、叶恭绰、吴湖帆、谢稚柳等人鉴赏《江堤晚景图》,并作题跋,自己也在画上加盖平时难得一用的收藏章,如“至宝是宝”“大千之宝”“张氏宝藏”“求宝图”“骨肉情”“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可见这幅名作在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此幅作品后来捐赠给台北故宫博物院(图4)。据悉,张大千生前临摹的《江堤晚景图》就有好几幅,可见他学习古人名迹有多么的用功,其中一幅在2017年中国嘉德拍卖会上获价1.3亿元(图5)。而他在得到董源《潇湘图卷》后,立即邀请方介堪等好友来家中共赏,又将斋名改为“潇湘画楼”。方介堪篆“潇湘画楼”象牙大印以贺,该印为鸟虫体,朱文,线条繁密谨严,动静对比鲜明,得汉印遗韵而又过之,乃方介堪平生治印之杰作。这方印2007年曾在西泠印社拍卖,受到热烈追捧,最后以99万元被画家任重收购,创当时印章拍卖的最高价。
有趣的是,张大千在内地期间,并没有置什么房产,有一次在北平看上亲王府别墅时,恰恰又遇上了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在张大千看来,房子日后还可买,但画错过了就没有机会了,遂买下这幅旷世名作。上世纪50年代初期,張大千离开大陆后,为谋栖身之地,不得已陆续变卖了不少书画,其中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董源《潇湘图卷》、元代方从义的《武夷放棹图》等十多件名迹和一些敦煌经卷以半卖半送的方式(2万美金)卖给大陆文物机构,当时的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得知这些真品书画的价格如此之低,可谓欣喜若狂。
叱咤海外,亦画亦藏皆传奇
在巴西建造“八德园”,在美国购置“可以居”“环荜庵”,在中国台湾建造“摩耶精舍”,张大千的后半生游历行迹遍及欧、亚、美洲,生活开销极大。尤其是1953年,他花了20万美元买下巴西“八德园”的220亩地,建园整体耗资更高达280万美元。关于张大千的收入问题,台湾记者黄天才归纳出三大来源:丰厚的积蓄,古书画鉴定、修补、题款等加工收入,以及古书画的交易收入。
张大千曾到美国实地考察艺术品市场,他发现美国藏家对中国古代书画很感兴趣,为此他凭借着自己独特的眼光和人脉关系,在中国香港和日本大肆收购古书画。
由于经济不景气,战后日本大量的国宝级书画得以流向市场。除了熟悉的古董商提供藏品外,张大千更以豪爽的性格、深厚的学养、精准的眼力,在日本藏界大显身手。只要是他看上眼的艺术品,必出手大方,在日本古玩界闯出了名气。当时张大千住的旅馆每天要接待好几批送书画来看的古董商,只要他相中,问明价格后当即留下,即使一幅也看不中,张大千照样奉上交通费。自1954年起,张大千连续在日本看画、买画十二三年。
不仅如此,依托日本精良的装裱技术,张大千的不少藏品得以重焕新颜。上个世纪40年代末之前,他与重金聘请的裱画师周龙昌强强联手,不仅修补古画,更制作出不少以假乱真的伪古作品。而在日本,张大千结交了裱画师目黑三次,他在张大千的点拨下,裱画技艺益进,并成为张大千在海外的御用裱画师,目黑三次最著名的一个古画修复案例就是使残破不堪的董源《溪岸图》换上新颜(图6)。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溪岸图》却在国际上引发了世纪大争论,王季迁等专家认为是真迹,高居翰等认为是张大千等人做的局,是其伪作,还有专家认为是五代或宋代的仿作,使得《溪岸图》争议背后的真相更加扑朔迷离。
为了提升私藏古书画身价,1955年张大千又出重金在东京出版了《大风堂名迹》四集,共收录古代书画作品115件(册),其中有4件是莫高窟佛教题材作品,材质不是纸绢,可能是粗布或麻布。1978年9月又由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影印再版,但以上两种版本早已绝版,甚为可惜。所以,拍卖场上偶尔也会出现《大风堂名迹》,价格不菲。记得2011年西泠印社曾推出1955年至1956年日本京都便利堂珂罗版张大千编著的《大风堂名迹》四集,经各路藏家激烈竞投,以高达28.75万元成交(图7)。
身后藏品流散,至今百家拥戴
1983年张大千去世后,根据其遗愿,所藏书画全部捐献给台北故宫博物院。据当时台湾地区媒体报道,该院接收的张大千藏品计历代名画69件、书法6件,其中隋唐6件、五代8件、宋代23件,均为稀世珍品,包括五代董源《江堤晚景图》、宋徽宗赵佶《鹰犬图》、梁楷《寒山拾得》《山居图》以及元黄公望《元池石壁图》和明代沈周、唐寅等人的名作。根据笔者研究发现,不少稀世珍宝却没有刊印。
张大千曾与董其昌一样收藏过4幅董源作品,其中3幅被著录,尚有1件董源传世的《溪山风雨图》是从琉璃厂古玩店买入,目前下落不明。此作属于溥仪在长春的流散之物,为《石渠宝笈》三编所著录,被定为“真迹无上神品”。此外,三件宋代黄庭坚大幅作品中,首件为《赠张大同书》,后面有王铎、吴宽、李东阳等题跋,曾经徐俊卿、周湘云、张大千等收藏,现藏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第二件黄庭坚草书《廉颇蔺相如传》长卷,原为谭敬、张大千旧藏,后张大千卖给美国人顾洛阜(John M. Crawford),现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图8);第三件行书《经伏波神祠诗》手卷,原为叶恭绰、谭敬、张大千旧藏,三幅书法作品尺幅之大极为罕见。号称美国藏中国书法第一名品的传王羲之《行穰帖》也是张大千旧藏,该帖也没有被《大风堂名迹》著录(图9)。宋人《溪山无尽图》也是重量级的古代名迹,画上有金代、元代多人跋,《石渠宝笈》三编著录,张大千旧藏,现藏美国俄亥俄州克莱温德市艺术博物馆,此作在海外多次被出版。
在张大千未被著录的藏品中,还有唐太宗李世民《屏风帖》、张即之《杜律二首》、刘道义《万壑松风图》、赵令穰《湖光春晓图》、米芾《吴江舟中诗》草书卷等名迹。其中,最值得点评的当推宋李成《寒林骑驴图》(图10)。李成是宋初画坛领袖人物,与范宽、关仝并称宋初三大家,是“百代标程”的大师。其中李成影响最大,学他的有许道宁、李宗成、翟院深、郭熙、王诜、燕文贵等。李成画迹在北宋时已经很少,米芾甚至提出了“无李论”之说。在现存署名或是被认定为李成真迹的绘画中,《寒林骑驴图》无疑是最精彩之作。此作被张大千异常珍视,他不仅作长跋,而且在诗堂上题写“大风堂供养天下第一李成画”。众所周知,上世纪40年代时,张大千作画喜用宋元笔法,2011年张大千1948年所作《策杖独步》在北京保利拍卖会上亮相时,该作明显有宋李成《寒林骑驴图》的影子(图11)。后来他自开法门、创造泼彩技法后,李成的画也完成了历史使命,被卖给在美国的方闻,现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由于张大千收藏或经手过的名迹很多,其中有不少流入市场(图12、13),涉及张大千的主要有三类作品:一是张大千收藏的古代精品。二是经张大千鉴定、题引首或题跋的名迹,例如2015年苏富比推出了张大千收藏并品评批注的《唐宋元明名画大观》(一函四册,图14),最后被一藏家以高达296万港元收入囊中。应该讲,批注能获如此高价无疑是藏家对张大千古书画鉴赏水平的认可。三是被张大千认定为真迹的佚名古代书画,但此类作品不免因真伪争议而价格波动。最典型的例子当推传黄公望《秋岩叠嶂图》(图15),尺幅仅约1平尺,著录于《大风堂名迹》第四集,2009年在佳士得以30万港元拍出。时隔一年后,此作被内地拍卖行频繁推出,并去掉了“传”,成交价飙升。2014年此作在福建华夏拍卖以1840万元成交,2017年保利厦门再推此作,成交价仅506万元。巨大的波动一定有复杂的内因,令人唏嘘。
后人能否达到张大千古书画的鉴藏水准,笔者不敢轻易断言,但“再出一个张大千”的期待肯定是遥遥无期的。这既需要机遇、财力,也需要眼力、魄力,张大千的全身心投入,成就了“五百年来一大千”,绘画如此,鉴藏恐怕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