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的伦理

伯特兰·罗素

自私不是一个终极的伦理概念，越是深入分析，这个概念就越模糊。人的“自我”跟气体一样，如果不受外力约束，就会一直膨胀。这方面教育的目标是让这种外力在孩子头脑里以习惯、观念和同情等形式体现，而不是以批评、抽打和惩罚的方式体现。

孩子需要的观念是公平的观念，而不是自我牺牲的观念。每个人都有权在世界上拥有一定的机会，不应让他们为捍卫自己应得的东西而感到邪恶。

无论如何，自我牺牲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信条，因为它无法普遍适用。而且教人把虚伪作为获取美德手段的做法最不可取，因为一旦伪装被识破，美德也就消失殆尽。相反，公平可以普遍适用。所以，公平才是我们应该努力要给孩子的思想和习惯上传达的观念。

教育一个独处的孩子懂得公平，即便不是不可能，也是相当困难的。成人的权力和欲望与孩子的天差地别，它们不能勾起孩子哪怕一丁点的想象力；成人几乎不会与孩子直接竞争以获得某种相同的快乐。此外，由于成人处于可以强迫别人服从自己要求的地位，他们必须做自己的法官，所以不会带给孩子不偏不倚的结果。

他们当然可以给出明确的指令，反复教导孩子做一些容易做到的事，比如：在母亲清点衣物时不打岔，在父亲忙碌时不喊叫，有客人来访时不拿自己的问题去打扰。但这些确实都是难以解释的要求；如果平时得到的都是善待，他们基本上会情愿服从，但这种做法并没有掺杂他们对合情合理之事的认识。不错，应该要求孩子遵守这样的规矩，因为绝不能容许他成为暴君，也因为他必须懂得别人有他们自己看重的事情，不管这些事情有多古怪。但这些办法产生的结果无非是外在的得体行为；只有在其他孩子在场的情况下公平教育才能开展，这也是孩子不宜长期独处的诸多原因之一。

在现在这个小家庭时代，这一问题比过去更为严峻。

企图用任何道德教义来压制对公平的需求是毫无用处的。不要给孩子份额以外的东西，但也别指望孩子会接受比份额更少的东西。真诚和坦率能够消除困难，而试图以道德约束进行压制只会加剧困难。

与公正密切相关的是财产意识。这是个有难度的问题，必须用灵活的策略处理，而不能用任何僵化的规则解决。实际上，对这个问题存在着相互冲突的考虑，使人难以有清晰的立场。一方面，对财产的喜爱会在以后产生许多可怕的恶果，对失去有价值的物质财富的恐惧是政治和经济暴行的主要根源之一。理想的做法是，人们应尽可能地通过不涉及私有权的方式来寻找幸福，换言之，就是从事创造性而不是防守性的活动。因此，要对孩子有所帮助，培养孩子的财产意识是不明智的。但是在遵从这种观点之前，还要考虑另一方面的有力论点，忽视这些讨论是危险的。首先，儿童具有非常强烈的财产意识，这种意识从他们能抓取所看到的物体（手眼协调）开始就产生了。不管抓到什么， 他们都觉得是自己的，如果被拿走就会生气。我们今天仍然称财产为“持有物”，而“生活费用”的意思就是“拿在手里”。这些词汇表明了财产跟抓取之间的原始联系。“贪婪”一词也是这样。没有自己玩具的孩子会捡树枝、破磚块或者各种他能找到的小零碎，把它们当作自己的财宝。对财产的欲望如此根深蒂固，压制它不可能不带来危险。此外，财产能培养细心的习惯，抑制破坏的冲动。这在孩子对自制东西的财产意识方面显得尤为有益；如果不允许有这种意识，那么他的建设性冲动也会受到阻碍。

凡是存在观点激烈冲突的问题，我们都无法采取任何明确的策略，而必须很大程度上根据环境和孩子的本性来指引。

就玩具而言，有些应该私有，有些应该公用。举个极端的例子，摇摇马当然总是公用的。这揭示了一个原则：当一件玩具能为所有孩子平等享用，但每次只能一人使用，如果它太大或太贵而不能多置，就应当是公用的。另一方面，有些玩具更适合某个孩子而不是其他孩子（例如因为年龄差异），那么让从中获得最大乐趣的孩子拥有这个玩具可能就是合适的。如果某件玩具需要小心操作，而年龄大的孩子已经学会操作方法，那么不让年幼的孩子占有和损坏这件玩具是公平的。作为补偿，年幼的孩子应该得到只适合其年龄的玩具，成为他的私有财产。但这里我要提出一些例外，就是那些容易被其他孩子损坏的玩具，以及玩具的主人精心建造出某种他引以为傲的建筑之类的玩具。在这个建筑被孩子忘却之前，如果可能，就该让它保持不变，以作为对他勤奋的奖赏。

总体原则有：首先，不要让孩子因没有足够的财产而产生挫败感，这种意识会产生守财奴。其次，当私有财产能促进有益的活动，而且尤其能教人学会仔细处理事情时，可以允许孩子拥有私有财产。但在遵守这些限制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将孩子的注意力转向不涉及私有财产的乐趣中。即使有了私有财产，当别的孩子想要获准玩他的玩具时，也不能允许他态度恶劣或吝啬小气。不过在这点上，目标应该是引导孩子自愿借给别人；如果需要强迫，就没有达成目标。对于幸福的孩子来说，要激发慷慨的性情应该不难；但如果孩子极度缺乏快乐，他当然会紧紧抓住能得到快乐的东西。孩子学会美德不是通过经历苦难，而是通过体验快乐和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