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有人说,苏轼的困境,来自小人的包围。
这固然不假,在苏轼的政治生涯里,从来没有摆脱过小人的围困。实际上,造成苏轼一生政治悲剧的,非但不是小人,相反是一位高士,那就是他一生最大的政敌——王安石。
当时的宋朝,虽承平日久,外表华丽,但内部的溃烂,却早已成了定局。早在十多年前,王安石就曾写下长达万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痛陈国家积弱积贫的现实:经济困窘、社会风气败坏、国防安全堪忧。正是这纸万言书,一举奠定了王安石后来的政治地位。
宋神宗赵顼是在治平四年(公元1067 年)即位的,第二年改年号为熙宁元年。四月里的一个早晨,宋神宗召请46岁的王安石入朝,那一年,宋神宗19 岁。宋神宗问王安石:“朕治理天下,要先从哪里入手?”王安石神色不乱,答曰:“选择治术为先。”宋神宗问:“卿以为唐太宗如何?”王安石答:“陛下当法尧舜,唐太宗又算得了什么呢?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只是后来的效法者不了解这些,以为高不可及罢了。”
自那一天起,年轻的宋神宗就把所有的信任给了王安石,几乎罢免了所有的反对派,包括吕公著、程颢、杨绘、刘挚等。于是有了历史上著名的“王安石变法”,又称“熙宁变法”。
苏轼初出茅庐(官居判官告院,兼判尚书祠部),却站在反对王安石的行列里。他不是反对变法,而是反对王安石的急躁冒进和党同伐异。
苏轼知道,无论多么优美的纸上设计,在这块土地上都会变得丑陋不堪——惠及贫苦农民的“青苗法”,终于变成盘剥农民的手段;而募役法的本意是让百姓以赋税代兵役,使人民免受兵役之苦,但在实际操作中,又为各级官吏搜刮民财提供了堂皇的借口,每人每户出钱的多寡根本没有客观的标准,全凭地方官吏一句话。王安石心目中的美意良法,等于把血淋淋的割肉刀,递到各级贪官污吏的手中。
苏轼敏锐地意识到,眼前正是一个危险而黑暗的时代。那时的他,纵然有宋神宗赏识,却毕竟人微言轻。他可以明哲保身,但他是个任性的人,明知是以卵击石,却仍忍不住要发声。
那是熙宁四年(公元1071 年)正月。宋神宗秘密宣见苏轼。
宋神宗的召见,让苏轼看到了希望。他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擅自把这件事说给朋友听。但他还是太年轻,太缺乏城府,如此重大的事件,怎能向他人述说?宋神宗召见苏轼,就这样被他自己走漏了风声。
召见蘇轼后,宋神宗也的确感觉苏轼是个人才,有意起用他,作起居注官。那是一个几乎与皇帝朝夕相处的职位,对皇帝的影响,也会更大。但王安石早有准备,才阻此事成功,任命苏轼到开封府,做了推官,希望这些吃喝拉撒的行政事务,捆住苏轼的手脚。
但苏轼没有忘记帝国的危机。二月里,苏轼写了长达三千四百余字的《上神宗皇帝书》。他的命运,也因此急转直下。
苏轼不会想到,自己的才华与政绩,终究还是给朝廷上的小人们提供了合作的理由。沈括对苏轼的才华始终怀有深深的嫉妒,李定则看不惯地方百姓对苏轼的拥戴。当然,他们的凶狠里,还包含着对苏轼的恐惧,他才华熠熠,名满天下,又深得皇帝赏识,说不定哪天会得到重用,把持朝廷,因此,必须先下手为强。
罪名,当然是“讥讪朝政”。苏轼口无遮拦,这是他唯一的软肋。
当沈括到杭州见苏轼的时候,苏轼丝毫不会想到,这位旧交,竟然是“乌台诗案”的始作俑者。
也是在熙宁四年(公元1071 年),七月里,苏轼带着家眷,到杭州任通判。杭州的湖光山色、清风池馆,使苏轼纠结的心舒展了许多。
那个写出《梦溪笔谈》的沈括,就在这个时候来到苏轼身边,表面上与苏轼畅叙旧情谊,实际上是来做卧底的。他要骗取苏轼的信任,然后搜集对苏轼不利的证据。天真的苏轼,怎知人心险恶,沈括自然很容易就得逞了。他拿走了苏轼送给他的诗集,逐条批注,附在察访报告里,上交给皇帝,告他“词皆讪怼”。
从此,“乌台诗案”,写进了中国古代文字狱的历史,它代表着变法的新党与保守的旧党之间的政治斗争,已经演变为朋党之间的倾轧与报复。
根据苏轼后来在诗中的记述,他在御史台的监狱,实际上就是一口百尺深井,面积不大,一伸手,就可触到它粗糙的墙壁,他只能蜷起身,坐在它的底部,视线只能向上,遥望那方高高在上的天窗。这是一种非人的身体虐待,更是一种精神的折磨。他终于知道了大宋政坛的深浅。那深度,就是牢狱的深度。
苏轼踏着残雪走出监狱,是在元丰二年(公元1079 年)旧历除夕之前。他的衣袍早已破旧不堪,在雪地的映衬下更显寒碜。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滴污渍,要被阳光晒化了。尽管那只是冬日里的残阳,但他仍然感到温暖和娇媚。
到那一天,他已在这里被折磨了整整一百三十天。
出狱当天,他又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写道:
平生文字为吾累,
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
城东不斗少年鸡。
“少年鸡”,指的是长安城里的斗鸡高手贾昌,少年时因斗鸡而得到大唐天子的喜爱,实际上是暗骂朝廷里的谄媚小人。
写罢,苏轼掷笔大笑:“我真是不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