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红李花白

2021-08-31 02:43阿航
上海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苗苗老张

阿航

过去同厂子的阮和军,拿到火电厂地块后,不晓得是矫情抑或情怀萌发,提议说我们与母厂搞个告别仪式吧。我说现在母校很流行,母厂倒是头一遭听闻哦。阮和军没搭我话茬,说,那个叶观忠,跟你穿同一条裤子的,你来联系吧!

电话里叶观忠说,那个破厂有什么好告别的?早已八竿子打不着了,就不必吃饱了撑着告别了吧。阮和军说,这次告别仪式除了死掉的人,一个不能少!他亲自与叶观忠通过电话后说,那家伙离婚了,正处于情绪低落期呢……我一听笑开了,这年头居然还有这样的傻子,我赠送了他一句至理名言,人生三大幸事,当官发财死老婆,黄脸婆自动离岗岂不正好腾笼换鸟么!

叶观忠从希腊回来。一照面,我便酸溜溜地说人家房地产老板面子大嘛。叶观忠笑笑说,那倒不是。我略嫌刻薄地说道,鸟笼已经腾出,这回是要换只金丝雀啰?叶观忠说,我还没考虑呢。这家伙胚壳变化不甚大,头发白了一小半,灰塌塌的,脸庞犹如脐橙被钳子挤兑过,显出如许褶皱。体形仍旧偏瘦挺拔,不像我等油腻中年男腆个小肚腩,肩胛圆溜溜地抹去了款型。他的性情显然变样了,修养太好,水无法泼进去,一如包浆的小叶紫檀手串。

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况且我与他阴差阳错将近二十年未碰面了,人家说不定早已草鸡进化成凤凰了呀。

所谓的与母厂告别仪式,基本上就是观望烟囱的爆破了。老火电厂那杆巍峨烟囱屹立于县城东南角的江对岸,起码有四五十个年头了,已深深烙入县城好几代人的脑子里。我们一干人在阮和军的组织与安排下,登上梅坞村村长洋楼顶部大晒台。吃茶谈笑间,只听一声闷响,腾起几缕尘土,庞然大物的烟囱随即如同褪下的裤子化作了一堆废砖头,从此人间蒸发。

第二天,由阮和军做东前往C城游玩两日。在刘基广场集合时,叶觀忠开来一辆小轿车。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晓得他啥子意思。房地产开发商的头脑毕竟灵光——阮和军嚷道,叶观忠你牛逼嘛,是要开小灶对吧!叶观忠脸膛泛红喃喃说道,我想……图个方便啦。

叶观忠向旅游大巴上的我招手道,做个伴行么?

上路后我问,怎么想到要自己开车哪?叶观忠答非所问道,反正无所谓的。

返回头夜,吃过晚饭大家自由活动,有K歌的有洗脚的有敲背的,叶观忠拉我进了一家酒吧。落座后我问,酒还没喝够?晚上阮和军放血上茅台了呀。叶观忠嘻嘻一笑道,主要是我们兄弟说说话呗。

此语一出,这家伙数日来端着的身段算是松懈下来了。

半知不懂地聊了一通所谓的酒文化——我脑子凭空跳到了那段年少的日子——当年我和叶观忠在火电厂做学徒工,工资没几块,缴过家里伙食费与买够食堂饭菜票,便所剩无几了。为弄下酒菜,我们偷过叶观忠隔壁邻居的鸡。我们连夜把鸡宰了吃进肚子,把鸡毛鸡内脏一股脑倒入公共厕所的粪坑里。另有一次,是个落雪天,天寒地冻。我和叶观忠缩着脖子在馒头店门口吃馒头(本地方言馒头即包子)。有条小黑狗不晓得从哪儿钻出来,眼睛滴溜溜地朝着我们转,垂涎三尺。我们扣下嘴边的馒头,拿它作诱饵,将贪吃的小黑狗引诱到一处停工停产的厂子里。

一位蓄八字须老兄在此值班守摊子。这鸟人会两下子三脚猫二胡,以呜呜咽咽的琴声为尖端武器,招蜂惹蝶。气候寒冷,老兄与一位乡文化站进城办事的女孩躺在值班室的被窝里相互取暖。外头围墙的铁栅栏门不用说已锁死,我们拚命摇晃铁栅栏门,大声喊道,张健康,赶快烧开水,我们弄来了一条狗,立刻杀!八字胡披军大衣趿拉北京土布鞋踱出,进城办事的乡文化站女孩蓬头垢面随后出现。

我们手中已空无一物,小黑狗依旧乖乖跟进。很显然,它拿我们当可信赖可亲热的人了。我在雪地跑动,小黑狗追逐我,咬住我的裤管又赶紧放开。它懂的,如若把我裤脚咬住不松口,我会恼怒的。八字胡与红棉袄女孩并排站台阶上,哈出两团白雾状的气体。女孩大惊小怪嚷道,这么小的狗……把它杀了太可怜了吧。八字胡道,这屁大的狗……怎么够吃噢。叶观忠道,这狗肉墩墩的,斤两可不轻。八字胡道,不要叫其他人了……我去围墙外顺几个菜头来凑(菜头即萝卜)。我嚷道,阮和军要叫上的!

我去叫阮和军,叶观忠去买酒。临走前,叶观忠转身将小黑狗踢的半天高。小黑狗像团棉絮一样落下,不动弹了。叶观忠说,埋雪里回来再杀吧……

我轻拍一记桌子喟叹道,脑子胡思乱想,一不小心想到那回吃狗肉的事了……年纪越大,心里越不是滋味呢。叶观忠端起的酒杯垂直落下,沉了脑袋叹气道,过去的事、过去那个我……简直是罪孽深重啊!

那天后来发生的情形,说句要遭雷劈的话,不为过的。

我去厂房后面扒雪堆取狗,叶观忠跟来。我扒开覆盖在小黑狗身上的浮雪,手指头刚触及到它的皮毛——蜷缩一团的小黑狗冷不丁地站立了起来,丝毫没走样。它抖抖身上雪末,两泓泉水般清澈的眼光望向我们,一点怨恨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不停地摇晃起尾巴……我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手脚并用往后倒退。小黑狗撒开蹄子在雪地跑上一圈,而后中规中矩地在原位停下,臀部落地,前脚支撑,安静地看着我们。

借着冲力,叶观忠这脚踢的更为狠劲,小黑狗被踢到上头树杈上,停了一秒,旋即跌落下来。小黑狗在雪地上蠕动抽搐,但见叶观忠穿高统雨靴的脚踩在了它脑袋上……我至今记得,雪地上那个不规则圆圈,以及宛若一朵朵梅花瓣的小黑狗脚印。

第二日,旅游大巴开走后,我与叶观忠从宾馆大门外进来。服务台有位女的喊道,这位、这位就是程宗民先生吧。我抬头见叶观忠跟那女的点了下头,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尚未开口,那女的笑吟吟说道,是这样的,昨天您朋友叶先生替您报了温莎温泉三日游,需要您的身份证登记一下。

昨晚叶观忠拉我到酒吧,是叫我陪他在C城再待上几日。我说这个地方,充其量是座中等偏下城市吧,两天转下来差不多了呀。叶观忠说,这座城市旅游资源相当丰富呢,两天时间只能说是蜻蜓点水,连走马观花都谈不上的。我说,就算这里有许多地方可玩,我们怎么可以脱离队伍呢,大家一块来一块走才合乎常理的啊!叶观忠道,好吧,我就不寻理由了……这么说吧,凭我们当年的关系,你就答应留几天吧。

叶观忠怕我无聊,安排我去泡温泉。

所谓的温莎温泉在山旮旯里。先是国道线,而后省道线,县级公路,最后五公里的道路为度假村自个开掘出来的。靠在旅游大巴软椅上,车厢温度适中,我脑子里头微波荡漾,泛起不少与叶观忠有关联的陈年旧事。

叶观忠这人貌似一心狠手辣家伙,其实大多数时候,他是一只软柿子,胆小如鼠。

当年我们火电厂与所在地的梅坞村闹矛盾。火电厂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煤灰漫天飞舞,遮天蔽日,村里的农作物大受影响,产量下降,卖相打折扣。村民晾晒于竹竿上的衣裳被褥,以及摊地上晒的谷米、山粉、番薯丝等,遭煤灰粉尘铺盖,一如火山喷发后的场景。村民们以不法的行为进行对抗,千方百计挖社会主义墙脚。火电厂煤场里的大同煤堆积如山,乌黑发亮。村民们晓得它们不菲的价格。一年当中,总有几回让他们逮着滋事的理由与机会,于是村民们成群结队,明目张胆地用板车过来拉煤。厂方自然阻拦。他们振振有词反驳道,你们的厂设在我们村,寿命起码短五年哎,拉几板车煤还不够赔棺材本哪!更多的情况是零敲碎打。他们以户为单位,趁天高月小之夜在围墙上挖洞(屡堵屡挖),蚂蚁搬家一样地偷窃煤炭。

我们火电厂一拨青工,正当血气方刚年纪,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与村里的青壮劳力干过数次群架。他们的家伙五花八门,锄头、铁耙、扁担、铳担,甚至斧头草刀齐上阵;我们清一色手执钢管子,头戴鲜艳塑料壳安全帽。我发现,每回叶观忠均落在队伍后面,拖着钢管子毫无斗志。有次打头阵的邱松青安全帽被铁耙齿戳穿,鲜血如蚯蚓般爬满脸颊……我偶一回头,发见叶观忠已跳进水田,烂泥将他陷住,这家伙拚命张牙舞爪挣扎,好生滑稽相。

有天傍晚时分,我和叶观忠乘渡船过来。埠头上去路坎的后山上有座老庙,当年派做学堂用场的。叶观忠说他听到了风琴声。我停下脚步,果真听到老庙木栅栏窗里头飘出的琴声。

那年头恐怕没夜自修或者说村小条件要差一些吧,派做教室用场的庙堂里居然没装电灯。我们在门口探头探脑,借着微薄天光,辨识出风琴及两位女孩的轮廓。一位坐在琴前,一位立于窗口旁侧,整个场景浅明与暗淡相交融,雕塑般富有立体感。

叶观忠脱口嚷道,好美啊!

两位女教师的宿舍,先前想必是和尚或尼姑住宿的屋子,倒是悬挂了灯泡的。一位女教师说,这里不装电灯,无法批改作业的呀。两位女教师尽其所有,在煤油炉上用红糖炒了一盘甜洋芋,温上两斤农村家里带来的自酿黄酒。

我们吃甜洋芋,喝了一汤碗热乎乎的黄酒。

说是谈恋爱,应该还没到那份上的。双方互生好感,已是显而易见。与叶观忠交往的那位叫黄桂兰,与我约会去县总工会舞厅跳过几次交谊舞的这位叫夏捷。那阵子,我们度过了一段快乐的光阴啊。

梅坞村村支书的儿子与村长的儿子,分别追求两位女教师。两位女教师的身份为民办教师,按社会地位与经济状况作横向比较,村支书儿子与村长儿子的条件绰绰有余。但人家当教师的人有文艺细胞,理想略大于现实,并未瞧上两位公子哥。

两位公子哥在不同场合,分别教训过我和叶观忠。教训我的那次在渡船上。我上渡船过江,机动船驶到江中央后,同船的支书儿子叫船老大熄火。支书儿子手下四五人围住我,他自个坐船头,点上烟说道,明白了吧,如果再与夏捷来往……略一停顿,其他几位齐声喊话道,就把你扔进江里喂鱼!我嘟囔道,我会游泳的……一小喽啰冷笑道,拿撑篙敲下狗脑袋,量再好的水性也是秤锤哦!

这截江面,江两边的山峦分别叫做雌山与雄山。雌山圆融,雄山长出一道笔直山梁。过去吃水上饭的放排人、撑船人,视此处为鬼门关。按民间阴阳先生的风水学说法,世上万物皆由两性组成,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山亦同理。雄山受雌山的挑逗与勾搭,山体的一部分延伸至江中,水流受阻挡,形成一个巨大的洄。有次漫大水,我亲眼所见一艘本地两头尖的蚱蜢船,被梅坞洄旋卷进水肚不见了踪影,待第二日才在下游的山脚湾洄浮现出来。

支书儿子这伙人,主观上是吓唬吓唬我,但人一旦落水,那就不好说了呀。

叶观忠劝告我道,出地老鼠坐地猫,识势头为妙吧。

当时的情形是我与夏捷渐入佳境,柳暗花明,貌似要拐入迷人的港湾了。

暗地里,我没舍得放开夏捷。有次我们俩躲在水竹林里,一边眺望江帆点点,一边煲甜言蜜语这锅汤。我铺下两张随身携带的旧报纸,没花多大力气即把半推半就的夏捷给摆平了……支书儿子一伙人,早已盯梢上,他们从四只角穿插进来,将我们俩团团围住。支书儿子脸色发青,大喝一声道,不讲信用的无赖,给老叔公跪下!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跪倒在了铺满腐烂水竹叶的潮湿泥地上。支书儿子上前左右开弓甩了两记清脆耳光,我眼前金星飞溅,火辣辣痛。小喽啰递我一张纸一支圆珠笔,厉声说道,口说无凭,这回得白纸黑字写保证书!

我照他们口述,写下一纸屈辱文字。

鸡屎尚冒三寸气呢,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啊!

我找阮和军商量。他沉吟道,在人家地盘上,我们不占上风……但是,这次的风头不掰过来,日后人家就爬我们头上屙屎屙尿啦!

夏日午后,蝉声聒噪。村办企业蜡果厂院子里,除蝉鸣嘹亮外一片静悄悄。在厂里跑供銷业务的支书儿子,是时躺在休息室床铺睡午觉。我们天兵天将般突然降临,一拥而入,说时迟那时快,将他按在床板上乱拳暴雨般落下,痛快淋漓地揍了一顿。

村里青壮劳力闻讯赶到,来个瓮中捉鳖,加倍揍了我们一顿。

那起事件,在去的路上叶观忠半途开溜了。

在酒吧的那个晚上,叶观忠提起过当年为何偷邻居家鸡的事。

回顾起来,当年的我当真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呢,傻瓜蛋一枚。那年头县城居民几乎户户养鸡,为什么叶观忠独独领我去偷自己邻居家的鸡呢?此间必有蹊跷。可是我连个问号影子都没产生过。事过境迁,我记住了叶观忠一个交待,他让我抓母鸡。我说抓鸡为吃肉,母的与公的有区别吗?叶观忠道,老母鸡补身子,我外婆说过的……你一定要抓母鸡哦!

当年居民人家屋里没洗手间,屋外搭个油毛毡屋棚置放粪桶或马桶,另外鸡呀兔呀等七零八碎的物事也在这里头。我摸黑推开棚屋简易木门,随手掩上,旋即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地。氣味不好闻,我压根无暇顾及。我张开双臂打太极拳似的一番摸索,差点将手探入粪桶里。兔子的眼珠子在夜间发出红彤彤的光斑,形同红宝石。兔子肉软绵绵不好吃,这个结论如飞蛾扑火般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探到鸡埘,听见了鸡们的轻微咯咯声。偷鸡可不敢胡来,是门具有一定技术含量的活。要是搅成鸡飞蛋打的局面,岂不遭殃。我手掌肉头厚,如一块抹桌子的海绵。我拿它抚摸鸡的背部羽毛,轻重适度,润物细无声,鸡们好生享受,咯咯声愈发细弱,直至伏着身子一动未动。我顺着脖颈摸至头部,鸡冠高昂,妈的是只公鸡。摸到第四只,方为母鸡。母鸡在我手掌的抚摩下更加受用,矮下去的身子羽毛蓬松,大了一小倍,这畜牲怕是以为公鸡上身了吧,连鸡屁股都翘了起来。就是它了!我悄没声息地卡住鸡脖子将其扭转,在另一只手协助下,把鸡头塞进鸡翅膀窝里夹住。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弄出丁点声响。

开膛掉出一颗完整的蛋,卡屁股眼上,次日待生的。而后是软壳蛋,一个个小下去,一个个皮薄下去,最末为黄灿灿豌豆粒般的小小蛋的胎胚。按当年说法,这是一户人家的蛋罐子啊……

我问叶观忠道,你为什么执意要偷母鸡不要公鸡呢?我到今天还搞不懂哎。

叶观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叶观忠说,我是一个极其自卑的人……因自卑而下作,干出这种下三滥的事……

这话我摸不着头脑。叶观忠的家庭基本情况我大致晓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叶观忠本人,五官个子周正,身体无先天性疾病,成长过程据我所知无啥挫折,顺风顺水,波澜不惊,属于中不溜秋吧。论说起来,他与那个“自卑”是不搭界的呀。

但叶观忠偏说,我的自卑情结隐蔽在内里,外人一般瞧不出来,我自己心知肚明的。

叶观忠在当年我们那拨青工里头,称得上是位好学的人。我们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初中生占大面,小学毕业或没毕业的也有,撑死有一两位高中生——叶观忠为高中生之一。那年头时兴读电大、夜大、函大什么的,叶观忠参加了其中一个的课程学习。叶观忠的隔壁邻居张星,同样是一位上进青年,与叶观忠一块学习。有一回张星开叶观忠玩笑,趁他站起回答问题时抽走其屁股底下的骨牌凳。叶观忠的回答准确、完整,获得辅导老师的颔首称赞。叶观忠红光满面落座,一屁股打在地上,如同老牛翻倒四仰八叉。叶观忠尾骨震得生疼,让他更为恼怒的是全班人的哄堂大笑。但是,叶观忠神色未变,出人意料地挂起笑意从地上爬起。张星觉得玩笑开过头了,赶紧替他拍打身上尘土,连声说对不起。

面上看,叶观忠与张星的关系丝毫未走样。同桌听课,结伴来去,讨论学习心得。但叶观忠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受煎熬,仇恨的种子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根本没法子遏制住。

叶观忠道,碰到这种事情,解决的方法可以有两种,第一种当场发飙,撕破脸,骂他一顿或者揍他一顿未尝不可,瘦骨伶仃的张星并非他的对手;第二种是选择原谅和忽略不计。张星毕竟没恶意,况且又是邻居加朋友,人家开个玩笑,虽然让自己出了点小丑,这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我插嘴道,你采取了明面上和好如初,暗地里砸人家蛋罐子的阴招。

叶观忠道,这就是自卑心态在作祟呀。

泡温泉回来后,我在C城又待了数日。叶观忠每日里早出晚归,风尘仆仆,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为稳住我的情绪,叶观忠请我吃海鲜,吃山珍,C城几家有点名头的餐馆全吃了个遍。一位成年人,光图个口福当然没用。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顾自订下次日的动车票。当天晚上饭桌上,叶观忠说,我想在这里买套写字楼,国内行情你懂,帮我参谋参谋好么。我大惑不解问道,你在这里买房产?这种城市上不上下不下的,不管是拿来投资还是租赁,前景都没名堂的。叶观忠道,我喜欢这座城市,所以嘛……买套写字楼呗。我说做生意可千万别带感情色彩哦……你是不是在希腊发了大财,不差钱对吧?叶观忠说哪里呀,我小店的生意比萤火虫光亮不了多少,已经出手掉……真没几块钱。我说,那你更要慎重了……像这类三四线城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不定你那几块血汗钱投进去就打水漂了!

第二天,叶观忠领我去当地一家房产公司售楼部。该家房产公司,在本地排不上号的。我不清楚叶观忠这么长时间摸底下来,怎么看中这家的。莫非这家公司出售的写字楼,性价比上有优势?

我们走进一间大办公室,七八号人,皆浓妆艳抹的靓妹。售楼小妹们眼睛一亮,纷纷站起,问候的问候,泡茶的泡茶,请坐的请坐。叶观忠置之不理,径直往一角走去。我发现,这边角落头孤零零摆张办公桌,一位年过半百的半老头坐于其后。

显然是意料之外了,半老头慌乱中碰翻了保暖杯,金红色的枸杞子滚了小半桌。叶观忠礼貌地问道,请问这位先生,现在有空吗?我想看下你们公司的写字楼。半老头举起胸前挂牌道,我叫张宽通,叫老张好了,我这就带你们去!

靓妹们面面相觑,傻了眼,不晓得这演的是一出什么戏。

我同样不晓得是出啥子戏。

在靓妹占绝大多数的售楼行业,老张无疑属于另类。一年到头,恐怕没几张单子落他头上,可以想像,平日里的他该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罢。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西装革履的叶观忠对靓妹视而不见,偏偏选中了他。这一缕小阳光,使得老张浑身灿烂无比。他如一只老公鸡般昂起头颅,目不斜视地从大办公室走出去。我们老家有种草本植物,生长在水边湿地。这种植物把它连根拔起,暴晒数日,眼看都要晒焦了,但是,只要一旦让它碰到水,立马就能活泛过来,重新焕发出一派碧绿。我们土话称它为“见水还阳”。

老张这人,使我联想起了这种植物。

出大楼后老张说,你们这是慧眼识珠呢,买房子又不是来看人脸的,诚实的态度和精良的业务水平才是最为重要的啦。我土生土长本地人,对本地的城市布局、商业行情、地段差异等等情况,胸有成竹,滚瓜烂熟,两位先生找我绝对是对上门路了!

电梯乘上乘下,走马观花看了两幢楼后,叶观忠订下一套写字楼。我本想劝他莫操之过急的,买房产究竟不是买大白菜,一想反正还是口头上议议的,便将话头咽了回去。

老张心花怒放,脸膛通红。他说,中午我请客,我就喜欢结交叶先生你这种痛快的朋友啊!老张这类人,缺智慧好小聪明,至少目光短浅吧——一盏茶工夫,这家伙便已将我与叶观忠撇得门儿清了。

去的是一家小炒店,门脸窄,几张小桌子硬板凳油腻腻的。已是秋天清凉气候,却依然有苍蝇,一只,两只,三只,在耳畔飞舞,嗡嗡叫。我皱起眉头说,这家店,怕不卫生吧。叶观忠向我努嘴使眼色,嫌我嘴碎的表情。老张大言不惭嚷道,我是土生土长本地人,要想吃到富有地方特色的小吃,还非这种小店莫属呢,这里的田螺煲,那叫一绝味,远近闻名的。

搭配金华火腿肉丁的所谓田螺煲还行,偏咸。老张道,我吩咐厨师做淡点了的……叶先生你待在希腊,海边的人吃海鲜,口味应该清淡的吧?叶观忠点头道,不错不错,果然名不虚传哪。老张卖弄道,希腊那个国家,可是一个千岛之国嘞,浪漫的爱琴海,一望无际的海洋,房屋像搭积木一样,一律白色的墙体,蔚蓝色的门窗……海产品非常丰富,吃海鲜的人寿命长哪,皮肤又白又嫩,就拿叶先生你来说,虽然只比我小上几岁,可不知情的人肯定认为我们是属于两代人噢。叶观忠津津有味吸吮田螺肉,抬脸道,希腊海岛很多,是的,千岛之国没错。

两人牛头不搭马嘴扯淡,特滑稽。

饭后,老张催促叶观忠去公司把订金交了。这个节点,我不能再持观望态度了,如那句歌词所唱的,该出手时就出手。既然老张这鸟人没拿我当回事,我无所谓他的脸皮不脸皮了。当老张面,我把叶观忠拉到一旁说,订金先别付了,那写字楼又不是抢手货,考虑成熟再付不迟的,主动权要掌握在自己手中。叶观忠说,订金也就五万块钱,老张做单子不容易,给他吃颗定心丸吧。我故意提高调门说道,你跟他又不沾亲带故的,管他呢!

老张分明听清楚了,顷刻间人矮了一截,脸上的表情,与痔疮患者蹲茅坑屙屎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三人走一块时,老张贴近我悄声说道,程先生,我如有怠慢之处,请你高抬贵手了。路过花鸟市场,老张买下两盆佛手,说,佛手是我们这里的特产,摆上一盆佛手大吉大利啊,叶先生、程先生,这份薄礼请收下。

他们两人进去缴纳订金,我在门外花圃前抽烟。既然叶观忠执意要慈悲为怀富有同情心,老张又讨好过我的,夹于中间的人就没必要作梗了罢。

不过这件事本身,我仍旧一头雾水。

这次来C城,叶观忠是有预谋的——要不然他开车过来干吗?开车过来的目的就是要留下来嘛。叶观忠说过去没来过C城,实际情况证明他对C城完全是陌生的。那么,问题来了,一个从未来过的陌生小城市,凭什么能使他在此地买房产呢?而且从今天的一系列情况来看,疑点就更多了。首先是老张这个人,便值得推敲一番。老张自认为人家看中他的是沉稳,老马识途经验足,其实那是狗屁。叶观忠冲他而去,明摆着别有名堂。而老张这人利令智昏,压根没用脑子想一想。其次仍是那句话,买房子不是买大白菜,哪有兜上一圈就忙着付订金下单的?房产公司的广告词上说,楼盘销售火爆。可我们去看房子时,进出的仅为我们几人。广告词上还说,靠近地铁交通便捷。我问老张地铁口在哪里?老张说,这地底下全挖空了,明年、最迟后年肯定能通地铁。如此漏洞百出,难道叶观忠这个在域外漂荡多年的老江湖,就一点没觉察到?!

老张吞下定心丸,笑容愈发绽放,犹如一朵日头佛花。一把年纪的人,走路居然颠起了花俏步伐。老张道,今天我不尽到地主之谊说不过去的,晚上两位飞鹤山庄有请,吃海鲜大餐!那家店我们吃过,就那么回事。我说其他酒店还有没有?老张道,海鲜就飞鹤山庄最地道了。我说你们这个内陆城市,海鲜不会太新鲜吧。老张道,还好吧……当然与海边城市不能比的,叶先生从希腊归来,喜欢吃海鲜,我们将就一下呗。叶观忠摆手道,张先生这你搞错了,海鲜不海鲜我真无所谓……我倒是愿意到家里吃点,烧几个家常菜,喝杯土烧或老酒,那样子有人情味呢。老张眼珠子瞪得比铜锣大,嚷道,叶先生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我老婆、我老婆和你們是老乡哎,让她做几个你们的家乡菜,保证合胃口!

老张给老婆打电话,语无伦次,什么贵宾啦、侨领啦、尊敬的客户啦、你的老乡啦,扯了个遍。

这时节,我心头分明咯噔了一下。世上怕极少有这样凑巧的事吧——叶观忠买房子找老张,而老张老婆恰巧又是我们老乡——我似乎隐约窥见了叶观忠闷葫芦里卖的是啥子药了。

时间尚早,去附近公园转转。从始至终,老张一直喋喋不休。他主要是诉苦,诉说自己的命比黄连苦,比祥林嫂有过之而无不及。从老张口中,得知他是一位下岗工人,为生计,一把年纪的人跑到房产公司与小女孩抢饭碗。老张说,像我这种半老头当房屋销售员,只有像你叶先生这种国外回来有修养的人,才不会嫌弃呢。谁人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陪伴哇,别的不说,光看着就养眼了,一开口说话娇滴滴的,笑起来银铃一般……客户原先可能没购房意愿的,经那么三磨四泡,秀色可餐嘛,对了,秀色可餐,客户就下单了呗!而像我这种人,一月两月能谈成一单都不容易,虽然我比她们业务更精,态度更诚恳,更加不厌其烦,可现在是个看脸的时代啊……我故意刺他道,张先生,刚刚上午你还说买房不是看脸蛋,怎么现在豆腐翻过来煎了?这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么。老张摸了一把头发稀疏的脑袋,结巴说道,买房不看脸,理必定是那个理了,但社会上俗人多嘛……我现在指的是那种俗人,而上午,我是针对叶先生说那话的呀,说话的对象不同,表达的意思就不同了呗……叶观忠道,张先生,我懂你意思。

老张的家在老城区,祖上传下的砖木结构老房子。老张唠叨道,拆迁的事说了不止十个年头了,光响雷不下雨,当初政府部门态度积极的时候,有几户人家说三道四,条件咬得死死的,现在大家统一思想了,都愿意拆迁,可政府部门说新的规划方案出台了,要保护这块老城区,彻底没戏了。

我要小便,老张领我去了天井,此处有间搭建的屋棚。我在洗手间撒尿,听见叶观忠在外头说道,屋子收拾得很整洁呀,窗明几净!老张道,破房子啦……本来不好意思领你们来的,后来想想,既然叶先生不嫌弃,我就不怕献丑啰。我从洗手间出来,但见叶观忠双手兜在背后,站在几盆花草前面,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

老张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未启封的茶叶,郑重其事地给我们泡了两杯茶。老张道,地道的台湾乌龙茶,朋友去台湾旅游在阿里山的山脚购买的。

过后回忆起那天情形,觉着颇有几分诡异。

我们踏进老张家,老张光顾念他那套“苦经”,讲述房屋不能拆迁的遗憾事。我路上憋一泡尿,没多大工夫便要找洗手间,老张领我去后头天井。叶观忠随即跟进,在天井一边欣赏花草,一边与老张扯闲话。也就是说,直到坐下来喝茶了,老张的老婆还没露脸。

老张老婆端菜出来,老张醒了神,急忙站起嚷道,瞧我这个猪脑子……刚才怎么就忘了先作介绍呢,苗苗,这位叶先生和程先生,就是我在电话里对你说的贵宾,是你的老乡!叶观忠说,真是有缘哪,没想到,在这里会碰见老家的人呢。或许方才炒菜的缘故吧,金苗苗的脸本来即有些许泛红,此时添加一层,如红富士苹果。金苗苗放下菜盘说,是难得的,在这里碰到老乡,多年来一只手的数没凑够的。老张道,你们先前见过吗?按理说,你们县城地盘不大的呀,说不定会留有印象的。叶观忠仔细看上一眼金苗苗,说,好像有几分面熟……请问,你过去……是做衣服的吧?金苗苗尚未答话,老张已跳起脚大声嚷道,叶先生你说对了,苗苗是摆裁缝铺的,就是现在,她还摆裁缝铺哪!叶观忠说,这下子想起了,你裁缝铺……摆在药店街的是啵?

毋庸置言,我瞧出叶观忠与金苗苗是在演戏了。金苗苗刚一现身,三秒钟内,我即辨识出她的原形了。时间已过去多年,但有些人的变化不会太大,金苗苗便是如此。她身材没走形,抬头纹与眼角鱼尾纹皆有了,一头秀发依旧乌溜溜,轮廓大体原样。许是经济条件所限吧,她的穿着相当素朴,倒是生发出了一缕“旧时光”的韵致。

老张用脚尖从床底勾出一只失去原色的酒瓶子,边冲洗边说道,这瓶白酒,整整存放十个年头了,只有像你们这样的贵客临门,才舍得拿出来喝的。

吃喝一通后,叶观忠夸张造作地说道,好久没吃到这么合口味的家乡菜了,好亲切啊!老张自作聪明说道,菜是寻常菜,但浓浓的乡情,使得你这位海外游子感受到亲切了呗。

老张与我们碰杯喝下一盅酒,颇有几分自鸣得意。

叶观忠问,你们家小孩呢?老张道,就一根独苗,我当年有个破单位,逃不过计划生育这张网哪……金苗苗接嘴道,儿子在山西那边,搞刻字的。叶观忠问是刻私章吗?老张摆动蒲扇般大手道,你叶先生在国外待多年不了解行情了,现在谁还用私章,都是签名按手指印了呀……我儿子这个刻字,那可是大手笔哦。金苗苗说,我儿子做牌匾的,山西那边不是寺院多么,寺庙里常挂的譬如“佑我黎民”啦,“国泰民安”啦,“风调雨顺”啦,“有求必应”啦,他做这个活的。老张道,牌匾上的字也是他自己写的,我儿子从小练大字,当年人家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对我儿子的教育是,练好毛笔字,走遍天下饿不死。叶观忠笑道,不是很押韵哦。老张道,关键是我这话应验了呀。

金苗苗问,那你家呢,应该一切都很好吧。叶观忠说,我两个儿子,一个在美国工作,一个还在读研究生。老张道,龙生龙凤生凤,这古话说得没错……你要早把家底露出来,我都不好意思说我儿子那点破事了呢。金苗苗白上老张一眼,说,儿子怎么了,儿子把你楣倒掉了?儿子凭刻字吃饭,我还替他骄傲哪。

从老张家出来,我说叶观忠你不去美国中情局混算是糟蹋人才了。叶观忠笑嘻嘻道,由你怎么挖苦吧。我说,你得如实招来,立功赎罪。

叶观忠承认,这次就是冲金苗苗而来C城的。叶观忠说,你认为你打电话我不回来,阮和军打电话我就回来了,是势利眼……其实情况不是这样的,阮和军对我说,告别仪式后,要出去玩两天,我一听是要来这里,便答应回来了。

叶观忠说,我和苗苗谈过恋爱的事,当年你是有数的,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有次我们去温州买来一块布料,应该是比较特别的布料吧,就是拿到苗苗裁缝铺做的裤子,我们身高差不多,胖瘦差不多……那时你没现在这么胖嘛,裤子的尺码是一样的,我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裤子,厂里人才把我们说成穿同一条裤子的……我打断他的话分辩道,厂里人说我们穿同一条裤子不是这个意思,是指我们偷鸡摸狗都在一块,往坏里说就是狼狈为奸。叶观忠说,内容可能有那方面意思,但一开头,是因为我们穿一样的裤子。我说这不重要别扯了,你就说说与金苗苗的那点破事吧。

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多说,不是我守口如瓶不说,而是我心里不愿意面对,就像烂疮疤,不想抓破,抓破会痛,怎么说呢,我对她是有愧的……叶观忠字斟句酌道。

我说,但这次的事,我被卷入进来,害得我在这里耗费这么长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喔,你得给我一五一十道来。叶观忠清下嗓子说,两年前吧,我偶然听人家提到苗苗在这个地方,当时我没当回事……可最近,脑子里老是想起她……我插嘴问,这跟你的離婚有关系吧?叶观忠点头道,有直接关系,家庭一散伙,两个儿子又不在身边,一个人就特别会胡思乱想,什么陈年旧事都会掏出来……刚好阮和军说要安排来这里旅游,我就下决心,要过来把她找到。我问,你是怎么找到她的?叶观忠说,我用的是最笨的办法,苗苗原先不是开裁缝铺的么,我就每天上街找裁缝铺……我一听笑出声来,我说你这不是笨办法,是愚蠢至极,这年头衣服都是买现成的,谁还开裁缝铺?叶观忠说,我在国外时间待长了,脑子还停留在那个年代里,还真没意识到这一点。我说,要找人,直接去当地派出所查户口登录就行了呗,难道国外不是这样做的?叶观忠说,我确实是糊涂了,可能心太急,脑子直不笼统了……我笑道,叫人称奇的是,这位金苗苗还当真开着老古董的裁缝铺!叶观忠道,我找得好辛苦啊,我开着车沿着一条条街道,蜗牛一样爬行,没落下街道两旁任何一家店铺,你泡温泉三天,我穿行了不下三十条大街小巷,有些窄巷车子开不进,我就停下来步行,连公厕都没放过,生怕那也是一家店铺……我说,你这叫草木皆兵,走火入魔了。叶观忠未理会我这捎带揶揄的话语,顾自往下说道,你泡温泉回来的第二三天吧,我脑袋突然开了窍,眼前出现了一道明亮的光,真的,我凭空就有了方向感,而且心里清楚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没等我插嘴提问,叶观忠便把包袱给抖落出来:我一直在新城区寻找,因为整座城市新城区占大面嘛,闹市区地标性建筑全在这里,人很容易被这块大吸铁石吸住……但是,裁缝铺这行当,像你说的那样,已经是老古董行当了呀,怎么可能会摆在寸土寸金的新城区呢?我方向盘一转,往老城区开去。老城区车子不让进,戴红袖套的老头大妈气势汹汹拦住我,叫我睁眼看看上方的牌子,这一带成民俗文化街了……老城区像一张蜘蛛网,小街小巷横七竖八,我走走停停,钻进拱出,终于工夫不负有心人……喝了酒的缘故,我小有兴奋地嚷道,找到梦中情人啦!

回宾馆洗洗躺下。熄灯后,叶观忠抽身靠在墙壁上。借着窗帘边缝挤进的微弱灯光,我看见他的两只眼睛发出绿莹莹的光斑,一如夜间蹿出捕食的野兽眼睛。这家伙长叹短吁,轻声问,你,还没睡吧?我咕哝道,天塌下来……明天再作计较吧。叶观忠说,我睡不着。我翻过身,后背朝他。叶观忠说,我心里太纠缠太矛盾……你问我在这里买写字楼派何用场,我没回答你,那是我还没考虑好,干脆我这么对你说吧,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我要娶苗苗,那么,我就把房子送给老张,算作对他的补偿吧,如果不动那个脑子,那就写给苗苗,作为她名下的资产……我对老张颇有几分感冒,趁机说你既然对金苗苗藕断丝连割舍不了,现在你又是单身人一个,讨她当老婆不妨的。这家伙假惺惺地又长叹短吁,说,老张这人,是不怎么样,但人家是无辜的呀,我这样子做,破坏人家家庭……不太好嘛。我说那也未必,像他这种见钱眼开没见过大钱的人,一套写字楼砸下去,说不定他还认为合算呢。叶观忠摇头道,这不能相提并论的,人是人,物是物。我索性一坏到底,说,我看得出来,金苗苗跟他在一块是蛮无奈的,根本谈不上和睦,更谈不上有何幸福指数了……说到底,碰到这种鼻涕一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不讨厌?你这样子做,可是把苗苗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噢!半晌,叶观忠嘀咕道,你这话,有一定道理吧。

过后,这家伙许是心里踏实了吧,呼呼入睡。

我被自个的挑拨离间恶语弄得神经兮兮,反倒醒了个把钟头。

第二天起来,套裤子时发现牛仔裤屁股破开了一道二十多公分的口子。这次来C城,事先预定只住两夜,我没带换洗裤子。好在牛仔裤耐脏,八九天十来天穿下来,尚能凑合。我变了腔调嚷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裤子怎么有这么一个大洞!叶观忠在洗手间出恭,嗡声嗡气说道,裤子有洞,肯定是被钉子钩了呗。我粗脖子嚷道,怎么可能!我又没在刀口铁耙上坐过,昨天晚上还是好好的呀。随着抽水马桶轰隆一声响,系着裤带的叶观忠走出洗手间。他脸上明显有诡异样,眼神飘忽不定。我立马明白了个大概。我说,你这家伙是要找由头去金苗苗裁缝铺对吧?这他妈的也太缺德了啊!

叶观忠道,裤子,我赔你十条。

当即我没作细想。去个金苗苗裁缝铺,干吗要如此大费周章,得让我付出裸露屁股的代价!那天去了之后,我才慢慢琢磨出这里头的名堂。事实上,叶观忠的东想西想,全是建立在沙器上的,連毛毛雨都经受不住。叶观忠弄得自己好像哈姆雷特似的,究竟抉择金苗苗做老婆好呢,还是祝愿他们白头偕老、家庭美满为好?

这个权力,并不掌握在他手上。

我按住屁股走出宾馆大门。乘车到老街口,下车时忘了按住屁股,招惹来两位妙龄女郎的一声犀利尖叫。我脸红如烂熟水蜜桃,脑门汗星子密布。我发牢骚道,为讨好女人,你就这样糟蹋我!叶观忠搓手道,好在天气不冷,要不还真吃不消呢。

一街之隔,两边的世界截然有别。眼前出现了打铁铺、竹器铺、木器铺、修鞋铺、绣花铺、剃头铺,甚至已成昔日印记的老虎灶仍然如活化石般存在。犹如时光倒流,我忘记了难堪,产生了几分恍惚感。

叶观忠率先走进窄街一侧的裁缝铺。他转身向我招手道,进来呀,裤子破了不补怎么行,那还不出洋相死了!金苗苗从缝纫机后头站起,带笑脸问道,宗民裤子破了?叶观忠道,他说叫你补裤子不好意思,我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总不能屁股开天窗上路吧!

我勾着脑袋走进店铺,还真有几分羞涩神色。

金苗苗说,到布帘后头换下吧。

裁缝铺后面拉了一根铅丝,上头垂挂一块印花布帘。我走进去,里头是张单人钢丝床,想必是金苗苗休息用的吧。我把裤子褪下,交到随后跟进的叶观忠手上。这家伙向我挤眉弄眼,老顽童似的。

床铺整洁,一条所谓的“空调被”叠得方方正正。不知不觉间,我嗅到了一股好闻的气息。床头枕边有本书——我的手伸到一半停顿下来。在这个人人划手机的年代,一位老城区裁缝铺女人有本书搁枕边,让我有点好奇。好奇归好奇,乱翻人家物事终归不妥,这点我懂的。

隔着布帘,我听到叶观忠拖来椅子坐下。叶观忠问,生意还好吧。金苗苗道,怎么说呢,只能用细水长流来形容了,一年到头会有几套订制的衣服,大部分都是缝缝补补。这边房租不贵,开支不大的。叶观忠说,听你口气,好像对眼前的日子……还是比较满足的吧。金苗苗说,满足谈不上,不满足也不会……我记得过去你说的一段话,你说是课文里鲁迅的话,大概意思是石油大亨有石油大亨的烦恼,北平捡煤渣的老太婆有北平捡煤渣老太婆的快乐……叶观忠说,谢谢你到现在还记得我说过的话,我自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金苗苗说,我也是无意中记住的,说不定还没记准确呢。

有那么片刻,仅剩缝纫机的车线沙沙声。

金苗苗说,好了,你拿去给宗民穿上吧。这家伙胡诌道,让他多歇会儿吧,昨晚他一夜没睡好,眼皮都水肿了,房间里有蚊虫,光咬他A型血的人。金苗苗说,你们不是住在大英豪么,这么高级的宾馆也有蚊虫?叶观忠说,是呵,国内的宾馆门面豪华,铺张浪费,内部的卫生还是不达标的。金苗苗说,反正我没去过国外,不晓得外面世界的花样了。叶观忠说,要想去国外还不小菜一碟,我现在就可以邀请你去希腊,到爱琴海乘游轮,晒日光浴,开支费用包我身上。金苗苗没有吱声。叶观忠切换为正儿八经的口吻说道,我现在很后悔,苗苗……当年,没有和你在一块啊……金苗苗还是没吱声,能听出她的呼吸声急促了。叶观忠用念台词的调门说道,我祈求上苍能够宽恕我这个罪人,再赐予我一次机会,我叶某人保证好好珍惜,万分珍爱!金苗苗的呼吸声愈发急促。叶观忠转成哀求语气说道,苗苗,你就开个口嘛……给我透露个口风吧,好使我这颗心不要再悬挂在空中了……话音刚落,便听见外头脚步声纷至沓来。我掀开布帘子探头一看,但见一小群邋里邋遢的民工,抱一大团破衣烂裳涌入店门,大声喧哗,汗臭味熏天。

回来的第二天,叶观忠给我打电话,说车在你楼下。我疑惑问道,又要往哪儿跑?叶观忠说,去大株坪头转转。我松口气说,那地方有什么好转的,全是乱坟岗。叶观忠说天气好,转转不妨的。

叶观忠问,有个叫叶山春的人,不晓得你还留有印象啵?我说听名字有点熟。叶观忠说,当年我们打扑克,玩四十分,他参与过几回的。扯到“四十分”这种扑克游戏,我记忆的闸门启开了一只角。牌友叶山春,脸色苍白,走路轻飘飘,背地里,我们给他起了个“山魈”的绰号。他牌技不赖,更为要紧的是他进入打牌状态后,聚精会神,心无旁骛。窗外刮风下雨,或有棵树轰然倒下,这家伙浑然不觉,每次打牌赢多输少。我嚷道,你说他呀,我想起来了,当年给他赢了不少钱哦。叶观忠说,那时就那么几块工资,再输也没几块钱了。我说那可是我的香烟钱噢,每次输了,我得小半月没有烟吃。叶观忠说,今天我给他弟弟打电话,叫他领个路,他弟弟说没空,说大株坪头你自己去找吧,有墓碑有名字的……我稍稍一惊,问,他死了?

大株坪头不通车,连条机耕道都没有。我们在山脚停车,走路上山。随着经济条件的日益提高,或者说海外的钱款源源不断地汇入进来(我们这里有许多华侨),再加上本地民间历来有厚葬陋习,山上的坟墓越造越排场,牌坊亭阁,石狮石桌石凳悉数齐全。

叶山春的坟,仅一土堆。

路上,叶观忠对我说,叶山春精神失常后送到湖州神经病医院治疗,回来后有天他跑到瓯江边玩耍,水没膝盖深,人被淹死了。

我们花了一两个钟头才在荒草丛中寻到叶山春的坟。叶观忠有板有眼地插上三炷香,点两根蜡烛。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刀窄窄的草纸,说环翠庵的尼姑在上头念过经文的。叶观忠烧草纸时,不小心燃着了茅草。眨眼工夫,浓烟弥漫火势蔓延,火星子噼哩叭啦响。我们各执树枝条,分别从两头往中间扑火。风一忽儿往东边吹,我呼吸困难,脸面灼烫得生疼,鼻涕眼泪一古脑淌下;风一忽儿往西边吹,叶观忠洁白的衬衫霎时变为灰色调的衬衫。

两人狼狈不堪。

有天叶观忠叫我陪他喝酒。他眉结分开说道,想通了……我选择放弃!我笑笑说,你不放弃,就有戏?叶观忠脖子一梗嚷道,怎么没戏?我什么人老张什么货色?分明是螺蛳和海螺的差别嘛!

叶观忠再次拉我去C城。

到C城后,叶观忠叫老张领他去看住宅房。这回叶观忠并未匆促做决定,看得很认真,两天转悠下来仍未敲定。叶观忠对老张说道,我想叫苗苗帮我参谋参谋,女人看房子眼光不一样,听听她这位家庭主妇意见吧。

过后叶观忠对我说,看房子那天,金苗苗的态度有个循序渐进的過程。先是无所谓的,走马观花没上心。到后头,她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

老张干房屋销售行当,金苗苗却从未踏脚过待售的楼房。金苗苗对叶观忠说道,既然买不起的物事,就没必要去看了呀。

在一套临江房子里,金苗苗迟迟不舍离去。叶观忠问,你认为这套好?金苗苗下意识答道,很好啊。叶观忠道,那就订这套吧!金苗苗吓得不轻,赶忙说我不懂的,我随便说的,你自己拿主张吧。

叶观忠道,苗苗,你的选择,至关重要啊!

或许身处一套好房子吧——金苗苗情不自禁地展开双臂,在客厅里旋转出一道弧线。

这一举止,于金苗苗来说非同寻常。

金苗苗满脸羡慕神色说道,这房子太漂亮了,美死你了哎!金苗苗跑到阳台,手撑栏杆向远方望去,她指着对面山峦问,那是桃山吧?叶观忠道,我又不是本地人,哪晓得是桃山还是李山哇。金苗苗说,是桃山,没错就是桃山,这真好,不用出门在阳台就能欣赏到满山遍野的桃花呢。叶观忠道,还能观赏一江春水向东流哦。金苗苗道,一辈子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值了啊。

叶观忠临阵胡编乱造道,这个房间采光好,透气,做主卧室了。金苗苗点头认可。叶观忠说,这个房间嘛,安静,做书房……你别见笑,我肚子里墨水是没几滴,但现在书房好像是标配哦。金苗苗说,你爱学习,应该有个书房的。叶观忠突然鼻腔酸涩,好生感动。他说,你还记得我爱学习呀。金苗苗道,你这点……对我有影响,当然,我就是爱看个闲书而已,没出息的。叶观忠正色道,那天宗民还对我说呢,说你床头搁着书本,这年头少有的。这话显然受用,金苗苗问,他真的说过这话呀?叶观忠道,那家伙眼光很毒的。

转到另一间房间。叶观忠说,这个小间么,本来就按用人房设计的,到时看需要吧,如不需要阿姨,那就堆放零碎杂物用。略为停顿,金苗苗问道,你来这里住,你家里人会愿意吗?叶观忠道,瞧你记性……就那么差劲?我不说过么,我离婚了呀。金苗苗垂了眼帘说,你还有儿子的啊。叶观忠说,国外长大的孩子,独立性强,不会和长辈住一块的,再说,他们都在外头工作,回来住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我一个人,爱住哪里就住哪里噢。

剩下的房间不大不小,该是孩子的房间了。叶观忠说,我想把这套房子改装作花房。

花房?金苗苗眼珠子睁得大大的。

叶观忠道,前几年去云南,结交上一位兰友,激发出了我的兴趣爱好,兰为四君子之一,养养兰花对人的身心大有裨益啊。金苗苗问,兰花种在房间里?叶观忠道,这你就不晓得田螺内里弯了吧,兰草非一般草,顶级的一株兰,少说万把以上,娇嫩着呢。室内保持恒温,光照适度,浇水均匀,如放在室外,风吹雨打日头晒,那岂不翘辫哀哉。金苗苗道,你好有雅兴哎。叶观忠煞有介事道,劳碌半辈子,该享享清福了。

金苗苗问,你又不长住在这里,既然这些兰花需要精心打理,你人不在怎么办?叶观忠说,我考虑好了,我走前把老张教会,老张这人小机灵还是有的,我人不在就由他来管理好了。金苗苗道,老张他有事的呀,忙起来的时候还蛮忙的。叶观忠道,皇帝没白差,我自然不会让老张白帮忙的,工钱从优啦。

金苗苗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

饭点到,金苗苗说,打电话把宗民和老张叫来吧。叶观忠说,我想单独和你吃个饭,不赏脸?金苗苗脚尖在地面画着半圆圈,说我觉得别扭。叶观忠道,老朋友见面吃餐饭说说话,谈不上过分的。

叶观忠要了酒,金苗苗喝当地作兴的米汤。菜很快上来,叶观忠将箸从箸套里抽出递给金苗苗,问,你恨我吗?金苗苗拿箸的手轻微颤抖,搁下箸说,当年肯定有……现在,无所谓了。叶观忠复将箸捡起递她手上,说,别耽搁吃饭。金苗苗夹一块鱼肉放叶观忠碗里,说你吃。叶观忠夹一叶小菜放金苗苗碗里,说你吃。金苗苗噗哧笑道,像演双簧哦。

叶观忠道,没想到你对我还……这么友好。金苗苗道,不是说时间是魔术师么,在时间这位魔术师面前,人世间的什么事都被风吹走了呀。叶观忠道,我也以为时间会抹掉一切的……但没有。这么对你说吧,许多场景,历历在目,全都复原了……我这次迫切要寻到你,就是想要得到你的原谅,或者说,试图想……我们重归于好。金苗苗道,老黄历翻过去了呀。叶观忠摇头道,我没翻过去……前阵子,我去叶山春坟墓了……在他面前,我罪孽深重,这辈子怕都没法子摆脱了……

叶观忠的叙述卡住在这里。

我问道,你、金苗苗,以及那位叶山春,是不是三角恋关系?叶观忠道,要仅仅是三角恋爱,那就轻描淡写喽。我问,那到底属于什么关系?我搞不懂两男一女之间,还会存在其他什么关系?

……

时间回溯到在梅坞火电厂上班的日子。

当年县城尚未并入电网——火电厂单机运行。送电,县城即有光;拉闸,县城即陷入黑暗。有天夜里零点班,叶观忠在厂房外头水槽洗脸。他说,平时我把洗脸水倒水槽里的,那天我打了个激灵,一扬手将脸盆里水泼出一丈开外。

水溅着底下沟里一根电线,发出噼啪电火花。

过后不久,锅炉的一台鼓风机停止运作,汽压降下来,当班班长下令紧急拉闸,停机检查修理。

检查结果为输入鼓风机的一根电线老化,导致漏电短路所造成的。

发电机组重新运行送电后,作为汽轮机工的叶观忠,背靠暖融融的蒸汽机打了个盹。朦胧间,听到有人石破天惊地喊道,县城里起火了,火势很大!

早上下班后,叶观忠去了县城的废墟。司下街大半截街路断墙残垣。四处弥漫着水蒸气和浓浓的糊焦味,因消防水龙头留下了大量的水,地面上沟壑纵横。

叶观忠缩短脖颈,压低帽檐。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叶观忠大体搞清楚了来龙去脉:年关将至,裁缝铺生意忙得四脚朝天,裁缝老司连夜赶货烫衣服。毫无征兆情况下断电后(正常停电程序为断电、送电、再断电),裁缝老司认为电会再来,坐着没挪动。期间抽了两支香烟,仍旧漆黑一片。多日来积累成堆的疲困乘虚而入,裁缝老司哈欠连连,眼皮子如两爿铅皮沉重地耷拉下来。他挣扎着站起,扶住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房间,没脱衣服,头一挨枕即进入了香甜梦乡。

裁缝老司犯下一个致命错误,忘记拨掉电熨斗插头了。

隔江东南方位的火电厂,经过工人师傅们的紧张排查与抢修后,三台鼓风机重新发出欢快的马达声,优质大同煤在锅炉炉膛里飘起美丽绝伦的蓝色火焰,汽压上来了,电压上来了,配电工合上输电闸刀。

裁缝铺里电熨斗把衣服烧着,衣服把楼板烧着,顷刻间火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睡梦中惊醒的裁缝老司一看势头不妙,赤脚大仙夺命而逃。

寒风中一位酒糟鼻男人,喉咙堵口痰、艰难地发出声音下结论道,这叫畏罪潜逃,罪加一等,这家伙少说得蹲七八年班房啦。

有一天,叶观忠从中国银行坎下的水井头经过,突然出现几位持枪武警,命令路人避让。没多大工夫,两位武装到牙齿的武警战士押解一位戴手铐的青光头小白脸后生过来,快速上了囚车。水井头一位知情妇人说道,这个人就是司下街火灾逃掉的裁缝老司,被判刑送劳改场了。

我插嘴问道,金苗苗是裁缝老司的徒弟?叶观忠没回答。我自作聰明说道,在学艺的岁月里,日夜厮守,两人擦出火花,谈起了师徒恋?

叶观忠道,我和苗苗交往一段日子后,才晓得这起事……当时的我……被一团乱麻缠住,喘不过气来……

我问,她与师傅有过一段情,或许已经有肉体关系了……你心里头跨越不过去是吧?

叶观忠道,那倒不是,我不是那种太追究过去的人。

我说,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心烦了呀。

叶观忠说,我过不了关的是那次火灾。

我不响,静候下文。

叶观忠说,我想到过蒙混过关,那件事,天知地知我一人知,人家不晓得青红皂白……但是难哪……本来他们成一对,不说美满的话起码是匹配的吧,现在一个蹲了班房,一个却要嫁给我这个罪人……做夫妻是年长月久一辈子的事,我怕自己心理有障碍扛不住啊……

叶观忠缓口气说道,分手提不出理由,我便说两人性情不和,合不来什么的……苗苗问我怎么合不来了?两人不是有说有笑、有商有量的么……我哑口无言。苗苗神经过敏,想到其他方面去,认为自己个体户没正式工作单位,被我嫌弃了……我说绝对不是那么回事,你配我高出一头,我没资格挑三拣四的……这样子一来,一时半会没法子分手了。

我脑子里头跳出叶山春那张苍白的脸。

我问,你让叶山春出场救急了?

叶观忠的心思反反复复。

这天早上起床,他说我做出最后决定了,与金苗苗做纯粹朋友!

我说这就对了。

叶观忠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反问道,现如今,你对金苗苗究竟是愧疚的成分占多,还是两情相悦的成分占多?

叶观忠一时愣住。

叶观忠退掉写字楼换成住宅房,那是因为他觉得金苗苗住的老屋太破旧太潮湿了。但房子是作为他与她的爱巢呢,还是赠送给他们夫妇“改善生活质量”,这一点他一直举棋不定。

我说,你既然决定了,那就对他们挑明房子是替他们买的吧。

叶观忠沉吟道,先对苗苗一个人说。

我说,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人家俩公婆住一块的……为何不干脆点呢!

叶观忠说,老张这人,我还是难以说服自己……苗苗当年不是走投无路,破罐子破摔,天鹅肉怎么着也轮不到他这只癞蛤蟆的……我一想到这点,就替苗苗惋惜,替她喊屈,心里不是滋味,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我笑着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叶观忠道,先拖吧,暂时不签过户合同。

我说,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产生了。

叶观忠问,怎么说?

我说,你省吃俭用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存几个钱不容易……你亏欠金苗苗,认为值这个价,但是……让老张坐享其成,你心里就不痛快了。

叶观忠说,你这张毒嘴!

我玩笑说道,最理想的状况是金苗苗与老张离婚,独享这套房子。

叶观忠点头道,那我就心甘情愿了。

我说,你猪脑袋哇,老张前脚走,后脚即有男人跟进来了,那才叫鸠占鹊巢呢!

叶观忠差点没恼羞成怒。

老张献殷勤,领我们去本地一个明朝的地下岩洞。

这个地下岩洞,由人工开凿而成,宽敞到可跑马的地步。老张一如孩童般活泼,指着岩壁上的凿印说道,你们看看,这么整齐划一的花纹,多漂亮哇!往深处走上一截,老张活灵活现嚷道,这么宽大的空间,仅靠为数不多的石柱支撑住,有专家称,就是当今用电脑来计算的话,在力学原理方面也是很难做到这般精确度的。我问,这是个采石料的洞吧?老张道,正是。不过这里头有个谜,数量如此庞大的石料运到哪儿去了呢?专家们在方圆一百公里内找了个遍,没发现有大型的石头砌的建筑物,也没发现堆成山的石头……有专家提出這些石头运到沿海地带了,海边那个什么地方,不是有堵南长城么,当年戚继光抵抗倭寇用的,不过问题又来了,运输是个问题呀,路途那么远,怎么运?干吗舍近求远呢……专家总是两片嘴皮子由他说的了,又有一拔专家判定岩洞是藏兵用的,洞里发现好几处烟熏过的地方,备战备荒嘛……叶观忠不以为然说道,天方夜谭!老张讨好道,我也认为是无稽之谈呢。叶观忠问,典故讲完了?老张道,还有一个事情也蛮有趣的,这个地下岩洞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才被发现。先前洞口是一口池塘,那里的水冬暖夏凉,没引起人的注意。有一年几个好事的村民说看见池塘里有鱼游动,好大好大的鱼,他们搬来水泵,要把水抽干捉鱼,这一抽可不得了,抽了七天七夜,外头都水漫金山寺了,可池塘里的水位没见浅下去,这可把几位村民吓坏了,以为碰到龙王宫触到龙脉了……这事惊动了某位领导,领导动用全民力量,搬来二十多台水泵,日夜兼程抽水,抽了一两个月吧,终于见着庐山真面目了!

爬上爬下转一大圈,口干舌燥。老张殷勤问道,叶先生口渴了吧。叶观忠道,是有那么一点。老张跑出老远,捧回三瓶饮料。叶观忠说,忘了对你说了,我不喝碳酸饮料的。老张道,这饮料还贵呢……叶先生你要喝矿泉水是啵?叶观忠说是的。老张问,叶先生要哪种牌子的?叶观忠戏言道,只选贵的不选对的。昨晚在宾馆看电视,电视上有则洗涤用品广告词:只选对的不选贵的。这家伙活学活用倒过来说了。我悄声提醒他道,在他们家吃饭那天,你让老张出去买烟,苗苗的表情不是很高兴哦。叶观忠一脸不屑说道,有什么好不高兴?不就买包烟么,我给他钱的呀。

叶观忠让我去对金苗苗说房子送她的事。我连忙摆手道,这么重的人情,必须你自己亲口对她说才对!叶观忠说,这个口不大好开哪,我怕当面说这话,人家会觉得我是在施舍……苗苗这人特别敏感,只怕到时双方都尴尬。

我跑到金苗苗裁缝铺。有位白须老头捧来一条便裤,裤管长了得折上一寸;有位跳广场舞的胖大嫂拎来一条灯笼裤,偏偏是裤裆肥了,要夹半寸进去。忙乎停当,金苗苗笑着问我,观忠叫你来的吧。我嚷道,你真是诸葛亮嗳!金苗苗道,天气热,别给我戴高帽子了。

在聪明人面前,无须拐弯抹角。我直截了当说道,叶观忠他不好意思提头……就是那套房子,是替你买的。金苗苗的神态,并没如想像中的那样惊喜,甚至连惊讶也没有。我补充道,叶观忠交待,房子登记在你名下,老张他……有使用权,不拥有财产权。

金苗苗没说话。

我问,房子的事,你心中已有数?

金苗苗说,观忠他的脾性……多少了解的,看房子那天他话语特别多,比平日花里胡哨……我不禁嚷道,知叶观忠者,非金苗苗莫属嗳!

金苗苗缓缓说道,日子如流水,这水已从紧水滩流到了梅坞洄,重新回去……不可能了。

我舔舔嘴皮说道,不管怎么说,他愿意送你房子,这份诚意是没话好说的呀。

金苗苗道,那是。

我说,你们家居住条件不好,有了这房子,可以改善一下了哟。

金苗苗道,怎么说呢,我的日子原本风平浪静,现在倒像是池塘里扔进了一块石子……实话实说吧,这段日子我睡得不太好,本来我的睡眠质量一直好的,很有规律性的。

我问,你不希望叶观忠在你生活中出现?或者说,出现了……也不要有太大的人情?

金苗苗道,我心里矛盾……观忠的一番好意、他的用心良苦,我完完全全理解,有人挂念,愿意为你付出许多,碰到任何人都会深受感动的……再说了,能住上那样的江景房,谁人不欢喜呢……对我而言,几乎是一辈子的梦想了,我一个普通女人,心里不高兴那是不可能的……

……

时光回到过去——梅坞洄的水逆流到了紧水滩。

三十多年前的某天,叶观忠与叶山春拿布料去金苗苗裁缝铺做衣服(叶观忠与我是拿布料去做裤子)。第二次登门,叶山春的衣服做好了,叶观忠的还没做。这等事可谓心照不宣了。过后,叶观忠借机数次骑脚踏车过去取衣服。金苗苗问,你着急要穿吗?叶观忠小偷被当众逮住一般红了脸,说,没有啊。金苗苗说,你工作肯定很忙吧。叶观忠说,今天我轮休。金苗苗说,那你干吗不肯下车呀,小店挤是挤了点,一张凳子还是摆得下的哦。

叶观忠有次来,发现一位比他迟好多日子送布料来的大妈正在试穿新衣服,对着穿衣镜搔首弄姿。他心中有了谱,暗自窃喜。金苗苗说,这段日子忙死了,接下来保证先做你的衣服哦。叶观忠胆子大了,说没关系的,最好一年后再做吧。金苗苗一脸认真劲说道,那怎么行,你是跟我开玩笑吧,一年后这衣服的款式怕不流行了哟。

头次约会是看电影。那年头青年男女愿意单独一块看电影,等同于恋爱的序幕徐徐拉开了。

看的是啥电影,叶观忠淡忘了。那时口香糖这玩意儿刚流行——眼神散淡,口中漫不经心地嚼一粒口香糖,是当年小镇年轻人的一种时尚。叶观忠从口袋里掏出绿箭牌口香糖,递给金苗苗一片,自己剥了一片含进嘴里。

叶观忠没心思观看电影,借着银幕的微光偷看金苗苗的侧脸。金苗苗目不斜视。有个镜头蛮紧张的,随着恐怖的背景音乐奏响,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叶观忠的手。

一段日子后,叶观忠凭空瘦了一圈,神色憔悴。金苗苗问,你身体哪不舒服吗?叶观忠鼓起勇气说道,我们……分手吧。

花开一枝话分两头。

叶山春自从第一次与金苗苗见面后,即暗恋上她了。叶观忠获得金苗苗的青睐,并开始了富有荷尔蒙气息的交往与接触,使得叶山春万分痛苦。

暗地里,叶山春关注他们俩的细枝末节,有过盯梢跟踪的行为。

叶观忠与金苗苗处于拉锯战阶段——有天叶山春跑到叶观忠的小阁楼。憋了半天他终于吐露心声道,我爱金苗苗,她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啊……你现在不与她好了,那么,请允许我追求她吧!叶观忠没作回答。他心里头不用说是难受的,油煎火燎一般,但是,长痛不如短痛哪。

叶观忠采取躲避措施。下班后不回县城,轮休日照样住在隔一渡水的单位宿舍里。那时个人没有电话,金苗苗联系不上叶观忠,心急如焚。她关掉店门过江跑来,将叶观忠堵在宿舍里。叶观忠脸色铁青,冷漠说道,天底下男人有的是,你没必要在我这棵树上吊死的。金苗苗潸然泪下,万念俱灰。

葉山春是位典型的闷骚男人。他既不敢明目张胆地对金苗苗发起攻势,穷追不舍;也不会寻三两知己借酒消愁,发发酒疯把郁闷宣泄掉。叶山春的烦恼,比少年维特之烦恼有过之而无不及,海量的烦恼一股脑闷在肚子里,曲酿酒一样日夜膨胀。

如他这等偏执性格的人,无疑脑子一根筋了,压根不会移情别恋,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于是乎,这嫩头后生的精神方面出现了破绽,裂开了口子。

叶山春的言行文质彬彬。他每天衣着干净,发丝服帖,站于一所学堂的校门口。落雨天里,他撑把雨伞;出毒日头,他撑把阳伞,丝毫不乱。叶山春神态安详,时含微笑,进出校门的师生们逐渐见怪不怪,将他视作了一尊雕像。

学堂的校门口位置,与金苗苗裁缝铺斜对面,距离不足十米。金苗苗抬头,首先映入她眼帘的必定是叶山春的单薄身影,如一枚树叶挂在那里。而叶山春一对充电满格的眼睛,则无时无刻不罩在她身上,能溅出火星子。

没有人能揣测出金苗苗当时的压力有多大,痛苦有多深重。

金苗苗关掉裁缝铺,从此在县城销声匿迹。

叶观忠叙述完这段——我依稀想起了他当年的些许状况。

叶观忠与我同宿舍,一个小间两铺床,彼此的呼吸声磨牙声放屁声清晰入耳。那阵子叶观忠失眠严重,整夜打草席(“打草席”为本地俚语,在床上翻来覆去意思)。我起来小解,但见他身披单位发的工作棉衣靠在床后壁,一团臃肿。叶观忠的长吁短叹,有着悠久历史,年纪轻轻的他已然开始。他吞服的西药叫谷维素,有次我翻抽屉见到过药瓶子。叶观忠采纳中西药配合治疗方案,抓来一捆捆中药,成份有地龙(实为蚯蚓)、蝉衣,以及如许草头柴脑。上班时,他将药罐子坐电炉盘上。熬中药的气息随处飘浮,略带清味、苦味、涩味,蛮好闻的。所熬的药汤未必上口,颜色乌七八黑,气味腥气重——那腥气味,想必为煮烂的蚯蚓导致的吧。每次,叶观忠蹙紧眉头喝下满搪瓷碗的药汤后,一次性剥两粒大白兔奶糖塞进嘴里。

叶观忠枕巾上和床前地面上,散落许多发丝。他苦笑道,有命没毛,命如保牢,头发必须要掉。

这次老张要领我们去古村落玩。他说古村落藏在深闺人未识,清一色石头屋,不见一寸水泥,原汁原味。叶观忠道,把苗苗一块叫上吧。老张结结巴巴说道,她替自个干活……店门一关零收入,关键是……人家有活送上门,一看店铺关门……还误以为,误以为……这家裁缝铺停止营业了呢,日后的生意……就得受到影响啊……叶观忠不耐烦问道,店铺一天多少收入?老张眼珠骨碌转,说多是不多,两百来块吧,有时……三五百也不是没有的。叶观忠从皮夹里取出一千块钞票递给他。老张像怕被蛇咬住似的赶紧缩回手,跳起脚嚷道,这怎么可以,坚决不可以的……我这就给苗苗打电话,叫她把店门关了马上过来!

金苗苗小跑过来,脸色红润难掩喜色。我充当调料作用打趣道,这店门一关,损失不小哦。金苗苗道,我早就想出去走走,透透空气了,可人穷志短掉铜钿眼里了呀。叶观忠心情大悦,老调重弹道,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他们两人,心领神会地对视上了一眼。

车子从柏油公路下来,拐入乡村机耕道。道路两旁为菜地,满垄的秋季农作物长势喜人。叶观忠摁下音响键,老外的迪斯科音乐震天价响。低调收敛的金苗苗受其感染盅惑,难能可贵地和着节奏摇晃起脑袋,一副陶醉样子。叶观忠大声嚷道,想当年,我们年轻时代,在广场通宵达旦蹦迪,那有多疯狂啊!破例得意忘形的金苗苗同样大声嚷道,那种场面,热血沸腾哪!

在“新农村建设”的产物——乡村公共厕所方便过后——老张见叶观忠兴高采烈,精神抖擞,便斗胆向他提出一个稍嫌过分的要求:这里没交警,叶先生,能不能……让我过过车瘾哇。叶观忠二话没说下了车,由老张摆弄方向盘。老张兴奋得上下牙打架,磕磕巴巴嚷道,人一开上车,就好比……就好比身上长出了翅膀,天高任鸟飞,太痛快了!

七八分钟光景后,车子撞到前头一辆机动三轮车上。驾车的老汉一如大鸟飞将出去,脑袋不偏不倚磕在路边一棵歪脖子树上。

老汉的脑袋霎时成了血葫芦。

老张勉强下车,吓瘫倒在地,淌出两挂青龙鼻涕。

叶观忠相对沉静,掏出手机叫救护车。

金苗苗快步过去托起老汉的头,唤我拿手巾纸来。我们给老汉擦拭脸面上血迹。老汉闭着眼睛,不省人事。

瘫痪在地的老张哭腔说道,叶先生……你别报警好么。叶观忠问,干吗?老张哭出声来,说,我该死啊,我这是害人哪……对不起了叶先生,我、我没驾驶证的啊……已在拨手机的叶观忠停顿下来,厉声问道,你既然没驾照,为什么还要开我的车?!老张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道,我好高骛远啊……我以为这农村的路开开没关系的……叶先生,我罪该万死啊。叶观忠嚷道,事情到这步田地,你说该怎么办?这宝马车,我是问亲戚借用的,叫我怎么向人家交待噢!老张道,叶先生,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截路没摄像头,要不、要不就说车是你开的吧……那样子,车的修理费和医疗费,就可以由保险公司买单了。叶观忠沉下脑袋想了一想,说,不行,要是这人有个三长两短追究起刑事责任来,那是有牢狱之灾的。老张道,如真的要坐牢,到时候再换过来由我去坐牢好了。叶观忠没好气嚷道,那法院是你家开的?你算老几,你叫谁坐牢就叫谁坐牢?!

老汉车斗上有条狗,由于慌乱,我们将它忽略掉了。此时,狗发作了疯癫病似的扑向叶观忠,咬住他卡其休闲裤的裤脚不松口,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目。老张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寻来石头往狗身上砸。狗任由石块如雨点般落身上,俨然咬住岩壁的青松一般坚忍不拔……恍然间,我发觉这条狗似曾相识,乌黑的皮毛,蜷曲的尾巴,一条腿上长块银元大的白斑——分明就是当年被叶观忠踢死的那只小黑狗的成年版嘛!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乱中添乱,老张不小心将一块三角形石头砸在了叶观忠脚面上。叶观忠痛得龇牙咧嘴,咆哮大骂道,老张我操你妈逼,你这种鼻涕一样的人渣活在世上,除了糟蹋粮食没丝毫用处……你他妈的把老子害惨了啊!

……

过后有天碰到叶观忠,他说金苗苗没接受他赠送的房子,婉拒了。我忖度,这可能跟那天出车祸时他的所作所为不无关联。我劝慰他道,你心意已尽,顺其自然吧。叶观忠愁眉苦脸道,可……我心结没解开,现如今,竟成一死结了。叶观忠说的不无道理。人家态度温和地拒绝了他的馈赠,说明人家的心扉合上了。之前存在缝隙,现在不留口子了。

一套四室一厅大户型江景房,对于贫困的小户人家来说,简直可说是一步登天了,其吸引力该有多么巨大!而这个金苗苗,却将它挡在了门外。

那天叶观忠的确失态了,出口伤人、骂粗话无论如何都是大错特错的。但拿此事与房子事作掂量——至少在他人看来,孰轻孰重是不好同日而语的啊。

叶观忠说,那天苗苗叫我把车开到郊外,来到一处山坳。天近黄昏,山顶飘浮晚霞,很有层次感,庄稼起伏色彩饱满……我估摸,这家伙遭受打击后,怕是精神层面有创伤了,咋抒发上烂情调了呢?

但,叶观忠接下来所述内容,却是不能不承认与该调调相吻合的。

叶观忠续说道,……眼前出现一座秀气的山峦,上头密密麻麻长着同一种树木。苗苗问我,山上长的是什么树呀?我摇头。苗苗说,你猜猜看,我给你一个提示,是一种果树哦。我哪有心思猜树,依旧摇头。苗苗说,那天在房子晒台上看见桃山,你无意中提到了李山,我对你说哎,我们这里还真有一座李山,这山上长的全是李树!我心不在焉地说,这有什么稀奇吗?苗苗说,你怕是忘记掉了……我一直记住当年你说过的一句话,桃花红李花白。我问,我有说过这话吗?苗苗说,那天的情景还在我眼前呢,你骑脚踏车带我去乡下买土鸡蛋,到山脚下,下起了雨,是那种牛毛一样的细雨,我们没带伞,一点都不怕淋湿,那时我们年轻,雨淋湿了也不怕伤风感冒哦……上山的那条山路很陡,台阶路面又窄又滑,你说不用怕,有力地牵住我的手,那时候,一股暖流通到了我身上,我有了依靠的感觉,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安全、最幸福的小女人了……苗苗说到这里,我到底有些想起来了,隐约记得那户农家附近好多高低不平的水田,映照着天光,雨滴落上头,冒出一个个小水泡……一群山羊,在翠绿得逼人眼目的山崖上走动,像一朵朵小小的白云……农家的屋前屋后、田頭地角,栽种了许多桃树和李树,正放花,春雨潇潇……粉红的桃花与洁白的李花在春雨潇潇的节气里……花团锦簇,红白相衔,清新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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