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诗

2021-08-31 08:35子非
散文诗 2021年16期
关键词:石头

子非

记忆之诗

1

我能想起的那个人

既不像我自己,又不像别人

导致我多年来,对即将到来的事情

总是手足无措

2

三十年前,我把一块石子

扔进一个黢黑的地洞,至今

也没有听到它落到洞底的声音

3

某夜,我离家出走

月光溶溶,我的影子

对着我张牙舞爪,把我吓回来了

4

我对着山崖审问:你是谁

回声却反问我,我偏执地以为

只要我不说出自己的名字

它就不知道我是谁

5

曾祖母去世前,只认得我

她回煞的时候,也只有我听到了

她走路,或抚摸家什的声音

6

狗娃和我,各吃了一颗冰糖

他的那颗冰糖是什么味

多年后,我还在想

7

我清楚记得,桃花开了

姐姐坐在树杈上,望着我微笑

事实上,我们家没有桃树

也没有这样一个姐姐

8

后山的黑娃,和我打架

不分胜负,约定二十年后再战

如今,我不记得

有过这个人,这事儿很可疑

9

我在河边钓鱼,无论谁打扰我

我就是不上钩,始终和自己

艰难地维持着一个僵持不下的姿势

10

俩人打架,一个人的左眼

被打瞎了,一个人的右眼

被打瞎了,我没理由不相信

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11

村西的刘贵死了,数年之后

村东的一个小孩,被取名为刘贵

每次看他,就像看一个冒牌货

12

刘三喝醉了,逮住每一个人

就叫他们刘三,只有我高声答应了

刘三,才满意地放过他自己

13

我倒挂在树枝上,让人们弯着脖子

倒着脑袋和我说话,事实上

没有人跟我这个倒悬之人说话

14

把自己藏起来,看着一帮人

慌乱地寻找我。我坚信

没有人能找到我,包括我自己

也许,他们要找的人不是我

15

祖父说,走夜路的时候

不要朝后看,直到现在

我都不知道,我身后的人是谁

他为什么一直在跟踪我

16

七爷去世前,说我身上有一团火

我经常闻到烧焦的味道

看不清脚下的路,像灯下黑

17

把竹子削成剑,把木头削成刀

没有可伤之人,我常把自己刺伤

装着若无其事,或幸灾乐祸

18

养过一只忠诚的狗,老死了

见过一匹呲牙咧嘴的狼

现在,我只能想起那匹狼的样子

19

我独自前往密林,熟透的野果

砸在我的脑袋上,芳香四溢

我已将孤独,酿造成了美酒

20

我和他,在独木桥上狭路相逢

互不相让,河水悠悠

他拥有我的此刻,我拥有他的过去

醉中记

1

离开酒瓶、桌子、椅子、墙壁时

就知道自己有多轻浮,或沉重

一个人,想要控制住自己

或者不想把自己控制,何其艰难

2

我在拼命躲闪,人群也在躲闪

可我们还是一次次不期而遇

热烈碰撞,默然相离

3

大街,扭动着骨质增生的腰椎

广告牌、旗杆、高楼、桥,摇摇欲坠

只有我,稳稳坐在一张废报纸上

4

道路两边的行道树,拄着两排杀威棒

寒风吹过: “威——武——”

眼镜脏了,看不清堂下之人

夜太黑了,看不清堂上之人

5

明亮的路灯,照着一座宽阔的桥

整个晚上,我按照规定的路线

往返于此岸、彼岸,累得气喘吁吁

直到被自己的汗水溺醒

6

密集的路灯杆,围成栅栏

我逃不出去,只能在它勾兑的光明里

完成一场畸形者的演出

7

垃圾箱隆起一座空空的山丘

我躺进去,爱我的人

背叛我的人,都已远去

与我无关的清洁工,正在挖掘

8

广告牌上的女人,一定是我的初恋

不然,为何一直对我痴痴地笑

邀我入怀。亲爱的

对不起,我兜里的钱全买了酒

9

每一片落叶都是一个尾巴,我有

那么多条尾巴

那么多种干枯、丑陋

每踩一脚,就发出折断的声音

既踩不掉,又踩不住

10

墙角里的流浪汉是我的某个祖先

我给他作揖,试图认祖归宗

他没醒,只翻了个身

11

一只狗跟在我身后,等我倒下

我带领着它,慌不择路

有那么几次,我和它都差点放弃了

12

汽车,是一辆辆大风车

我握住自己的手,稳稳地刺过去

它们绕开我,只剩下我和我的影子

13

行走在台阶、斑马线、盲道上

我努力迎合的东西,都在背叛我

14

老人坐在石头上,冒充石头

石头被小孩攥着,冒充人

我的出现,无法打破他们维持的平衡

15

撬开防盗门那张贪婪的嘴巴

我只身进去

成为我自己的诱饵

16

风吹开窗户,我等的妖精还没来

无墨可研,无香可添

对面楼上的少年

敢一个人看惊悚片了

17

端坐于厅中,给自己点三炷香烟

醉眼观天下,兀自惹尘埃

18

墙上有我的照片,被一颗钉子

悬挂在半空中,一只蜘蛛

看守在边框上。为了照好这张相

我准备了一辈子,装得还是不像

19

数手指,头顶的灯光频频搞怪

闭上眼睛,两只手互相数

一切误解,都开始和解

20

我的胸腔里,有一只孤独的老鼠

它正在和自己跳房子

胜负一念

我脱掉衣服,观战不语

21

我是一个梨,盯着一把水果刀

从锋利的刀叶上,偷窥自己

时间久了,刀刃上落满目光的锈

22

自己的诗集里,每一首诗

或站立或匍匐,对我保持缄默

我成了自己的障碍

23

无法装睡,那就继续喝

梁上无君子,我就当着自己的面

亲自动手

“兄弟,我可以不偷吗?”

24

我昂起头颅,时间的凿痕瞬间愈合

我躺进凹痕,却被封印在石头里

走在晨光里的人啊,忘了我吧

雪落小城

1

冬天,已落入俗套

窥伺一整夜,仍发现不了

雪,什么时候落下,从哪里落下

没有谁能指出自己的出处

人们的梦决堤了,高楼

泛起银白的泡沫,簇拥着招牌

奔入大街小巷,爬过高架桥

冲上东山,占领了天空

中年男人,一头挑着磨刀石、刀

一头挑着几只打鸣的公鸡

泡沫吞噬了交通线、红绿灯

他走走停停,赶往早市

当着买主的面,用自己的石头

磨自己的刀,杀自己的鸡

血刚溅到雪地上,太阳就出来了

2

正午的阳光,慈祥

雪,碎石般抛下来,下给你看

让你亲眼看着那些石头

怎样从你的身体里滚出来

白色的碎石,砸断了树枝

砸肿了地面,砸得小狗满街跑

人们躲在宽大的标语牌下

像被垒起的一堆石头

脸色神秘、诡谲,没有人

敢于讨论头顶、心中的碎石

小学生的脸蛋,被砸红

被砸紫,硬邦邦的教科书

敲打着他们的脊背,无法不迟到

又不愿迟到。他们已学会

让白雪过早落满头顶,已学会

自己呵出热气,温暖双手

已学会,独自穿过广场

已学会让红领巾,何时该飘起来

何时该紧贴在年少而清澈的胸前

3

天空、夕阳、断枝是借来的

人也是借来的,开始画吧

精致、优雅、缓慢

每一瓣雪花,都被画成时代的宠儿

用雪花,覆盖臭水沟、城中村

在衙门口,勾勒两座大狮子

渲染一朵枯死的兰花

留白处,安放一张小桌

几把小凳,泡一壶普天同庆茶

邀几个文人

请几个老艺人

“如此如此,甚好甚好”

纸的背面,画一个皇上

他准备封爵,传旨官快马加鞭

捅破了这张纸,前来宣读诏书

把雪画慢一点,再慢一点

再在身边画一个心仪之人

4

夜晚,一切都能得到救赎

或放逐,无须点灯

也能看到自己雪白的部分

听到心跳里的落雪声

小草长出雪芽,树干开出雪花

天空结出硕大的雪果

指引万物恪守古老的宁静

街道、街道捧着的房子

电杆、电杆擎着的寻人启事

都长出了雪。异乡人

风一般柔软,走到门口

就返回去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日历长出雪,书架长出雪

刀子和笔、炉火和目光

都长出了雪,安静轻轻抚过

不时用舌头舔一舔雪

满意地点点头。躺在床上的人

是放逐者,还是朝圣者?

归去来兮

从一片熟悉的落叶,一个陌生的

眼神,从持续的空寂

突然的战栗开始,归去来兮

独木桥上,站着一个无脸的小孩

背着一块坚硬的夕阳

等我前去相认。我用身体上的手

指认身体,用无数个词语

佐证同一个事物。他一动不动

谁也无法绕过、终止

除了桥下的流水,归去来兮

一个强壮的小伙子,面山而居

整日爬山,却从不登顶

熟练操纵着自己,点到为止

我们握手,如左手握着右手

熟悉的虚无,陌生的存在

谁都无法放手。山顶只是背景

正被白雪覆盖,归去来兮

中年男人有一个巨大的胃囊

单薄而透明,从身体里长出来

包裹身体,露出未消化的头

胃袋里装有我的断指与刀子

诗稿与绳索

谁也不能叫醒他,原野开始蠕动

我无处可藏,归去来兮

村口有一座坟,碑文漫灭

我赶跑给立在墓碑上的大红公鸡

焚香、烧纸、磕头,人们争论

坟墓的主人,关于名字、性别

籍贯、年龄,被拧干、暴晒的简历

谁都说不清,包括我自己

喑哑于自己的余音,归去来兮

我将回归于一棵不开花的树

不结果子的花朵,不被摘取的果子

回归于尘土,归去来兮

事实上

1

呱呱落草,走上被招安之路

(事实上,铁灰色的年代

唱念做打,演谁就像谁

明月清风,都是美丽的借口)

2

大雪中,我曾一个人远行

(事实上,我很少离乡

却一直在远行,寻找一场大雪

一场配得上远行的大雪)

3

我养过一只特别乖巧的狗

(事实上,狗经常对我呲牙

狂吠,我只能顺从、臣服它

它死后,我成了前朝遗民)

4

桃花静静地开放,我睡着了

(事实上,我对桃花过敏

沉睡是抵达桃花,并爱上

对桃子过敏的人的唯一方式)

5

我有一把刀,曾杀掉一匹狼

(事实上,我画过很多种刀

写过很多把刀,却无法从纸上

拿出来,我只是一只羊)

6

月光下,我遇到过一个姑娘

(事实上,月光是一个幌子

或诱饵,我就是那个操纵者

姑娘啊,千万别遇见我)

7

我抓住了阳光里的一条鱼

(事实上,我被逼到河岸

阳光给我影子,让我用来钓鱼

鱼游走了,我还没有上钩)

8

我曾给自己制作过一张面具

(事实上,人们没有发现

我的面具,我也没有发现

非常完美,因为我没戴面具)

9

我洞见了未来的一只蝴蝶

(事实上,蝴蝶是亘古的存在

我是幻影,是时间的弃子

虚无如丝,只适合作茧自缚)

10

我反复修改自己的墓志铭

(事实上,我在白昼里点明灯

在黑纸上写白字,能言说的

唯有诗歌,抚慰人心)

冒险

冬日的阳光里,我把自己拽起来

塞进一件产自异国的风衣里

让模糊的脸,冷冷地贴在玻璃上

一根毛发,让床更加空阔

一堆拉拉扯扯的旧衣服

藏着一些碎梦的尖叫、棱角

镜子是魔术师,我必须快速洗脸

销毁一切证据,剃掉胡须

用一把木梳,训导必然的黑暗

我有一把尖刀,也有一把苦盐

我有一团暗火,也有一瓢明水

煨了几十年的一锅汤,何时开罐

没有客人的客厅,还叫客厅

自己不能做主的人,还叫主人

空烟盒上写着: “吸烟有害健康”

有时,我把自己关在防盗门里

有时,我把自己阻挡在防盗门外

门上的艾草,像一枚生锈的钥匙

电梯,让上升形成一种秩序

楼梯,让坠落形成一种美学

它们,共同构成一幢高楼的哲学

路口空旷,行走着回家的孩子

阳光被冻成冰,我将继续冒险

走在这个人影扭曲的大地上

这一年

头顶的鹰还在追捕那只小鸟

它俩就像在蓝色的大海里

泅渡,度彼此也度自己

河水涨上来,鱼游出石头

河水退下去,鱼游进石头

还是没有人能抓住它们

那些黑夜里最亮的东西

白昼里最暗的东西,继续

维持着,这个世界的某种秩序

这座山又多了几个坟堆

高于山脚的屋脊,如同天空的

界碑,增加了仰望的重量

有一个人,在自己家里迷路了

只好时常去别人家住,有时

还到山洞里住几天,就像回家

女人如花,像所有女人一样

在该开放的时间、地点,开放

可她们为什么一定要像女人

我站在门口,和每一个人告别

好像我真就走出去了;我欢迎着

每一个人,好像我真就回来了

我告诉自己:写诗不是打架

开打之前紧张,打斗之时紧张

打完之后还紧张。我又告诉自己

写诗,其实就是和自己打架

寓言诗

1

一个以别人的眼泪为食的人

在秋风的围攻下,反复讲述

自己的痛苦、别人的不幸

模仿受伤的老狗、瞎猫、跛牛

狠狠地咒骂、捶打、撕开自己

捧出一颗干瘦的心脏。看客

被吓跑了,他只好流下眼泪

一滴一滴喝下去,打湿自己

2

父亲从自己体内,拿出一把刀

塞进儿子体内,让他

在太阳落山的清晨,走向远方

为了阻止这把刀生锈,儿子

在黑夜和黎明的交界处磨刀

在人们睡梦和清醒的毛边上磨刀

刀还在生锈,他只能刺伤自己

用血肉来喂养刀,直到他

被削成一把刀

身后的父亲笑了

3

他一直在做一个梦,下半夜

接着上半夜的梦,今天接着

昨天的梦,始终重复着白天的自己

他不断改变姿势,以行走的方式

睡觉,以睡觉的方式行走

不断改变打了底稿的生活

将左手的盾牌和右手的长矛互换

把家,从河这边搬到河那边

可他的梦,仍然重复着

4

旷野里没有风,小孩正在搬动

一块块石头,天空纹丝不动

如一把辽阔的空椅子,多年来

他搬开草木、泥土、阳光

羽毛、书本、词语

石头背后的石头,事物

背后的事物。他被长大后

终于搬开了自己,虚空瞬间合拢

自己一生遮掩的背后

什么也没有

5

他住在一棵树上,精心培育

一双翅膀,用寒风梳理羽毛

啜饮阴雨,食用闪电、雷声

吞吐彩虹、歌声,仍然成不了

一只乌鸦或喜鹊,他只是

一名流亡的判官,监视与被监视

发现与被发现,飞翔失传

自己不是鸟,却占据着鸟的位置

他们

善良的人们,走出家门

阳光炙热,狂风的鞭子

抚摸着他们的身体

暴雨送来甘霖,鸟群带来颂歌

他们居高临下,为一只蚂蚁驻足

为一只死去的小鸟流泪

为一个死在黎明前的暗夜里的人

朗诵悼词

他们长着不同型号的脚

穿着相同型号的鞋子

将一条弯曲、坎坷之路

走出平稳的步伐,走成大道

他们在河边行走,为了不湿鞋

提着鞋子,排着整齐的队伍

在锋利的石头上飞奔,呻吟声

和着节拍,一起抵达高潮

他们从一个中心,像触角一样

伸向四面八方,结成一张网

捕捉那些不愿低头的人

和试图走出人群的人

傍晚时分,他们关掉太阳

用黑暗、漫长的头发,拴着彼此

在摇摇欲坠的雕花木床上

做指定的梦,说打了底稿的梦话

后记:写作,就是对抗庸常的生活

二十多年前,我爱上了文学,找到了一种对抗自己的方式,用词语与词语之间的碰撞,来记录我与自己之间的龃龉。从此以后,我开始尝试面对自己的善良和邪恶、坚强和懦弱、纯粹和芜杂,尝试让它们泾渭分明,或握手言和。

板结的生活里,所有的人都在固定的位置上,扮着固定的角色,上演着固定的情节,每一种喜悦和悲伤都被剧透了,每一种出生和死亡都被预设了,生活如一张大网,我不想做蜘蛛,也不想做飞蛾,只想用残存的九个指头,一边敲打键盘,一边敲打额头,在残缺的世界上,维持一种残缺的完整。这些年来,我还在与无数个自己对抗,结果不重要了,我已学会双手互搏,漫漫长夜里,我轻轻剥开自己,缓缓抚摸心上的冰裂纹,直到太阳升起。

我喜欢眺望南山,但是,从没想过要走进南山。我坚信,南山上住着一只精灵,当我在眺望她的时候,她也在眺望我,此生,我将会在她的注视下,敲下每一个字符,对抗庸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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