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
新冠肺炎大流行,许多人改变了人生观。原想搬家,现在不搬了。原想卖房,现在不卖了。有人赶快结婚,有人赶快离婚。没立遗嘱的人立遗嘱,立了遗嘱的人改遗嘱。人生原是不断的选择,他们重新作出选择。
新冠病毒出现初期,有人愿意戴口罩,有人不肯戴口罩。上街买东西,有人看见店员没戴口罩,就不进去了,这家店不注意防疫,里面不安全。也有人看见店员戴口罩反而不进去,担心店里的老板或店员已经有人“中镖”。这也是选择。
这次抗疫是长期作战,战斗激烈,医生和护士任务最重,风险最大,吃苦最多,若按人口比例计算,这一群体的死亡率可能最高。学医的人后悔了没有?2020年,医学院招生,报名的人数减少了没有?答案是没减少,反而增加了!敏感的新闻界为我们采访过了,这年暑期,美国各地医学院申请入学的人数,比往年平均增加了17%,涨幅很高。这也是一种选择,表明有很多人本来不打算做医生,现在改变了。改变选择,表示他改变了人生观。人生观不是一天养成的,却往往是一夕可以改变的,有几种遭遇——冤狱、战争、被出卖、大手术、自然灾害,使他前后判若两人。假如人生有100个问题,新冠肺炎这个史无前例的传染病来了,把问题都提出来一个一个拷问你,是“拷问”,不是“考问”。你的人生观答不出来,或者答得不好,你就想丢弃它,换一个。新的人生观使你作出不同的选择,但仍然未必是正确的选择。
即使是纸上谈选择,也不容易。一人独居,如果染上病毒,没人送你进医院。如果是两个人,病毒找上其中一个,会传染给另一个。多一个人多一个人商量,少一个人少一分牵挂。一百个人,只要有一个人愿意死,剩下的九十九个人都可以免死,这个人是英雄。一百个人,九十九个人为另一个人而死,这个人也是英雄。据说杨朱站在岔路口哭了,因为“可以南可以北”,墨子为白丝悲伤,因为“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他们都知道选择是千古艰难。
先贤教我们“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如果一个选项是鱼,一个选项是熊掌,孟夫子劝人吃熊掌。那可不一定,老年人有“三高”,为健康计,還是吃鱼妥当。如果一个选项是熊掌只吃一次,一个选项是鱼可以每星期吃两次,连续吃二十年,即使是年轻人也该放弃熊掌。且看眼前,一边是戴口罩,不出门,一边是不戴口罩,参加派对狂欢,简直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利害之间他们到底是怎么权衡的?
疫症流行期间流行一句话:“一切等消灭了病毒以后再说吧!”我也用这句话做这则小文的结尾。
疫症流行,人与人接触传染,政府不许二十人以上在一起,人称限聚令,政府劝告大家除非必要不要外出,人称禁足令。可以想象,社会好比一个机器,限聚禁出,这部机器就停顿了,人称按下“暂停键”。专业名词“暂停键”化身比喻进入日常语言,于是我们得到一个新词。以前,我们说“停格”,这本是电影术语,电影《精武门》中,洋兵洋枪包围了精武门武馆,李小龙从门内一跃而出,离地七尺,出拳伸腿的姿势悬在空中不动,导演故意使摄影机失焦,显示这一跃的力度速度,这就是停格。再以前,我们说停摆,那时的时钟是一个竖立的木盒,上面是钟面,下面挂着一块铜牌,左右摆动,发出响声,“嘀嗒”一声就是一秒。
历数词语更新,回顾文明演进,惊叹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人和人之间的依赖越来越多,没有熙熙攘攘几乎不能生活。这“暂停键”按下去了,才发觉社会是不能暂停的,这才警觉我们都坐上一辆不能刹车的汽车了!不准进教堂礼拜,教会告状;不准进教室上课,家长请愿;不准进餐馆吃饭,餐馆纷纷倒闭;不准工人进厂做工,工人没有收入,要求救济。当局哄小孩般,引导你一天一天熬过来。有学问的人说,“暂停”好像使一个孩子在某一段时间内停止发育,后遗症是不可避免的。以我的经验来看,当疫情过去,人们往往会只记得“暂停”这个按键,忘了病毒那把屠刀,今天的功臣,可能是明天的罪人。
咱们三句不离本行,说说作家。作家一向居于弱势,这一次不然,如果“暂停”造成损害,作家受的损害最小,如果“暂停”有益处,作家得到的益处最大,因为作家最需要的是孤独,现代人最难得的也是孤独。好了,“暂停键”按下,孤独从天而降。限聚禁足,你发现忽然多出来这么多时间,那就谢天谢地吧,那就玄思冥想吧,“暂停键”已按下一年之久,你造句谋篇应该早已开始。估计未来还有一年时间,让你有理由保持孤独。如果作家们能留下一些作品,代表个人也代表时代,便是为人类吐气,对病毒作出快意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