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容
大学第一年,她们被分配到同一间寝室。
同室四人,唯独她是农村来的姑娘,沉默寡言,带着乡土气味的矜持。山里的孩子,上学都特别晚,因此,相比其他三人而言,她的年龄最大。
老二是个温州姑娘,时髦、小巧、心细如尘。因生得秀气干净,开学没多久,便收到了一大堆高年级学长的求爱信。
老三来自内蒙古,外表粗犷,内心纤柔。唱歌跳舞,骑马射箭,无所不能。最令人羡慕的是,老三家里有一块特别大的牧场,牛羊成群,骏马奔驰。
老四的外号是“缺根筋”,山西人,成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对于很多事情,老四的反应特别慢。隔壁班的男生勒紧裤带请她白吃了一个学期的早餐,她都还不知道人家对她有意思。直到大一下学期,那男生捧着玫瑰花向她表白,她才恍然大悟地说:哇,原来这小子早有预谋!
起初,老大和其他三位千金的关系并不怎么好。到底是农村来的姑娘,虽然心里憋足了劲儿,想融入她们的小帮派,和她们打成一片,却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做。
老二大清早在宿舍里嚷嚷着手机丢了那天,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看着老大。其他三人,家里非富即貴,想要一部手机,根本用不着这样的伎俩。只有老大,勤工俭学,申请贷款,可狠狠苦了一年,还是得用宿舍楼里的公用电话。
老三说:别急,别急,我用我手机打一个试试。老三掏出手机,拨了出去。结果,是一阵又一阵关机的提示音。
老二急了,站在床上面红耳赤地乱喊。老四跟着掺和,是啊是啊,你拿人家手机也没用嘛。交出来算了!再穷,也不至于偷自己室友的东西嘛!
老三这下坐不住了,老二,昨天晚上你不是还发短信的吗?发完短信,你把手机搁哪儿了?好好想想。
我能搁哪儿?我发完短信就把手机放到枕头边了。
老大不说话,慢慢地从床上下来,打开灯,握着电筒,到处找。所有人坐在床上,看着她。
10分钟后,老大跪在地上,小脸贴着冰凉的墙壁,如同变戏法一般,从老二的衣柜底下摸出了沾满灰尘的手机。
手机是顺着老二床边的缝隙慢慢掉下去的。打了一天的电话,发了一夜的短信,电量本来就所剩无几,又待机一天,早就没电了。
为了庆祝手机失而复得,三姐妹请老大去校门口的会宾楼大摆了一桌。
老二举着杯子说:老大,谢谢你!你不知道,这手机对我有多么重要。里面可有70多个追求者的信息呢!我的终身幸福,就全靠它了。
老大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笑,端着杯子,和老二碰了一下,咕噜咕噜,把整瓶啤酒喝了个底朝天。三姐妹全都目瞪口呆。
她们不知道,山里人大都有喝酒的习惯。天寒地冻出去劳作,为了取暖,只好随身带一壶自家酿制的烧酒。11度的啤酒和山里人的烧刀子比起来,那真是有点“小巫见大巫”的意味。
当夜,四人坐在会宾楼的包厢里,聊得忘乎所以。老二拍着桌子趣谈温州美少女捉弄风流纨绔子弟的仗义史;老三甩着头发嗷嗷地吼着不知所云的蒙古歌曲;老四则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描述那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惊人求爱事件。
听完之后,三人嚷嚷着要老大表演一段。老大躲不过去,只好关了灯,坐在漆黑的包厢里给她们几人说山里的鬼故事。
三个城里的丫头平日哪听过这样的故事?虽然彼此浑身发抖,毛骨悚然,可还是紧挨在一起,听得津津有味。
回寝室之后,恰逢停电,伸手不见五指。
老二怕黑,躲在蚊帐里求老大起身点蜡烛。老大翻箱倒柜,找了半天。蜡烛点上了,温红的光,在漆黑处跳跃着,像个浑身橘红的调皮孩子。老二说:老大,放近些,再放近些,我害怕。
老大是被灼热的气息逼醒的。刚睁眼,就看到了火红的一片。
老二的蚊帐被烧了大半,火苗呼呼地往上蹿。三姐妹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只顾哭得撕心裂肺,不知如何是好。
老二要起身,被老大喊住了,二妹别急,先用被子捂住头,我会来救你的!
老大一个纵身从床上跳了下来,把洗漱台上的毛巾全都扔进水池里。哗啦哗啦,四个水龙头,在顷刻间全被拧开了。
老大双手开弓,攥着滴水的湿毛巾,朝起火的蚊帐一阵乱打。
其他寝室的成员还没赶到,火就已经被扑灭了。老大才掀开被子,老二就哭着扑进了她的怀里。
二妹,有没有伤着哪儿?都怪我,把蜡烛放那么近。老大一面说,一面细致地用手触探,看老二是否伤了身体。
直到第二天,三姐妹才知道,老大昨天晚上那一跳,把脚给扭伤了。耽搁了一夜,脚踝肿得像个馒头。
老二哭了:大姐,你昨晚为什么不说呢?你看,都成这样了!老大说:这有啥?我在山里砍柴,不知摔过多少次,哪次不比这个严重?
其实,三姐妹都知道,老大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大火刚过,怕她们担心。
大三下学期,老二率先提议,要给老大好好过回生日。
三姐妹私下忙开了。
老二送手机,老三送电脑,老四送衣裤。老大原本说什么也不要,可一听到她们的话,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老二说:大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实在不想看见大冬天的,你还站在楼道里使公用电话,伯母会担心的。
老三说:马上就毕业了,写论文做简历都得用电脑。再说了,你不接受这礼物,以后,你怎么帮我们三姐妹修改论文呢?
老四说:大姐,我听到过好几次了,你骗伯母说,你兼职找了份工作,待遇不错,买了不少新衣裳。可如果你不穿着回去,伯母怎么会相信你在这里过得很好?这两套衣服,你一定要收下。一套是你的,一套是伯母的。
那天,是老大第一次流眼泪。在山里,被狗咬、被镰刀割、被牛踩,她都从来没有哭过。
大学还没毕业,老二就托父亲的关系,在温州帮老大找好了工作。老大最终还是没去。她把所有简历都投给了支援西部的工作机构。
毕业那天,老大又一次哭了。她摸摸老二的头发说:二妹,工作了以后,可得好好找个男朋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捣蛋了。
接着,她转身抱了抱老三:三妹,你虽然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但我知道,其实你很容易受伤。大二那年,你和男朋友分手,谁都以为你无所谓。可我知道,那天晚上,你躲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老四,小飞是个好男孩,这是我观察几年得出的结论。虽然,他家里的条件不是很好,但他勤劳、肯吃苦。这样的男孩,你一定要把握好。
老二说:5年后,我们在温州聚会吧。老三不干,说要去内蒙古骑马。老四不乐意,说山西也不错。
最后,是老大开口了:妹子们,别争了,咱们就在青岛见面吧,我还从来没有看过海。
5年,像风一样,呼啦啦地从远处袭来,说过,就过了。
这5年间,老大经历了太多的挫折。爱情失败,母亲早逝。她独自在西藏的莽莽雪山中,传递着温情、知识和希望。
这几年,她陆续得到了她们的消息。老二在温州开了家服装厂,情有所归;老三把她在内蒙古的牧场办成了旅游胜地,收入不菲;老四跟着小飞去了广州,白手起家,开了小商铺,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她没去青岛,因为照顾一个得重病的山区孩子,把聚会的事给耽误了。只是,她没想到,她们三人会如约在青岛相聚,然后,一起直飞西藏。
原来,要找到她,真的很容易。
老二胖了不少,刚见面,就嚷嚷开了:大姐,你可真够残忍啊,把我们三姐妹丢在青岛。不过,这几年,你在外面可红了,报纸上说你是高原的格桑花,整整5年,孑然一身,把所有的青春和精力都献给了贫困山区的孩子。不过,依我看,你倒更像太阳,否则,我们三姐妹才不会成天跟向日葵一样围着你转呢。
老大又哭了。山风呼呼地吹着她的面颊,阳光普照珠穆朗玛。这是向日葵和太阳的约定。也只有向日葵知道,阳光将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