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申 符
寒冷季节里的伤逝,冻彻心扉。冬月腊月,小寒大寒,年关不好过,岁暮人难堪,“七老八十”,上年纪衰病之身常视为畏途。2021年1月10日,三联书店原总经理沈昌文在家中沉睡未醒,“一夕遽然枕上仙”。不到一周,中国现代文学馆原副馆长吴福辉探亲突发心梗,殒身加拿大。溘然辞世,噩耗袭来,黯然神伤。未及缓过神儿,六天后,缠绵僵卧病榻一年多,家父走完了一生。三位上世纪30年代出生于南方,50年代北上的长辈,相继撒手而去,远离尘世。
作古,往矣,今追昔,记忆中的冰雪送别,始于1976年小学三年级。周恩来总理开年一周即撒手人寰,举国哀悼,十里长街相送,泪雨满天,万民同悲,长歌声恸九州。课文里的长诗,追思叩问,撕裂心肺,肝肠寸断,犹在耳畔。“总理今朝登遐去,斯民卅载沐恩来。”“天丧斯人成永痛,行看大厦赋飘摇。”广场上的集会,丙辰清明,四五运动,百姓尽诉心曲。哀哭开始了真正的批判,成了敲打麻木精神的响锤,人性再不能继续堕往深渊,多年后再诵《天安门诗抄》,悲愤压抑,虚妄,盼望,久长挥之不去。
新世纪前夕做了图书编辑,我就职的出版社先后推出了《周恩来墨迹》《周恩来画传》《榜样》等以人民总理为主角的作品。自己介入较多的推广活动,围绕《我的伯父周恩来》而展开。这套“父辈丛书”写作阵容集纳了毛泽东、刘少奇、朱德、任弼时等子女,叙儿女情长亲身经历自家琐事,道革命前辈人民情怀天下眼光,在同类作品中影响颇大。周总理长侄女周秉德联手军旅作家铁竹伟倾心奉献,作者受全国书市组委会之邀,先后赴南京、淮安、昆明与读者见面,刘少奇女儿刘爱琴、毛泽东外孙女孔东梅也出席云南签售会。2001年元月,北京图书订货会期间,正值周总理去世25周年忌日。中国新闻社与辽宁出版集团合作,人民大会堂召集座谈纪念,捧读新书,缅怀总理。谷牧、罗青长,总理当年身边工作人员代表出席、发言。王铁成作为饰演领袖角色的艺术家,也应邀来到现场,热情和善,铁成老师会后又为大家题词留念。我留意观察,沉浸在景仰回望中的他,最爱浓墨写下周总理两句怀乡诗,“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
1995年辽宁教育出版社创办爱书人俱乐部,邀请沈昌文、董乐山两位先生来沈阳做揭幕讲座。沉浸书斋的大学同窗王辉约我陪着俩老头儿聊了小半天,宾馆中山大厦房间并不宽敞,三个人主要听沈公唱主角,我读故我在,我说故我在。从学徒到掌柜,沈先生着实了得。览书无数,将书与人的故事讲得如此生动有趣,恰如施蛰存落笔定论:书评家即读者。怪不得1988年中国图书评论学会筹备会上,大家公认,一致推举萧乾、李锐、周振甫、沈昌文等七八位为书评专家,并宣布“结束了在我国找不到、推荐不出书评专家的历史”。董先生笑眯眯坐在一旁,间或插话一两句,他要讲的主题是语言中次殖民地化现象。那几年,乐山先生撰写了好几篇文章,很是不满洋里洋气的词汇所造成的母语混乱,草率的翻译,疏忽的引进,某些同胞媚外崇洋心理作怪,不少用语从香港原封不动移植而来,蒙骗自己,破坏了现代汉语的纯洁和健康发展。鼎鼎大名的《西行漫记》《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九八四》,都由他主译。说道语言的转换迁移,直击造作虚张的危害,他自然有权发言。李辉在《董乐山文集》编选前言中评价道,他是最好意义上的文人。可惜不到80岁,董先生病故。《怀念董乐山兄》一文中,沈昌文回忆两人半世纪交往,编辑当年联络的高人是打入另册的“摘帽右派分子”,以“极右分子”董乐山为代表,这些作者译者只不过是大家眼中的高级“废物”。对不起老友、最感惭愧的是妄施刀斧,不时删节,常常将老董欣赏的原作佳妙之处乃至神来之笔砍削得没有了影踪。著译者非常委屈,无可奈何,发脾气;编辑内疚,对不起,佩服,感戴,视之为老师和至交。董先生眼中的老沈,估计是倾心的读者与残忍的编辑集于一身的双面神吧。乐山先生胞兄董鼎山也长期为《读书》撰稿,并开设了一年多专栏“纽约通讯”,在三联书店出版了《天下真小》,高龄病逝于海外时,沈昌文再次撰文悼念,《又走了一个》刊于《读书》,追怀知己之交董氏昆仲。
沈先生笔头功夫,七八十岁后才公开示人,譬如往来书信,诸多序跋编后记之类,或遴选结集,或收藏拍卖,展读来看,要言不烦,机锋仍在。赏析晓群贤棣仁兄大作,老人家宝刀不老,写出十几篇序言,与正文共同成为著作的标配。沈公迈向八旬,我们集团俞总到外文局海豚出版社主政,近距离感受前贤博学、机智、包容、厚道、藏拙、淡定等超人之处,追随师父编书。我们几位兄弟借出差之机,叨光在京城大小宴席上陪座表敬。2019年秋,贺前辈米寿,一日之内参加两场活动,眼见沈老与旧雨新知见面,为新书签售,出版界、学术圈同仁汇聚一堂,从书店到饭店,我坐在雷颐、张冠生二位大笔杆子下首,因笔墨先识,交流放谈于是乎深入坦诚,东北西南,边疆民盟,漫天而论。通常,一瓶啤酒入腹下肚,沈先生会一本正经和晚辈开玩笑,希望来参加他的葬礼。孰料疫情四起,追悼会受限,告别仪式不许超过50人。生前遍访广结天下名师益友,沈公最后一程竟然成了落寞寂然的长者。感谢网络畅达,文字图片影像齐头并进,朋友圈瞬间更新,花圈层层叠叠中,挽联一幅由挚友杨明伟兄长敬献:“三十年前今天读书杂志举毛头小伙首条助学术自信,九十载后寒日学界同仁送奇才沈公总编归九天仙都。”二十五六岁时,其文《周恩来形象的几个深层思想》经沈昌文指导,作为头题刊发于《读书》1990年第1期上。沈公慧眼提携,我们紧追不舍。结识20多年,明伟研究员厚爱东北出版,或主持全局,或独立撰稿,与我们创编往来了《周恩来26年总理风云》、《毛泽东军事箴言》、“海外看中国”丛书等鸿篇大作,好评、获奖、再版,市场反应上佳。彼此沟通与沈公的交往,潜移默化,心声落墨,传承前辈精神,只有竭诚做出好书为读者服务才是正事。
任教中学20多年的吴福辉先生1978年由鞍山考入北大中文系,与钱理群、赵园等一道拜师王瑶、严家炎门下攻读硕士,毕业时分配到中央文献研究室,因编纂朱德著作急需高材生之故。他不愿脱离文学本行,后来由导师出面联络孔罗荪,改派至中国作家协会系统,相识多年,他亲口道出了这段往事。1988年10月首度赴京,在车公庄参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创新座谈会,各路人马熙熙攘攘,钱理群、吴福辉两人承上启下,最为活跃。安排与会人员观看《哗变》,兴许也是二位北京人艺戏迷的合理化建议吧。翌年,为毕业论文即将答辩,又登门京沪,到吴福辉、陈子善先生府上讨教拜求校外专家评审意见,北南二位学界中坚以海派文学和张爱玲研究而著称。由是交往,和吴先生家人都见过面,在鲁迅博物馆、母校中文系,与其长女、公子分别交流过。他的同窗、学生后来成为文友,如主攻电影教研和小说创作的陈山、张颖。《社会科学辑刊》邀约他来辽宁社科院座谈,我呈上心仪的《梁遇春散文全编》,请其作为编纂者题签留念。编选梁遇春、谢六逸、朱湘作品成书“才子英年”,得知我来策划推出,福辉老师欣然为之撰写序言推荐。他晚年结集的学术散文《石斋语痕》共分四辑,第三部分即以此序言定名并开篇,“彗星”作家电闪般划过天空,我社这套书也未能持久下去。福辉先生言有物,行有恒,君子息焉,庄严的生命之痕,永不落幕。正如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唁电所称,作为198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代表人物之一,吴福辉与两位同学合作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泽被书林,佳誉良多。三个主要版本印刷几十次,销量过百万册,惠及的师生不计其数。斯人其萎,文道莫衰,默念学界众多悼词,心有戚戚,惟愿异域他乡的先师魂天魄地,嘉懿言行惠及古今。
翻阅父亲遗物,一个大号信封内装了两份个人履历表复印件,表面重笔手书着张德明同志档案资料字样。妹妹与我相对而视严父墨迹,看来是老人家请单位人事查询,特意留给后代浏览。其求学就业的细节,一些关键处,他生前轻描淡写,避重就轻。与孙辈阴阳两隔的祖父祖母,凄怆孤独凌辱的晚年,留下谜团。爸爸1949年在湖北省人民革命大学二部参加工作,1950年由武汉北上黑龙江宁安县受训,第二年3月过江赴战场,5月火线入党。2019年国庆节,我们一同观看阅兵仪式,他告诉孩子们,50年代随炮兵队伍曾参加过几次天安门国庆游行。中国共产党百年诞辰之际,才知道身边老兵不到17周岁即加入组织,一生党龄70年。当年老子催促,儿子听话,大三时即以普通学生身份入党的我,2021年党龄正好是老党员的一半,35年。2002年父子俩回家乡省墓访亲,图书馆里看到《枣阳文史资料》第一辑中马伯援先生小传,其中提及爷爷张奋武等人年轻时赴日留学。家父说,奶奶沈宝珍也前往陪读,俩人舅父伯援先生在东京、在南京追随孙中山投身于同盟会、中华民国创建事宜。胡适访日,他陪同拜见经济学家福田德三。在枣阳,在鹿头,马老颇有知名度。爷爷奶奶,不见片言只字,生死两茫茫,过往过世,忍耐不耐,何人何地说得清楚。史,是,个人纪念,群体传记,重建,再现,三缄其口,和盘托出,听谁述,向谁问,与谁辩,反听内视,困惑苦思,过去梦想答案,现在已不知从何说起。“生活中偶尔有些不能说,也不能想,但又不能忘记的事,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寞,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身残而后笔健的史铁生寄语“命若琴弦”。在意为献歌的《吉檀迦利》中,泰戈尔吟咏,“是他,那深深隐蔽、最入人心的抚摸,唤醒了我的生命。日子一天天来临,时代一个个过去,是他,用许多名字,许多姿态,许多极乐和浓愁,来打动我的心。”一向热爱和平、热爱人类的诗翁,始终秉持仁爱尊严之心亲近族类、反对暴行。
世道人心,往事尘埋,行与做,舍和弃,虚妄还是真实,置身此在现今才谈得到。活在现在的过去,活在过去的现在,死的后果,生的意义,思之度之,每个人的本性都处于出生与死亡之间,现在与过去的对话永无止境。英国史学家普勒姆希望历史为人类创造一个新的过去,令过去变得真实切实,协助人类建立身份认同,因为古老的过去蕴涵了太多的偏见、虚荣和霸权。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女作家托卡尔丘克在获奖演说中陈词,将秩序和稳定带入现实的命运,最初让我们觉得恐惧和不人性。曾经何为,焉得不迷,过去、现在和未来究竟是征服还是修和,思想判断,感情倾斜,妄改伪加,强胜弱败,谁能说得清。艾略特诗中慨叹,历史可能处于奴隶状态,历史或许就是自由,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从时间中得不到拯救。追忆,吟唱,续写,推求过去以谋现在而测将来,有理由这样自信乐观?读书无禁区,知道有师承,跨禁区,见精神,荣辱歌哭,不为传奇纪念,正言反调,勿忘省察大任。七八十岁的人归西老去,心折骨惊意夺神骇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此世彼世,魄兮魂兮,孑然来去,降丧由天。是非存亡,想念悲伤,荡然为一,“一切都是命运”,一一散入沧海浮云中,正如美国现代诗人麦克里希《留给大地的遗书》所言,“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死是目前或是永远。”人生无底无边,张爱玲晚年慨叹过。沈昌文退休前亲自编的最后一本三联版图书《我永远年轻》,是主持了多部张爱玲研究资料的台湾学者唐文标的纪念集。名字真好,走过韶光,往来逐舍,故道常新。何处安眠,真我何在,可有憾恨?世事何时是了时,他生未卜此生休,站在自己星宿之下的生命,将在后人、他者言说读写间,加长,延伸,追忆,流传,“寿君冥报远,勋名永流传”,行走的精神永无止息,从来没有谢世,“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一代代接续,不断来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