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我的师傅,我称呼为“爸爸”的老人,在黑夜里发出粗粗的喘息声。他总是睁大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夜色。每到这样的时刻,我会用一声连一声的呼唤把他的目光拉到眼前,落在我和猫的身上。他看着我们的时候,目光又变得温暖和慈爱了。他伸手拍打我们,揽住我们,又开始讲鱼的故事,这是每个夜晚最宝贵的时光。我相信身边的猫也听得懂,因为它这时虽然眯着眼,两只耳朵却竖得更高,时不时地活动一下。
“我失去亲人后就开始了流浪。妈妈在爸爸被害不久也离开了人世,她生前拉着我的手说,走开吧,别迷恋这个窝了,这儿待不下了。你还小,可你凭本事能让自己活下去。我明白她在说什么。我知道妈妈的意思,有人杀了‘鱼王,并且绝不会放过他的后人,这叫赶尽杀绝。这到底为什么,是我长大以后才明白的。我那时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可是碰到运气好,还真的捉到了一条大鱼,那是一条三拃长的鲢鱼。那是我捉到的最大的鱼,爸爸如果生前看到会多么高兴。可惜这样的好事一年里也遇不到一次,我和别人一样,主要在溪头和沟渠围堵小鱼,然后去沙河集换回一点吃的用的。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条红鳍大鱼找上门来。它可真大,下巴生了老长的胡须,有了一把年纪。它一进门就说认识我爸,说咱们算是有世交的老友了,我得跟你说点要紧的事了。它原来是为自己的孩子求情来了,说你害了我那么多儿孙,我本来要找你算账的,看在你爸的情分上就饶过你一次。你爸对我有救命大恩,那一年另一个鱼王把我缚住了,正要献到老族长做寿的大宴上,你爸见我老泪一行行流到鳃上,就用一笔钱赎了我的命。这恩情我一辈子没忘,想方设法报答他。有一回你爸眼看就要遭大难,是我找了同族朋友搭救了他。可惜这些事情都不是你亲身经历的,我只好跟你从头絮叨一遍了。你要做就做一个‘鱼王的孩子,他的孩子不是专门使歪心捕捉小鱼小虾的人,不是在大山里作孽的人……它说完这些在我脑瓜上使劲戳了一下。我吓得醒来,一摸脑瓜,那儿真有个杏子大的湿印,还有刺鼻的鱼腥气……”
“这是真的?不是一个梦?”
“是梦,也是真的。我一下想起了妈妈告诉我的一件事。那是我爸三十多岁时经历的,她说你爸见人捕住了一条大红鳍鱼,它见了你爸就流泪,你爸就买下它放生了。妈妈说这是你爸干过的一桩好事,结果也就有了好报。有一年发大水,你爸因为捉鱼被大水冲到了河当心,因为他是‘旱手,水性不好,眼看就没命了。正在危急的时候,想不到一条大鱼把他托起,让他伏在大树一样粗的脊背上,一直把他送到了岸上。妈妈的话和梦中大鱼的话对上了,这让我相信这是一件有头有尾、有因有果的真事。那个夜晚我就下了决心,一辈子再也不做坏事,要像一个‘鱼王的后代,绝不能使用下作的方法混日子……”“捉小鱼就是下作吗?”
“‘鱼王,那些有出息的捉鱼人,都不会捕杀没有长大的小鱼,不会在溪口那儿堵上小围网,更不会使用毒鱼草。这种草山里就有,那些图财的人会以大价钱卖给捕鱼的人,他们把这种草捣烂了,撒在涨水的河湾和洼地里,大鱼小鱼白花花毒死一片……我得告诉你,我差一点也走了这条邪路……”老人的手按在胸口上,大概在摸那颗后悔的心,还好,他最后终于远离了那条邪路。同时我也为自己庆幸:师傅在我学艺之初就讲了这个故事。
“我在没有水的山坡上搭起了住的地方。这儿不让人手痒。老爸是在水里遇到凶险的,他是一个‘旱手,原本就不该下水。爷爷祖辈都是种地瓜的人,他们不下水,也没见过大江大河。他们在干旱的山里遇到了积下的水潭,一些常年不会干透的洼地,还有暗处的水洞,慢慢知道里面藏了大鱼。他们要设法逮住这些鱼,这才一点点练出了特别的本事。这些本事是大水边上的人全都没有的,也不是大山外边的人能弄明白的。我住在山坡上,像他们一样种了地瓜和芋头糊口,看上去像所有山里人一样。不同的是我闲下来就找湿地上的水洼,找聚在一个地方的大小水潭。那些常年的积水黑乌乌的,有的就藏了大鱼。我看水的颜色,嗅水的气味,辨别无风时水上的纹路,然后就知道里面有没有鱼、有多大的魚。光这样还不够,还要有办法把鱼捉上来,这就得练成一双快手……”
啊,师傅的手快得像鹰爪!我又想起了山里人的传说,说他是一只鱼鹰变的。我问:“你见过鱼鹰吗?”
“见过。不过那鹰一年里也用不上几回。沙河集上有人养过,这要等到夏天发水时才用。鱼鹰大小鱼都捉,那是懒汉才用的,‘鱼王不会这样做。鱼鹰其实逮不到真正的大鱼,大旱天、平时,大山里藏下的那些鱼它逮不到。要知道山里人一年四季在干河沟里过日子,他们要鱼鹰干什么?这样的日子还是‘旱手最让人敬重。我爸两手空空在焦干的山里转上一天,回来时就能提回活蹦乱跳的大鱼!他总能找到水,只要有水就有鱼,有鱼就藏不住,就瞒不过他的眼。水和鱼一样,都常常藏在山里,‘鱼王靠鼻子和心找到它们。鱼和水在一起,有时也能分开,这是那些‘水手一辈子也搞不懂的……”
我不相信:“没水也会有鱼?”
“会。有些鱼藏在土和沙子里,这得会看。这是‘旱手才有的大本事。说起来没人相信,他们大约有一半的鱼是从没水的地方逮到的。这些大鱼藏在土里呼呼睡觉哩,‘鱼王把它揪起来,它还在打哈欠哩。”
我笑了,“真有这样的事?大鱼怎么藏到土里呀?”
“山里大水一过,有些鱼随上水头去了远处,还有些鱼恋旧,不愿到外面去闯荡,就留了下来。它们随便找片水洼或水洞安了家。那些找不到积水的大鱼如果有本事,就能钻到地底,那里只要有点水汽就行,它们要睡上一觉,等来年山水发了再出来。我爸领着我去一些地方转悠,有时指指一片沙子说,就这里,挖吧。我蹲下挖了一会儿,一条长长的大鳝鱼就跳起来了!还有身子宽宽的大鲫鱼,有长胡子的大鲇鱼……从土中挖出来的鱼是最鲜美的,那些懂鱼的人格外喜欢。不过在土里找鱼是更大的本事,这得有特别的眼神和鼻子,得好好用心揣摩才行。我爸站在干河湾那儿看一会儿,前前后后走几个来回,在一片沙子上踢一踢说,就是这里了。然后我就能从他的脚下挖出鱼来。我多想跟他学到这一手,可这太难了……”这个夜晚我才知道,原来捉大鱼的人不光从水中,还可以从土中!这真是想都没有想过的。如果有了这个本事,捉大鱼是多么容易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