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最近有一个视频,可把大家看垮了:“书法博士”孙鹤在央视“书画频道”讲解颜真卿《祭侄文稿》,关键时刻一脸“地理大发现”地说,颜真卿将蒲州刺史的“刺”写成了“刾”是个明显的错别字,反映出颜真卿当时失去亲人后的至哀至痛,是情绪失控的败笔。
遗憾的是此事不但颜本人浑然不知,千年以下无数文人居然也对此视而不见。她还进一步论证说,在唐代的职官制度中,只有“刺史”,哪里来“刾史”呢(她读作‘夹史)
颜真卿写了一个错别字吗?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德云社的段子比她差远了。此时此刻的她不但以顾颉刚式的疑古精神拷问了颜真卿和“天下第二帖”,同时也以学者的从容与淡定,微笑着拷问着天下读书人: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真希望她是对的。学界太寂寞了。来一次文史大发现,让大家荷尔蒙飙一次该多好,可惜春风不予博士便,各界有识之士纷纷指出,自汉隶兴起,“刺”字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写为“刾”的,历代碑文、魏晋法帖、唐人书迹中,此种写法数不胜数。作为一个“书法博士”,你的字写得如何,我们不敢奢望,但对您的书法常识总该有点信心吧,虽然当下的“博士”说来常常都是笑话,但你不会不读帖吧?博士都是有“导师”的,你请教过你的导师吗?是你的导师告诉你,颜真卿写了一个错别字吗?那你导师又是谁教导他的呢?
我们简直不敢再往深里想。
一般而言,王国维的“做学问境界”有三,而“错别字的境界”有四——
一是不知不觉地错。我等普罗大都是这类错,错得天真烂漫,错得昏天黑地,但有人指出,马上接受,绝不装。二曰后知后觉地错。这类人比我等有水平,行将就错的时候,往往狐疑不决,因此错得心虚力怯,一有提示,马上恍然大悟。三则先知先觉地错。如复旦那位陈果老师,看她一贯意气风发的神态应该是学富五车的,口出“耄式”(式应为耋,音die),可能是口误,潜意识里的错读没及时纠正,届时就犯病;也可能是故意错一次,试试听众有沒有能力纠错,因而错得自信而亲民,且具舞姿美。四曰,惊艳四射地,春雷滚滚地错。犯错之际,不仅以纠错的名义,还以为是世纪大发现,文史锐勘误,考古新贡献呢,此举似乎非孙鹤博士莫属了,如同发现死海羊皮手卷一样,她也期盼着一个学术轰动,可惜,她铸了一个错版发行天下,如果不被纠正而以讹传讹,将贻误多少学子啊!
网搜发现孙博还真是“名门正派”出身,本科历史系,硕士中文系“文字学专业”,博士师从欧阳中石先生,博士后导师为中央美院教授邱振中先生,可谓“醴泉有源”了吧,问题是学者误导,危害更大。当年那个“以痛骂鲁迅为己任”的苏雪林女士,武汉大学任教十八年,常常错别字爆棚,几个学生忍无可忍而频频向校方举报,遂为舆论关注。怕她继续误人子弟,众多教授强烈呼吁解聘她,幸亏王世杰校长多方斡旋,才得以续聘。
活了一百多岁的苏雪林其实是极有学问之人,被誉为“民国五大女作家”和“珞珈三女杰”,只是一生未免过于死撑死扛,“输不起”,在其晚年的自传里,对此公案一方面不得不承认,一方面居然说:“别字是拜采五先生及杜表叔所赐,讹音则拜我父亲所赐。”
明明自己错了,还嫁祸他人,一口咬死别人,天下竟有如此厚颜之人,不能不说是人品的问题了。
希望孙鹤博士不要学她。
摘自《新民周刊》2021年第18期 杨树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