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草低

王文军

等落日的人

落日一直在落

看上去，它似乎

无法控制自己

等落日的人

在即将到来的黄昏里

像一粒草籽，抱着

开花的愿望

当落日真的像落日一样

在他的眼睛里

一直落下去

他甚至记不得

落日是从哪个地方

落下去的

眼前的落日以及过去的

每一个消逝了的落日

它们把万物抛进了黄昏

不论你身在何处

时光都是永恒的别离

晒时光

整个下午，我们几个人

静坐，平躺，闲聊，晒时光

把玩风干的牛粪

采摘草地上的光斑

衣物和尘埃，都还给大地

倾听一棵草和一朵花

内在的细小区别

那些苍老的、躬着身子的沙柳

因缓慢而坚硬

因坚硬而让时间无从下手

风在清理云朵

它们飘过的地方

都是飘在自己的过去里

时光从下午来到黄昏

这样快

这样快，就消失了一个下午

我在一片草原上睡去

在另一片草原上醒来

睁开眼睛，遠离的一切

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

曲河

夕阳下的曲河

比河边吃草的羊更安静

我默数曲河到底拐了多少弯

如果挖一条笔直的河道

它会省略多少流动的距离

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曲河绝不贪图省事

即使万里之遥

也流得不急不躁

只因走过足够曲折的路

曲河，才如此平静地

把前途变为归途

一只鹰

黄昏的口袋

装进万物

只有那只鹰除外

此刻，它从我的头顶掠过

展开的翅膀，把夕光

剪成碎片，秋叶般飘落

空荡荡的天空

被一只鹰的孤独填满

蒙古马

在乌兰布统草原腹地

几匹供游客骑乘的蒙古马

神情落寞地站在黄昏里

这绝不是它应该过的一生

斗志全失，野性全失

落日垂地，暮色苍茫

其中的一匹，仰天长啸

声音凌乱、荒凉。我想起

踏遍欧亚大陆的蒙古铁骑

突然失语，满怀悲伤

在白桦树下发呆

我躺在白桦树下

白桦树长在山坡上

山坡长在草原上

草原上有草就足够了

还长着成群的牛羊

天蓝得近乎虚假

白云要是再低一点

伸手就能摘下来

那些悄悄溜走的云朵

一定是贪吃的羊

此刻，一个困扰多年的

疑团，豁然解开

什么也不说，就这么躺着

盖着树阴，沐着风

我不知道这就是幸福

甚至也不曾知晓

你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

看着我安静地发呆

越走越暗的阴影

暮色越积越浓，让人想到大雾

一旦被它包围

跑得再快也逃不出它的掌心

万物不是隐居就是融化

就连蒙古包也丢失了

幸亏还有灯，像不慎落水的人

在挣扎、求救

疲惫的人，已倦于远行

却没有停下来

他们仍在跋涉，直到从遥远的天边

走回内心

才得到神明的接见

但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始终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夜色变厚了，很多人还在路上

他们想象着天堂的样子

走得飞快，却是越走越暗

最后走成一个个阴影

像星星和灯火一样

在黑暗中耗尽一生

湖畔的黄昏

新雨过后，一条坑坑洼洼的

沙土路，把我们送到达里湖边

湖水辽阔，一眼望不到边际

一艘小船停泊在静谧的湖边

“时不时就有鱼跃出水面”

船夫是这一片水域的管护员

没有风，静谧的湖水

甚至比静谧本身还要静谧

云间，钻出一束光

它们在一片静谧上喧闹、跳动

像一条条不安分的鱼

湖水泡软了远山的倒影

一群野鸭子静静游弋

四周的花草也被静谧过滤

花蕊上，一只采蜜的蜜蜂

久久未动，像是在倾听

这天地间寂静的大美

唤醒了每一颗

昏昏欲睡的心魂

返回时，那条坑坑洼洼的沙土路

已经铺满星光

有人开始赞美神和月亮

在草原上看星星

对于夜晚我曾多次抱怨

直到在乌兰布统

和满天的星星对视

狂妄的心一下子变得安宁

有星星的夜晚让人着迷

如果恰好看到一颗流星

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我宁愿相信那是一粒火种

去点燃人间的灯盏

夜晚有星星就够了

就能领略宇宙之神奇

就能把对天空的敬畏

融化在安静的倾听中

倾听

是时候了，月色开始汹涌

油菜花的清香微微荡漾

不远处，湖像湖一样安静

偶尔有宁静的虫鸣

几伙乘凉的人陆续起身走了

蒙古包停泊在子夜里

像漂浮在草原上的船

此刻，浮世在我眼里

更加迷离

面对满天星辰、无边空旷

我是一滴咬住草尖的露珠

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能说

只是倾听

仅仅是倾听，我和这个世界

到底谁更安静

迷路

来到这里，我只想感受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却意外见证了一场迷路

小路像曲河一样延伸

它有多弯曲就有多智慧

走得越远的人，越容易

不知不觉中丢失了自己

其实，我也想迷一次路

把自己领进草原深处

让泉水洗净生锈的心灵

让鸟鸣唤醒久违的宁静

或者，在草丛中睡去

让身体成为小虫子的温床

但我必须回到人世

每天默默地做一些事情

看一株草的死亡

看一棵树的夭折

看一条路如何在视线里

慢慢走远、消失

吉普车行进在草原

吉普车行进在草原

我们透过车窗

看羊群、牛群、马群

看花海、湖泊，看车子撞裂白云

我还试图伸手拽下一片

其实小小的车窗

能看到的事物非常有限

就像安静吃草的一只羊

随时会被草吃掉

但那时，我知道了

自己的有限、渺小

别说大地，也别说天空

就是随处可见的青草

也远比我辽阔和深邃

在乌兰布统，我只是

一缕风，虚妄、羞愧

摇动了一片草原的慌张

草原上的蒲公英

不起眼的小黄花，随处开

引不起人的瞩目

当开成蔚然一片，并撑起小伞

风开始诱捕它的轻盈

携带孤独、死亡和新生

它跟着风走，一直跟着风走

如果风再大一些

它就能走到天上

一朵在风中魂不守舍的花

再也无法回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