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1953年出生于浙江海宁。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在教书和写作。已从嘉兴学院退休。出版诗集、散文集、小说集共十余部。
骨头之诗
我像校对一本古书那样翻遍我的骨头
我的骨头指着钢铁的斑斑劣迹
一声长叹。我的骨头把一块丑陋的岩石
埋入青苔和落叶之下
我的骨头行走时从不东张西望
我的骨头飞翔时从不需要翅膀
在我的诗歌里,我的骨头从不睡眠
它拒绝安眠药和麻醉剂
它被梦绑架时,用痛拯救自己
它悬崖一样竖立在暴风面前
它堤坝一样挡住汹涌的恐惧
它被割断,我用愤怒把它接起来
它被砸碎,我用忧郁把它粘合在一起
有一天我死了,它还站立着
用它的倔强在墓碑上写下
我名字的一竖一横,一撇一捺
靈魂之诗
我常常走得太急,灵魂落在后面了
我得等一等。有时我走得太慢
灵魂远远冲在前面,我得拼命赶上去
灵魂的色彩是不断变化的
我得弄清楚这些色彩的来历、特征
变化的过程,以及最终的结局
如果我的身体死亡,灵魂会不会
去空中飞翔?它会飞多久?
几分钟还是几百年?它欢乐还是痛苦?
日月星辰在我灵魂中建造一个天堂
风雨雷电在我灵魂中建造另一个天堂
谁会在我的灵魂中建造地狱?
此刻,一头黄牛拖着犁在我灵魂里一步一步
艰难地移动。该撕裂的撕裂
该痛的痛,该生的生,该死的死
我的灵魂会在荒草和波涛中安家
也会滑过锋利的刀刃,寻找一滴
最烫的血,作为它一生的粮食
我是不是看清了它的真面目?我的朋友和敌人
是不是看清了它的真面目?我的灵魂轮换穿着
雾和阳光的衣服,偶尔像月亮一样赤裸
我的灵魂顽强地反抗着我的肉体,以及
支配我生命的一股蛮横的力量
它伤痕累累。它被驱逐出童话和神话
眼睛之诗
我看见一块大石头里面潜伏了一千年的
十三只蝎子,它们的口中正在吐出火焰
我看见二十二世纪的九条毒蛇
此刻在我头顶练习飞翔
我的眼睛长在后脑勺、腰椎骨、腹部、脚底
我伸出手,眼睛长在我的手心
我流血,每一滴血里有我的眼睛
我睡觉时,梦自告奋勇做我的眼睛
我说不必,我体内体外的一百零八个伤口
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
马蜂小偷般蜇我的眼睛
冰雹土匪一样砸我的眼睛
太阳恐吓我:若不把你的眼睛闭上
我就往你身体里灌进一万吨沸腾的钢水
我的眼睛雪花一般天真
蜻蜓一般娇弱
我的眼睛背着整个冬天在空中舞蹈
我的眼睛把夏天领入
埃利蒂斯疯狂的石榴树
和桑戈尔燃烧的荆棘
我的眼睛里有一小片树叶般的快乐
有地球般的忧伤
手之诗
手张开,就是一个天空
手握拢,我的拳头里有波浪和黑夜
掌纹不是光芒,也不是绳索
它像被刺瞎双眼的蛇一样游动时
我听见了命运的冷笑
两个手掌有时紧靠在一起
并不证明它们相爱。它们的欲望太多
像原野上的杂草
我第一个停止鼓掌。我伸出手
抓住了闪电
火焰在我手上呐喊
手铐审讯我的骨头,我的骨头
审讯手铐
每一根指头都渴望摆脱手的控制
手渴望摆脱身体的控制
身体,渴望摆脱地球引力的控制
父亲摊开的手掌上,死神在跳舞
我摊开的手掌上,全人类的痛苦
在跳舞
脚之诗
抱歉,我的脚打搅了大地
我的左脚名叫悔恨,右脚名叫
怯懦。它们一直在犹豫、退缩
它们在众多的鞋子面前患了选择困难症
它们发抖,路跟着发抖
它们摇晃,桥梁、栈道、田埂、石梯跟着摇晃
我的左脚踏空,右脚就会惊叫
我的右脚陷入泥沼,左脚就会向上帝祈祷
陷阱爱上我的双脚
太阳和月亮,我这两个大脚趾
常常面对绝望的方向
我脚趾缝里的污垢
必须由天空倾倒的瀑布来冲洗
我的光脚板必须和被愤怒烧红的沙漠
爱得死去活来
必须用荆棘和铁钉
作它的勋章
国家、种族、地域、城市、职业、婚姻……
哪一只鞋子
适合我的左脚或者右脚?
抱歉,我的脚打搅了时间
我命运的脚步声,比苦难沉重
比历史浑浊
耳朵之诗
有人要求我把耳朵移到头顶
只听天空的声音
我的耳朵喜欢钻到脚底
听草根和树根一本正经的谈判
听地下水被岩石撞痛时的呻吟
听小虫对泥土的撒娇和哭诉
我听见阎王用刀刃般冷酷的语调
报出一些诗人的名字——昌耀、骆一禾
东荡子、方向、力虹、梁健、江一郎、伊蕾……
我拼命抗议,但阎王没有耳朵
阎王的耳朵长在哪里?
我想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
送给太阳
月亮本身就是一只耳朵,它听见
太多的秘密,只好装聋作哑
皱纹之诗
大地所有的沟壑在我额头集结
每一条沟壑都通向我的血管和心脏
它们的曲折或者断裂
深或者浅,明亮或者晦暗
都跟我血液的质地有关
我的皱纹像壁虎一样爬行,看见光
它们就敬礼,看见黑暗
它们就把黑暗当成一粒粒虫子
我的皱纹沉默,是因为我已说得太多
它们原谅我的衰老
跟我的白发握手言欢
我的皱纹把我的头颅当成地球
它们是要捆绑它,作为献给上帝的礼物
还是要牵着它像牵一头毛驴
回到满目疮痍的故乡?
我的皱纹不是阴谋的渊薮
也不是爱的墓穴。它们摩拳擦掌
随时准备为一滴血一跃而起
我的皱纹最终会飞上天空
和闪电一起跳舞,和流星一起留下
长长的破折号和省略号
鼻子之詩
嗅到大雪的气息,我就奔跑起来
像一道寒流,引领雪花的大军
嗅到岩浆的气息,我就坐在火山口上
像一块石头,等待着融化、流血、消失
我的鼻子有奇异的功能
眼睛说:你快碰到我了
我却看不见你——你存在还是不存在?
嘴巴说:我为什么咬不到你?
只有耳朵说:我听见了你的
恐惧、疾病、神经质……
兄弟姐妹各走各的路
只有死亡会将它们聚集成一堆
亲密的灰尘
我的第三个鼻孔你们无法看见
我嗅到太阳的忧伤
它派往地球的将军一个个谋反
要用绳索把它拉入海底
我的鼻子嗅白云,嗅黑夜
嗅野兽和猛鹫的影子
怎么也嗅不到跟我的血液一模一样的气息
我的鼻子从不穿衣服
它比我的阳具丑陋
但它坦坦荡荡坐在我的脸膛中间
像一个君主立宪国的帝王
我听见它在宣告——
世界,我要捕捉你的所有气息!
牙齿之诗
我的牙齿已经生锈
耻辱和荣耀都无法把它擦亮
它不曾锋利过
不曾向狮子和老鼠的牙齿
学习残忍和狡黠
它在仇恨的大学里始终拿不到毕业证书
它喜欢咀嚼时光。起先
它悠哉游哉,有一天它突然恐慌起来
它来不及咀嚼,时光就从它的缝隙里
嗖的一下溜得无影无踪
它拒绝世界时,嘴唇是它的同谋
它向世界举起白旗时
嘴唇仍然是它的同谋
它不敢向任何事物宣战
哪怕最细小的水,最微弱的风
血液一时冲动来拜访它
它惊慌失措,仿佛遭遇一场亡国之灾
我的语言一旦没有牙齿
用惶恐和虚荣加工
就会说出万物的真相
热爱之诗
谁能使我的血液发出光芒?
我把大地扛在肩膀上
像扛着我的儿女。遇见虎狼
我必亮出自己的骨头
我把诗歌举过头顶,看着它
如何用身体擦亮白昼,如何用伤痛
跟黑夜交换流星和闪电
我把自由驮在背上,纵然我是
逼近太阳的伊卡洛斯
阳光和海水托起的死亡
是生命最美的舞蹈
蜜蜂、水牛、白桦树、牵牛花……
你们挤在我胸膛上合唱
生命之歌,岁月就像裁缝师傅的手
缝补我身上各种裂痕
谁能使我的血液发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