圩乡耕牛

2021-08-26 05:11时国金
安徽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耕田耕牛老黄牛

时国金

圩乡,每逢春节,家家都会贴红彤彤的对联。诸如“春回大地风光好,福满人间喜事多”。当然也少不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小时候不解是哪六畜,后读《三字经》: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便知在悠远的农业社会,成千上万的动物中,唯六畜与人类关系最为密切。 而在金宝圩六畜之首当为牛,因圩乡水网纵横,沟渠就是道路,马踏圩乡无用武之地。牛却是万万不可少,肥沃的土地就等着牛去耕。所谓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吾乡先贤著名文学家梅尧臣有吟耕牛诗:破领耕不休,何暇顾赢犊。夜归喘明月,朝出穿深谷。伴随着农耕文明的成长,耕牛在圩乡留下的不仅仅是坚实的脚印、稳健的身影,还有几多酸辛苦辣和风雨沧桑。

大牯牛

四脚的动物都会游泳,圩乡的牛尤其善泳,可远其的牛却偏偏淹死在门前的沟塘中。

那是新中国成立不久,合作社还没有成立,住在马珲的远其分了田,又买了一头牛,结束了没田没地的日子,十分欢喜。

圩乡的牛有水牛与黄牛。公黄牛谓之犍牛,母黄牛叫作验牛。公水牛称牯子,母水牛又叫牸子或水騇。远其买的是头牯子牛。牯子牛出活,但脾气躁,时常强犟,特别是遇到水騇起云(母牛发情)。“哞哞”叫声传来,八个人也拉不回。若有两头牯牛,就会斗角,斗到酣处,眼红尾翘,四只犄角对顶,八蹄踢地,尘土飞扬。这是放牛人最怕碰到的情景。往往站立一旁,束手无策。当然,骟过的牯子就变的性情温顺,两耳不闻田外事,俯首只耕主人田了。

骟牛,圩乡人称登罗子,又叫去势,是一件大事。乡里有专门干这一行的,一般兼劁猪佬。“一打铁,二放血,三做强盗四做石(贼)。”放血即指这一行,靠手艺吃饭,行走四方,人称“一刀斩断是非根,双手劈开生死路”。走村串户,腰间挂一串小刀鞘,几缕麻丝飘于股后,是职业形象的标配。劁猪人少,骟牛就不一样了。首先要把牛放倒。一般五六个人帮忙,用一根绳子系住牛的前腿,绕过犄角,拽住缰绳不让牛低头,三个人在一边拉,两个人在一边推,牛无横力,“一二三”一道发力,牛就被拉卧倒。阉割的全过程,牛一般不会叫一声。有意思的是,放倒一头牛关键是不让牛低头,牛一低头就有爆发力,所以证券公司门口的牛都是低头牛。这和治人正好相反,打倒一个人就是不让其抬头。

远其的牯子还没有登罗子,是特别的犟,叫站不站,叫跪不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耕地调皮,调情出奇。气得火爆脾气的远其常常是拿鞭抽打。远其是打过长工的,信奉“谦待长工恶待牛”。这天,牵牛耕田,牯子又犯犟脾气,不是啃田埂上刚出的黄豆苗,就是站着看天上的云,像一个哲学家思考着深奥的问题。任凭远其声嘶力竭地“得登、得登”地吼,刹犁鞭也是呼呼成风地抽,大牯牛就是我行我素,想干啥就干啥,你让它往东它往西,你让它转弯它直行。有时又迅疾如飞地拖着犁铧直驰,弄的远其跟不上趟,扶不正犁,犁铧有时就掏不到土,犁镜卷不起垄,就犁出一垄垄花田。

中午牵牛到家,把牛绳系在门口的石磨上。端起老伴盛来的饭碗,扒拉两口却难以下咽,一口气涌上心头,遂欲整整大牯牛。操起刹犁鞭,就在牛屁股上实打实地抽起来。边抽边骂“我叫你调皮……”远其的眼红了,牛的眼睛也红了。直抽的牛儿在稻场上乱跳,实在无处躲了,拖着磨子一头扎进了门前的沟中。沟畔芦苇被压倒一边,磨入水中,稍有浮力,牛开始还昂了两下头,到沟中心,石磨拽着牛鼻,牛头再也不能起来,沟中心水泡直冒,波涛翻滚。远其稍呆片刻,大呼不好,拿起一把镰刀就要下水去割牛绳救牛,被老伴一把紧紧抱住:“不能下,下去必被牛拱死!”村上的人全赶来呆呆地望着半个沟梢的水由清变浊,却想不出一个救牛的主意。渐渐地,沟心的泡由大变小,直至水平如镜。沟塘的水也由混变清,被惊飞去的两只麻鸭又呱呱地凫回。就这样,一条大牯牛在门口被人眼睁睁地看着淹死了。远其嚎啕大哭,人们唏嘘不已。

老黄牛

牛和人类相处已近万年。每头牛性格也各不相同,有远其大牯子这样的犟牛,也有能受苦难忍辱负重的憨牛。

1962年单干,大家的生产积极性很高,但耕牛仅一只,没有分到户,轮流放养,抢着使用。这天半夜,华耀就牵了黄牛去耕自己的承包田,三更天借着星光摸索着套牛,一根牛缰绳应该从鼻梁处往上套到牛轭头,他却生生地勒在了牛的左眼上。到天亮,两亩田耕完,发现牛的左眼鲜血直淋,从此老黄牛的一只眼变成了白罗瞎,成了独眼龙。俗话说横打官司直耕田,牛失一眼,耕田成直线就费力,好在黄牛温顺,在耕田人用缰绳和刹犁鞭的调教下,很快适应了一只眼耕田,田耕得依然是有板有眼。

轮到海嘴佬放牛,他把牛鼻圈弄丢了,遂直接把麻绳系在牛鼻孔里,牛鼻圈一般是柔韧性很好的榆树丫枝做的。穿过牛鼻孔既透气又有一定的弹性。没有牛鼻圈的滑溜,绳子直接贴肉,绳拉如锯,几天下来竟硬生生地把牛鼻孔拽断了。

此时,正好隔壁邻村的一位杀猪佬偷了社里的牛宰杀,被社里干部发现,打得半死,送去坐牢了。有人说:“海嘴佬,你这是毁坏耕牛罪!”大家七嘴八舌,气愤归气愤,都是本家,也就说说而已,并无人去报告干部。但海嘴佬还是吓得连夜逃了出去,从此没了踪影。多年后回来,已在外乡做了上门女婿招亲生子。只是苦了这头黄牛又变成了豁鼻子,从此牛绳只能穿在牛兜上。

双抢是一年当中农活最紧张的时候,前前后后短短不到二十天,对于农民来说就是打战。早稻割完,脱粒扬净,田间就要立即上水翻耕,把后季稻的秧苗栽下去,刻不容缓。交秋三天前,必须完成任务。几十亩田的犁耙耘耖,全靠这头老黄牛起早贪黑地干。不知何故,此时的老黄牛左前脚居然走一脚歪一脚。越到后来,牛脚歪得越狠,犁田也越来越慢,耕田的看了几次都找不出原因,怀疑是关节炎。一季双抢下来,秧苗像印版一样印在田畴间,老黄牛却整整瘦了一圈,再也沒有力气了。队长终于发话,让耕田的请来了牛郎中,在牛笼前,喊来了几个男劳力,把牛放倒,发现左前蹄已烂成了一个孔,孔里有残留的铁钉,在场的人眼睛都模糊了。队长噙着泪和牛郎中细心地给老黄牛清除杂物,用药水消毒,再绑上纱布。老黄牛不声不响,毫无挣扎之迹,默默地配合着医治。临走牛郎中反复叮嘱,一定要好好惜护,否则牛的这条腿就会废了。入秋之后,倒了兴的老黄牛却没有像田里的秧苗一样兴盛起来,只是躺在牛笼里,慢慢地咀嚼着送来的鲜草。真是“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

冬天很快来临,北风呼啸,寒风刺骨,队长去给老牛喂牛饼,牛没有碰牛盆,眼里却流下了一行清泪。队长伫立在牛笼前好久,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当夜漫天大雪,第二天牛笼里却是牛去屋空。循着雪印,发现老黄牛在牛笼后的长池(圩内主要沟渠之一)边下了水,没有回头的脚印。大家分头寻找,一直到下午,才在不到半里路外的沙珲湾发现了老黄牛的尸体。老黄牛为什么要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走进沟塘里去呢?大家不解,有人说辛苦一辈子的老黄牛也许是早死早投胎,毕竟“九世为牛一世官”。在圩乡人看来,与牛相反,当官是天下最舒服的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横草不拿竖草不捡,踢倒油瓶无需搀。只有九辈子辛苦当牛做马方可修得一生锦衣玉食当官作宰。殊不知,现在的官比牛还辛苦了。

水騇牛

牛是农耕之本,没有牛的乡村不仅仅是少了一道风景,那田怎么种呢?公社副书记唐佑松得知我们队里的牛死了,立即帮助联系买了一头水验,是他老家公社的,价格实打实700元,没有牛贩子在中间赚差价。原来作为干部,关心社队的牛事,历古已有。睡虎地秦墓竹简记载,商鞅变法对鼓励农耕有详细具体的规定,每年正月、四月、七月、十月,举行一项耕牛的健美比赛,优胜者有奖,赏酒、赏牛肉。还有一些徭役上的减免待遇。如果因饲养不善,牛变瘦了,腰围每瘦一寸,养牛人要受到相应的处罚。在乡里层面根据考核,优胜者有赏,低劣者要抽鞭子。《雍正像耕织图册》也生动地记载了雍正亲耕的场景。因为农耕文明耕牛就是生产力。人家皇帝都做的,公社书记怎么不能做呢?但队员们还是十分感激。

队长专门安排在生产队的队屋边上又砌了两间土基房。一间是水騇牛的牛笼屋,一间作为生产队浴锅屋。

队长还规定只有华富才能使唤这条水騇牛,旁人一律不准动用。我们队上全是一个家族,解放前也有百把亩田,大部分是祠堂的公田,每户人家的田都很少,解放后划成分时就没有一个地主。田最多的是华富家,也仅有几亩水田,勉勉强强摊派了一个富农。因为在村子成分最高,行事十分谨慎。

华富待牛特别上心。春天的清晨他就从牛笼屋把牛牵到了珲子中去吃嫩绿的露水草。夏天的中午把牛系在村子东头坝埂的杨树下,牛绳放得长长的,让牛入水混塘,牛就摆脱了牛苍蝇的追逐,有小鱼在身边嬉戏,欢快的喷水噗气,、

晚上牵牛入笼,也在牛屋中放上一桶水,点上一片蚊香。牛卧之处总是清理得干干净净,每天都用铁锹把牛粪堆到牛屋的后墙处,隔一段时间就用粪箕挑到田里作肥料。秋去冬来,草木衰败,新鲜的青草已难觅,华富就把泥黄豆裹在籼稻草中喂牛。泥黄豆不是真黄豆,绿豆大小。县志载:粒小微扁,黄黑色,农人间有种者。学名黧豆,是生命力很旺盛的豆科黧豆属植物,有极强的耐旱耐瘠薄性。一般在大暑快结束立秋三天前撒进稻田。此时稻子已呈绿豆色,待垂穗成熟收割时,泥黄豆就已经长出了一寸的豆芽。在田里绿茵茵的一片,霜降左右,就结实了,收割上来,一亩田也就一两百斤。既可肥田,又可喂牛,荒年还可给人充饥。农谚有“种田不撒豆,讨饭没有路”一说。此豆即指泥黄豆,是很好的牛饲料。一个冬季的饲喂,牛就不会掉膘,开春耕田精神抖擞。

华富耕地时,水验牛特别配合。右手扶犁,左手执鞭,牛行田间,犁入田垄,摇头摆尾,缓缓前行,一片片泥土刷刷地在犁镜前翻滚,像我们用绞子刀削铅笔一样。拐弯和回头处,华富的鞭子也呼呼成风,却从没有落到牛身上,倒像是一种导航。他也不给牛套牛兜,有时牛见到可口的青草,要吃一口,他就稍息片刻再耕。只要他一声“得驾”,水验牛马上身子一抖擞,切换成耕地模式。

放牛娃

小学快毕业那年,正是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时,生产队的牛只好轮流值班放了。星期天和放假,我就承包了放牛,母亲叮嘱:“你对牛有爱心,牛就对你忠心。”母亲是放过牛的,她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一条牛脱了缰绳有许多天没进笼,多少劳力都上不了它的身,母親请队长买了根新麻绳,独自走到吃草的牛身边,帮它在脖子上挠痒痒,牛变得温顺服帖。母亲就把绳子穿进了牛鼻圈中,给这头犟牛上了缰绳。

一次,华富见我牵牛而归,就叫住我:“小秀才,我来考考你。”

说着用树枝在一层浮土的稻场上,画了一个“牛”和“鱼”字。字居然写的横平竖直,中规中矩,后来才知道他是读过两年私塾的。 他指着“鱼”说:“这念啥?” 我说:“鱼。” 他又指着“牛”字:“这是啥?” 我答:“牛。” 他笑着说:“你看这‘鱼字,上面像不像牛角,下面四点是不是牛的四条腿?畜猫者,欲其捕鼠也;畜狗者,欲其防盗也;畜牛者,欲其耕田也。这鱼字中间正好有块田。‘鱼这个字应该读牛。而‘牛字呢?像不像一条侧身的鱼?当年孔夫子把这两个字读错了,以讹传讹,一直错到现在,不信你去问你的老师。”

我听得糊里糊涂,半信半疑。第二天真的去问老师,却被老师用书本拍了一下头:“胡说八道!”

圩区放牛实际上也很简单,就是牵着牛到珲子里,让牛在沟埂下绕着坩子子吃茂嫩的青草。沟埂上面就是田畴,管住牛不吃田里的庄稼就行了。牛的舌头又长又灵活,像一个小型的剃草机,所过之处,草短一截。吃得饱了,它也会像傻子一样昂起头,看天上的云,看远方,久久站立。这个时候的牛就有点像诗人像哲学家了。有时遇到沟沿的一棵小杨树,它又会用身子去蹭痒,蹭得小树一摇一摆的。这时看上去它又像一个调皮的小孩。行之一浅水塘,它也会钻进去打一个滚,四脚朝天,弄的本来叮在它身上的那些蝇子丢了身家性命。这时水騇牛看上去又像一个泼皮无赖。

沟埂的下面就是深深的水沟,圩乡的水沟据说有水鬼,夏天游泳淹死人的事每年都会发生几起,大家都说是因为遇到了水鬼。沟里有无水鬼,凡人看不见,水牛的眼睛可以看见。有水鬼的沟边,水牛就会驻足不前,对着水面噗气。放牛时骑着牛背或拽着牛尾巴从这个珲子游到另一个珲子就成了一件很快乐的事。没有水牛的时候,我们想划水还是有办法的。在下水前就吐一口吐沫到沟面,如果聚而不散,就说明这条沟中有水鬼;如很快散开,则没有,就可以下水了。

最惬意的是日斜西山时,牛的大肚子已吃得圆滚滚了,沐着余晖骑牛而归,一颠一颠。牛脊背虽然颠的屁股生疼,但还是有一种成就感,人骑牛背,老远就能看到村子里炊烟袅袅,就想到晚上又能吃到奶奶为我准备的香喷喷的猪油拌饭,这是奶奶对我放牛以来辛苦的奖励,于是,不成腔调的歌声就从牛背传向远方。

多少年过去了,再读李迪的《风雨归牧图》,总觉李大画家恐怕小时候没有放过牛。骑牛而归,人卧牛背,或仰、或骑、或趴、或立,重心都应在牛背脊中心。牧牛图上,前者靠前,后者靠后,不稳是肯定的,看了感觉人落牛下的事随时都会发生。

倒是看到齐白石的《牧牛图》,还是很感动:祖母闻铃心始欢,也曾总角牧牛还。儿孙照样耕春雨,老对犁锄汗满颜。总觉得画中的小儿是自己,心头涌起一缕温馨之情。

圩乡不知何时起,已再难见耕牛那慢悠悠的身影,伴随着它远去的脚步,农耕文明也正离我们渐行渐远。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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