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曹放
北宋 范宽《寒江钓雪图》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涵咏过多少回了,独钓寒江!辛丑仲夏时节,我来到了永州,虽然不见江雪,但眼前总是流连着柳宗元的身影。尽管,我和这位大唐文坛巨星之间,相隔着一千两百余年的时光之河,但这又何妨呢?古今相映,这一千两百余年的时光之河啊,流淌的,却依然是:千万孤独……
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素白,四野空旷而清寂,但南方的雪再大,也不可能把江面封冻住。湖南,永州,公元806年深冬时节,柳宗元信步走出了他寄居的龙兴寺。这是他被贬谪到永州的第二个冬天了,那种看不到归期的绝望依然深深地缠绕在他的心头,剪不断,理还乱,挥之不去;他沿着潇水踽踽独行,没有什么缘由,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在一片空蒙间游荡身心……咦,宽阔的潇水上,怎么,竟然停泊着一条小小的渔船,而且,还有一位年迈的渔翁,身上披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笠,手中握着钓竿,在风雪中一动不动。柳宗元怔住了,不由的,他停住了脚步,刹那,永恒!眼前的景象,化作了永远的定格:“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首小诗,短短的,只有二十个字,却流传千古!《江雪》,如果把它看成一首藏头诗,柳宗元写的是:千,万,孤,独。
长安,宫墙巍峨,歌女含情,酒香绮靡;永州,地僻荒寒,户丁稀落,蒿莱满目。国都长安,边城永州,金碧辉煌与薜荔萧疏之间,是怎样巨大的反差呀……因为官场政争失意,柳宗元从京城被贬谪到了永州。曾经,也是鲜花怒马。出身河东名门望族,祖上世代为官,自幼“聪警绝众”,21 岁,他就高中进士,人生有了辉煌的起点。“俊杰廉悍……卓厉风发……谓功业可立就”,这是好友韩愈对他年轻时情状的描述。中举之后,柳宗元照例做了几任小官,但福星高照,在三十一岁时就被召回长安,任监察御史里行。天降大任于斯人了,“永贞革新”,一下把柳宗元推上了时代的潮头。在王叔文的张罗组织下,柳宗元和他的好友刘禹锡等人一起,展开了一场朝政大改革。他们废除苛捐杂税,罢免贪官污吏,召回被贬忠臣,关停扰民“宫市”,甚至把上千如“金丝雀”一般的宫女都放出了宫廷。对于这样的改革,民众的反应当然是“百姓相聚,欢呼大喜”,可是,由于他们的改革没有触及藩镇势力的痛点,且他们这些改革先锋又都是些嘴上没毛的年轻人,一点微功就沾沾自喜、互相夸耀,甚至结为朋党,于是,地方割据和宦官军权势力一施还手,仅仅八个月时间,他们的改革就被迫收场,遭到了彻底的失败……异端,朋党,乱臣!他们一伙,中唐时期赫赫有名的二王八司马,被毫不留情地打入了另册,柳宗元被远远地贬谪到了永州。
往昔的朋友已杳如黄鹤,追慕的生徒也避之唯恐不及,丧乱的年代开始了,很是漫长,居然长达十年。老母去世,爱女去世,贫病交加,甚至朝廷几次大赦,却依然将他们这些永贞革新的闯将投闲置散,“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悲愤,难以言喻的悲愤;隐忍,咬破牙关的隐忍……“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一年一年过去,渐渐地,悲愤化作了无可奈何,隐忍化作了听天由命,第五个年头了,柳宗元决定,“筑室茨草,为圃湘之乎,穿池可以渔,种黍可以酒,甘终永州民。”由此,一个官场的失意者,在追求事功而不得的不经意间,蔚然而成为中华文化的扛鼎大家。柳宗元平生诗文共计五百四十多篇,其中三百一十七篇就是写在永州。他的《江雪》,他的《捕蛇者说》,他的《封建论》,他的《永州八记》,在中国文化史上放射着万丈光芒!
柳子庙前,一溪幽深的清水潺湲流去,这是柳宗元命名的愚溪。徘徊柳子庙,凝望愚溪水,想到柳宗元的命运,我不禁莞尔一笑。从古至今,多少政事纷争,多少官场成败,都消散为历史的烟尘,而诗心荡漾的人生,千古流芳的诗赋,却如星光一般,闪耀在历史的夜空。陶渊明的仕途,不是折断在三个月的彭泽县令任上吗?但他却因《桃花源记》而“悠然见南山;苏东坡的仕途,不是因“乌台诗案”而颠连跌宕吗?但他却在“大江东去”里“千里共婵娟”;而柳宗元呢?虽千万孤独,但这只不过是他人生转轨的过渡,“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他这《小石潭记》,蕴含着多么清澈的人格光辉与多么风雅的人生姿态呀!品读柳宗元的永州岁月,我既听到了孤独到悲愤乃至绝望的生命喘息;同时更见到了他在人生困境中不断坚守与突围的决绝和赤诚。品读柳宗元的永州岁月,我忽然想起木心先生的一句哲言,“所谓万丈深渊,跌下去,也许是前程万里。”
当然,化万丈深渊为锦绣前程,化悲凉际遇为千古文心,并没有那么容易,于古于今,能有这样的修为,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可谓是“漫天风雪一树梅”。这需要苦寒淬炼。柳宗元“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正是这样的“恨痛常在心目”,正是这样的“以首顿地”,他的心灵才淬炼出彤红与幽蓝交织的奇光异彩,并由此获得了触底反弹的强劲动力。这需要彻悟人生。所谓命运,命是定数,命不由人;运是变数,运可旋通。没有谁能将你的人生边缘化,你在哪里用心专情,你就是你那个世界的中心。柳宗元的命运证明,正是政治边缘化带来的人生转轨,他才有可能创造出人格高光与文起八代。这需要通达灵性。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科学、技术,在人类精神领域里的一切最高创造,最后依靠的,既不是机遇,更不是金钱权位,也不是勤奋努力,而是灵性。何为灵性?于柳宗元而言,就是“欸乃一声山水绿”,就是“回看天际下中流”……柳宗元啊,感谢你!漫步在永州零陵城乱石铺成的柳子街上,仿佛,我踩踏着的是你命运的琴键,我听到了一曲穿越千古的回响。
长沙,湘江之滨,静远楼,2021年6月10日,微雨新凉的下午,我拜会了唐浩明先生,一番倾心的晤谈……听我谈及了此次凭吊柳宗元的永州之行,特别是关于人生转轨的见解,这位湖湘文化的当代泰斗,沉思了一会儿,欣然地笑望着我,满怀信心地说:“你将迎来意想不到的精彩。”哦?我心中一振……
寒江独钓雪无痕,
万死生还破鬼门。
默对潇湘天连水,
泫然一笑感诗魂。
我信笔写下了一组小诗,这是其一,致敬柳宗元。感谢浩明先生!煌煌九大册,装帧极为精美,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的手稿影印本,浩明先生珍重地赠送给我,这是新近印制的,为纪念这部名著出版30周年。还有两瓶曾国藩纪念酒。
家国茫茫总萦怀,
无端心绪尽清哀。
感君赠我国藩酒,
挥笔昂然向芸台。
我的这首小诗,是献给唐浩明先生的。芸台,古代校书著述之地。“您的诗我已诵读,我给了八个字的点赞:诗家才气,哲人情怀。”不敢,不敢,过誉了。恩师,我会铭记着您的期望,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