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八十一难”,成为袁隆平

2021-08-26 20:06冯群星隋坤
环球人物 2021年11期
关键词:安江袁隆平秧苗

冯群星 隋坤

1976年,袁隆平和李必湖在观察杂交水稻生长情况。

在成为举世闻名的“杂交水稻之父”以前,袁隆平已度过30余年艰难求索的时光。

有无数个时刻,他的研究几乎要中断了:第一篇论文发表之后,杂交水稻的技术路线图确定了,试验却迟迟不成功;在湖南,他宝贝万分的水稻被人连夜拔光,团成泥团扔进废井;在海南,台风来袭,大雨倾盆,试验田顷刻间变成汪洋……

“袁老师是一个坚持创新、矢志不渝的人,他遭遇困难绝不退缩。”当年从湖南安江农校就跟随袁隆平的李必湖、尹华奇,对《环球人物》记者如此评述老师的前半生。如今,他们也到古稀之年了,但研究杂交水稻的苦难与辉煌,依然历历在目。

以为田园很美,却发現农村“又苦又脏”

1930年,袁隆平出生。他名字里的“平”,取自出生地北平。

袁隆平的父亲袁兴烈,是东南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这一年正在平汉铁路局工作。母亲华静,婚前在安徽教书,是当时少有的知识女性。袁家家境不错,一个至今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细节是:袁隆平是在协和医院出生的,为他接生的正是我国妇产科创始人、著名大夫林巧稚。

但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一个家庭的力量不足以抵挡时代的洪流。光是小学,袁隆平就在汉口、澧县和重庆念了3所。他见过日本飞机轰炸,目睹过尸横遍野,很早就明白要想不受欺侮,国家必须强大。上小学时,他开始向往田园,立志“长大后一定要学农”。

到1949年填报大学志愿时,父亲希望他学理工或医学,前途很好。母亲则觉得将来当农民,“那是要吃苦的”。袁隆平争辩,母亲是城里人,“不太懂农家乐”。

不久之后,袁隆平对农村的浪漫幻想就要被现实打破,但这样的乐观和理想主义,却成了袁隆平人生的底色——在西南农学院,袁隆平去四川大足县参加了3个月的土改。他住在农民家里,和他们一起在土锅里烧饭,在破被子里睡觉,这才发现“真正的农村又苦又脏又累又穷”。但既然看到了农民这么苦,他就想为农民做点实事。

年轻的袁隆平也有过其他的发展可能。抗美援朝开始后,国家决定在大学生中选招一批飞行员。西南农学院仅有8人被选中,袁隆平便是其中之一。就在即将前去受训的前夕,袁隆平突然得到通知,“大学生一律退回”。原来,国家决定开始进行为期10年的国家建设,需要大量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

这或许也是一种冥冥中的注定。袁隆平曾有机会翱翔天空,但最终还是属于脚下这片大地。此后的近70年里,袁隆平执着向前,把人生“插秧”在了中国大地上。

左图:少年袁隆平。 右图:青年袁隆平。

李必湖对袁隆平的评价。(本刊记者 隋坤 / 摄)

1953年,袁隆平大学毕业了,要前往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湖南安江。母亲陪着他,脸贴着地图找了很久,才在密密麻麻的点中找到这个小点。跟4年前得知儿子决定学农时一样,华静叹了口气,又一次说:“孩子,你到那儿,是要吃苦的呀……”但到了安江农校后,袁隆平觉得“倒还可以”。学校后面就是沅江,袁隆平行李一放,就跑到江中游泳。在后来艰苦的科研生涯中,畅游沅江给了袁隆平不少慰藉。

一篇关键论文,拉开中国杂交稻研究序幕

在安江农校,袁隆平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他亲眼见过至少5个人倒在路边、田埂边和桥底下,自己也常常吃不上饭,饿极了,米糠、草根、树皮都吃过。他深刻理解了“民以食为天”这句话:没有粮食太可怕了,什么都干不成,粮食是生存的基本条件。

袁隆平因此选择研究水稻。当时学术界认为水稻这种雌雄同株的自花授粉作物没有杂交优势,袁隆平却认定,人工杂交稻可以获得杂交优势,结出又大又饱满的谷粒。他开始寻找可供杂交的天然雄性不育株。

1964年入学的李必湖,一进学校就发现袁隆平“和一般老师不同”。当时的水稻在7、8月间扬花出穗,正是湖南最热的时节,中午大家都在家午睡,唯独袁老师拿着放大镜在田里找来找去。“我问他在做什么,他很耐心地告诉我,是在探索和研究杂交水稻。”李必湖是安江农校特招的农民学员,是抱着“解决老百姓吃饭问题”的迫切需要来的,他决心投入袁隆平门下。

袁隆平(站者)早年在安江农校给学生授课。

早年间,袁隆平和李必湖(左)、尹华奇(右)在试验田中。

水稻雄性不育的表现,是雄花不开。一株稻穗能开200—300朵稻花,每朵花的直径不过三四微米,从开放到关闭也就1个多小时。袁隆平每天吃了早饭就下田,带两个馒头、一壶水,一直到下午4点左右才回家。一垄垄、一行行、一穗穗,寻找的过程堪比大海捞针。

“袁老师很能吃苦,他不戴草帽,也不戴斗笠,赤脚站在田里。大太阳晒着,脚下是冷水、泥巴和蚂蟥,要有极大的毅力才能坚持的!”李必湖回忆道。

袁隆平妻子邓哲的笔记本里,有这样一段记录:“发现时间:1964年7月5日,午后2时25分。发现地点:安江农校水稻试验田。水稻品种:洞庭早籼。”

这是袁隆平发现的第一株天然雄性不育株。找到了,就要抓紧开始繁育工作。袁隆平请学校总务主任帮忙,跟一家陶瓷厂讨要了数十个报废的坛坛罐罐用来育种。他有空便守着这些破烂坛罐,一个人走在路上念念有词。有人私下议论:“袁老师是不是快疯了?”

1965年冬天的一个凌晨,袁隆平突然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拧亮了台灯,开始伏案疾书。妻子邓哲醒来,看见袁隆平在写些什么,没有上前打扰。此刻,两人都不知道,袁隆平所写的这篇论文《水稻的雄性不育性》,即将改变他的一生,也将改写中国农业的历史。

1966年2月,《水稻的雄性不育性》在《科学通报》第17卷第4期发表。5月,来自国家科委的指示一级级传达到湖南和安江:要支持袁隆平做水稻雄性不育性的研究。同年6月,由袁隆平负责的科研小组成立,李必湖和尹华奇成为小组成员。

李必湖回忆,“文革”中的研究并不太平,当时造反派有一句话,“打烂坛坛罐罐”。袁隆平不就有现成的“坛坛罐罐”?一天回家,袁隆平发现,几十个坛坛罐罐全被打碎,一地狼藉,到处是被撕裂的秧苗。

用于试验的秧苗,每一年、每一代都直接关联。秧苗断了代,后面的研究也很难进行下去。夜色降临,袁隆平在家中眉头紧皱,却意外等来了李必湖和尹华奇——“我们两个见情势不对,偷偷藏起了3盆秧苗。”师徒3人经过反复繁育,这3盆秧苗有了数百株后代。

1968年夏天,意外又发生了。那年播种后,秧苗长势喜人,袁隆平每天都像带小孩一样快乐。5月18日是个周六,袁隆平离开学校,骑车去了妻子所在的农业技术推广站。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惦记秧苗的袁隆平第二天一早就往回赶,到了试验田却大吃一惊:田里的秧苗全部不见了。

李必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这件事,后来被他们称为“5·18”毁苗事件。袁隆平不死心,找遍了学校的各个角落,最后在一个废弃水井的水面上看到了5株漂浮的秧苗,其他的变成泥团沉在井底。这5株大难不死的秧苗,成为袁隆平继续研究的基础。

决定公开“野败”,将秧苗插在祖国的大地上

除了外在的干扰,其实,《水稻的雄性不孕性》发表之后的几年里,杂交水稻的研究本身也进入了瓶颈期。袁隆平决定带两个徒弟南下,寻找更适宜水稻培育的土壤与环境,以便找到野生的不育株。

这一路,可是“九九八十一难”了。1969年冬天,袁隆平带领团队来到云南省元江县开辟试验田,但宏伟计划还没实现就遇上地震,房屋受损不能住人。在篮球场搭起的临时棚子里,袁隆平和学生们同住了足足3个月。这是第一难。

袁隆平又到了广州,从华南农学院(现华南农业大学)获得一批水稻,其中几株海南野生稻引起了他的注意。袁隆平在回忆录中说道:“搞水稻的周期很长,本来一年只能出两代。但在海南,因为冬天的气候也很温暖,所以每年可以增加一代,即一年三代。”

当时要去海南岛,路途异常艰辛,李必湖至今记忆深刻:“光是办介绍信等手续就已经非常麻烦了。先是学校开介绍信到湖南省科委,省科委又把介绍信开到广东省科委,再从那里开到海南当地科委,最后转到陵水县科委。还有交通不便等因素的影响,我们师徒3人在广州苦等了几个礼拜,才登上“红卫号”轮船。当时我们的经费还很紧张,整个团队一年只有2000块钱,所以只能买三等舱,也就是轮船最底层的通铺。船舱在海水下面,没有窗户、闷,换气还要跑到甲板上。”这是第二难。

袁隆平一行人在“红卫号”上度过了两天两夜。为了保持种子生长,他们把种子贴身绑在衣服里,用体温催芽。“水稻种子发芽的生物学最低温度是10摄氏度,温度适当发芽还会更快,35摄氏度是非常合适的温度,而人的正常体温恰好是36摄氏度。”李必湖解释道。

到了海南,师徒3人在南红农场落了脚。秧苗种下去的第十五天,海南刮起台风,倾盆大雨,试验田顷刻变成一片汪洋。情急之下,袁隆平带徒弟们和农场工人冒雨下田抢救秧苗。李必湖回忆,他们用平时睡觉的床板,往返数趟,把带着泥巴的秧苗抬回1公里外的住地。这是第三难。

眼看研究一直不顺利,“直到秋天都没什么进展”,1970年,袁隆平决定北上进京向专家请教,留下李必湖和尹华奇两人在海南继续寻找适合杂交的野生稻。

海南的野生稻田位置偏僻,并不容易发现。好在农场技术员冯克珊带领李必湖,11月终于找到了一片野生稻田。“我站在田边,观察了不到20分钟,发现在我正前方25米,有3根稻穗的雄花不正常。”

一个疑问涌上了李必湖的心头:“这是不是野生雄性不育株?”

顾不了田里的蚂蟥和水蛇,李必湖脱掉上衣和长裤跳进水中。“当我一步步走到3根稻穗跟前时,确定了这就是野生雄性不育株。袁老师平时为我们打下了非常扎实的专业基础,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袁隆平从北京回来之后,李必湖马上报告了这一发现。一时不敢相信的袁隆平立即回到现场采集样本,通过显微镜观察,最终确定这就是他一直苦苦寻找的野生雄性不育株。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大呼:“高级!高级!”并正式将这些碘败型花粉败育雄性不育株命名为“野败”。

2003年,袁隆平到訪菲律宾。

2006年,袁隆平给国际杂交水稻培训班学员授课。

这一年,袁隆平作出了人生中的又一个重大决定:把海南繁育出的200多粒“野败”种子分享给了全国各地的100多名科研人员。此举让袁隆平真正“将秧苗插在了祖国的大地上”。

但是,“野败”到底有没有杂种优势?要靠试验说话。1972年初,袁隆平和尹华奇从海南回安江播种,途经通道县时,双江的洪水拦住了两人的去路。摆渡船停运了,袁隆平决定在江边捱一夜。尹华奇对《环球人物》记者回忆:“我拿着袁老师给的两毛钱,找到附近小商店买了两个饼。一人吃一个饼,等到了天亮。但天亮后依然没有摆渡船,他就在岸边找了个船夫,商量着冒险过江。”船夫说不能保证安全,但袁隆平安慰船夫和尹华奇:“没关系,我水性好,能游泳。”最终,两个人涉险过了河。这是第四难。

同年,袁隆平带领助手在湖南省农科院做了试验,但结果让人失望。“稻子的结实率不太高,不能吃的稻草产量倒是增加了七成。”这是第五难。

袁隆平并不气馁。面对其他研究人员的质疑,他说,从表面上看,试验失败了,因为稻谷减产了;但试验证明水稻有强大的杂种优势,本质上是成功的。“至于这个优势表现在稻谷上还是稻草上,那是可以研究、解决的技术问题。”

1974年,袁隆平团队育成中国第一个强势杂交组合“南优2号”水稻。第二年冬天,国务院做出了迅速扩大试种和大量推广杂交水稻的决定,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在水稻生产上利用杂种优势的国家。1981年,袁隆平等人获得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个特等发明奖。从此,他的名字妇孺皆知。

走出国门,“杂交水稻覆盖全球”

《走近袁隆平》一书的作者、《中国高新科技》杂志社社长姚昆仑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袁隆平一直有两个梦想,一个是“禾下乘凉”,另一个就是“杂交水稻覆盖全球”。“他曾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表示:‘杂交水稻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全世界。”

上世纪70年代,随着中美关系破冰,中国杂交水稻的突破被传到大洋彼岸。美国某大型农业集团发现了袁隆平的“东方魔稻”,邀请他来授课。姚昆仑说,当时与袁隆平一起出访的,还有湖南省农科院的副研究员陈一吾等人。“陈一吾是知识分子的模样,而袁隆平皮肤已是古铜色,满脸都是刀刻般的皱纹。来机场迎接的美方代表当场摆了乌龙,他先是淡淡地跟袁隆平握了个手,然后跑去先给了陈一吾一个大大的拥抱,大呼:‘能在洛杉矶接待袁隆平这样伟大的专家,我感到无比荣幸。旁边的袁隆平哈哈大笑,陈一吾为了缓解尴尬,向袁隆平打趣:‘人家都说你老袁是刚果布(袁老的绰号,形容他皮肤黑),我有那么黑吗?”他拉过美国代表,介绍道:‘这才是我们的袁隆平老师,我们是他的助手。”

曾任国际水稻研究所所长的斯瓦米纳森对袁隆平的成就给予高度评价。他说:“我们把袁隆平先生称为‘杂交水稻之父,因为他的成就不仅是中国的骄傲,也是世界的骄傲。他的成就给人类带来了福音!”

上世纪90年代,联合国粮农组织将推广杂交水稻列为解决发展中国家粮食短缺问题的首选战略。袁隆平被聘为国际首席顾问,十几次赶赴印度、缅甸、越南等国指导发展杂交水稻。

为了帮助“人口多、粮食少”的印度,袁隆平派尹华奇到印度工作了几年。1998年前后,尹华奇又在袁隆平的授意下去了越南。“越南农业部主持引进了中国杂交水稻,结果5年之后就从一个粮食进口国变成了粮食出口国。越南政府给袁老师发了一枚勋章,还有一家公司的老板用黄金铸了一块匾给他,上面写着‘粮食救星。如今這块金匾依然在博物馆里挂着。”

说起袁隆平的逝世,尹华奇沉默良久。这两天,和老师相处50余年的画面总是在他脑海里浮现。“其实,袁老师有慢性胃炎。因为他吃饭总是饱一餐饿一餐的,胃一直不太好。”尹华奇顿了顿,庄重地说:“为了解决人类的饥饿问题,这位‘杂交水稻之父自己却挨过很多饿。”

(实习生杨礼旗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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