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
34 岁的家庭主妇阿尔玛·菲尔丁与丈夫、儿子和一名房客住在伦敦的桑顿希思。1938年2 月 13 日,星期日,阿爾玛去拜访朋友,忽然她觉得髋骨疼得厉害,于是浑身颤抖着回了家。因为从小就患有肾脏方面的疾病,阿尔玛储备了大量抗生素和帮助睡眠的镇静剂,于是她同时服用了这两种药。当她躺在卧室的床上浑身发抖、大汗淋漓时,一股强冷空气席卷了英格兰东南部,给伦敦带来了降雨,不久后变成雨夹雪,最后以一场大雪结束。
阿尔玛病倒之后两天,她的丈夫莱斯也因拔牙导致牙龈大量流血倒下了,莱斯经常干些建筑和装修的活儿。星期三、星期四和星期五,夫妻二人都躺在床上,莱斯的嘴里在流血,阿尔玛因腹部疼痛而抽搐。窗外的树木和墙壁上结了一层明亮的霜雪,风暴平息了,但空气仍然寒冷刺骨。阿尔玛借着户外的光线看到卧室壁炉上方的镜子上有一个奇怪的六根手指的手印,她想这也许是发烧或药物引起了幻觉。
周五午夜时分,阿尔玛和莱斯正努力入睡,忽然听到东西碎裂的声音,阿尔玛打开了床头灯。她和莱斯看到地板上有一个破碎的玻璃杯,突然,另一个玻璃杯飞过并砸在墙上,碎了。夫妻二人害怕极了。房间里寂静得可怕。
“把灯关掉,”莱斯说,“让我们看看会怎样。”
阿尔玛关了灯,一股潮湿的风吹过,掀起了羽绒被,被子就像游了过来一样,落在他们的脸上。
“开灯,”莱斯说,“快点!”
阿尔玛摁下开关,但灯没亮。莱斯又伸手按开关,灯还是没有亮。阿尔玛大声呼救。他们 16 岁的儿子唐纳德从卧室跑出来,在楼梯拐角,慌忙中躲过了一瓶飞溅的面霜。房客乔治跟在唐纳德身后,他被两枚硬币击中。两人停留了片刻后,唐纳德赶紧下楼去取火柴。划着火柴后,唐纳德借着光亮走到了母亲身边。他发现灯泡从台灯灯口上消失了,而房间另一侧的椅子上面有个灯泡,完好无损,摸上去还很烫。所有人都震惊了。
阿尔玛不知道该怎么办,“鬼”的事好像不归警察管,于是第二天一早她给《星期日画报》打了个电话。这家报纸正在刊登关于超自然现象的系列报道,很希望读者写下他们的经历。
“到我家来,”阿尔玛说,“我家发生了些无法解释的事。”
《星期日画报》派出的两名记者在当天下午到达桑顿希思。阿尔玛打开家门,让记者进屋,这时他们看到一个鸡蛋从走廊上飞过,掉在他们的脚边,碎了。阿尔玛把记者们带到厨房,他们看到一只粉红色的瓷狗在地板上“嘎嘎”作响,一个锋利的开罐器从头顶飞过。
惊魂未定的记者和阿尔玛在前厅坐定,就看到阿尔玛手里拿着的一个茶碟飞了起来,茶碟在空中旋转、然后仿佛被射中了一样在半空中破碎。阿尔玛又去拿了第二个,结果这一个直接在她的手中炸裂,瓷片切入了她的拇指,阿尔玛尖叫起来。就在包扎伤口的时候,记者们听到厨房里传来声音,跑过去一看:一个酒杯显然是从一个上锁的柜子里“逃”了出来,摔在了地板上。记者们还来不及惊讶,就看到一个鸡蛋从客厅方向飞了进来,砸在了餐具柜上。随后,一大块煤从炉子里“跳”出来,穿过房间,撞到了对面的墙上,在距离一名记者的头只有几寸的地方炸裂了。
莱斯、唐纳德和乔治都在家里,但据记者所见,他们都没做任何手脚,房子里的东西仿佛是由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控制着。一群人聚集在房子外的街道上,记者从中认出了一位看手相的通灵者,这位被称为莫里森教授的人被邀请进屋。莫里森告诉阿尔玛,她是有着非常强大的“外质”的载体,所谓的外质,就是通灵者身上渗出的一种漂浮的透明的物质,可以让死者显形。他说,她家中的骚动是一个警告,警告她的儿子处于危险之中。
《星期日画报》第二天早上刊登阿尔玛家的故事,声称“这是我们印刷过的最古怪的头条,某种邪恶的、幽灵般的力量正在创造奇迹。”在这份报纸上还有这样的内容:英国首相张伯伦召开紧急内阁会议,商讨解决意大利独裁者墨索里尼的威胁;阿道夫·希特勒在边境集结了8万名士兵,准备入侵奥地利。
南多·福多被阿尔玛的故事吸引住了。他是一名犹太裔匈牙利记者,在伦敦的国际心灵研究所担任首席幽灵猎手已经4年了。他热爱这份工作,喜欢四处调查和核实奇怪的事件,但最近招魂术圈子内的主要媒体公开谴责他,说他对超自然现象持怀疑态度,对灵媒也不友善,这些指控严重损害了他作为通灵研究人员的声誉以及他在英国的未来。现在他迫切需要证明自己的诚意和能力:他需要找到一个鬼魂,一个促狭鬼。
“poltergeist”一词来自于德语,意思是“促狭鬼、吵闹鬼或 顽皮捣蛋鬼”,20世纪20 年代在英国开始流行,但没有人知道促狭鬼究竟是什么——是活人的恶作剧、亡者归来,还是自放电现象?
1926 年这种新型幽灵登上了英国媒体的头条。当时一个 13 岁的促狭鬼,用她那使物体在空中旋转的能力,让伦敦人大吃一惊。很快,报纸上就出现了更多类似的报道。
在埃塞克斯郡,据说有一个促狭鬼经常扔瓶子,在墙上留下潦草的信息。在约克郡的奥尔德伯勒庄园,劳森·坦克雷德夫人声称她总是听到仆人铃,响声不停。
在马恩岛,一名少女说她被一只会说话的猫鼬盯上了。她和她的父母作证说,这只猫鼬偷了她家的黄油和巧克力,还诅咒他们一家人,向他们扔东西,并且还向他们吹嘘自己的能力:“我是第五维度!我是世界第八大奇迹!”还有几位岛民也声称看到了猫鼬并听到了它说话。
1938 年 2 月,在苏格兰西部的外赫布里底群岛上,一位 80 岁的寡妇告诉媒体,一个促狭鬼把一块煤渣扔进了她的茶杯中。随后朝她脸上也扔了一块,然后让盐罐旋转起来,让瓷质茶壶摔碎在地板上。
同月,在伦敦东部贝斯纳尔格林的一所两个家庭合住的房子里,住户反映说听到“砰砰”声、“咔嚓”声和可怕的哀号声。晚上,家具在房间里四处走动,门会自己打开。当媒体到达时,众多好奇的当地人已经聚集在大门外。
促狭鬼是近代才出现的一种鬼魂,媒体提到它们时的态度通常是厌恶。《曼彻斯特卫报》的一名记者问道:“对于只会打破窗户和扔家具的鬼魂,我们能说什么呢?难道黑帮成员在死后脑子还在运作吗?”《赫尔每日邮报》感叹:“老式的家庭幽灵”正在让位于“社会阶层另一端”的一种鬼魂,促狭鬼似乎是粗野焦躁的工人的密使。
福多希望阿尔玛家的这起闹鬼事件能给他提供他所需要的超自然证据。他知道自己必须迅速采取行动。国际心灵研究所是伦敦的几个超自然现象研究机构之一,其他捉鬼者肯定也会对这起闹鬼事件感兴趣。而且一般来说,促狭鬼的恶作剧很短暂,有时只持续几天。于是他给《星期日画报》的编辑写了一封信,询问他是否可以“介入”此案。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他联系到了阿尔玛,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他对她进行了详细的调查研究。
福多将当时新出现的精神分析理论应用于超自然现象的研究,他研习过弗洛伊德的著作,认为促狭鬼事件可能是人类潜意识释放的能量造成的。他注意到发生在阿尔玛家的恶作剧以一个女人为中心,在卧室里爆发,似乎暴力指向的是家里的男人。
福多推测,促狭鬼源于被压制的情绪,他发现那些被归功于促狭鬼的恶作剧通常源于不快乐的女性:想复仇的家庭佣人、愤怒的家庭主妇、不安的少女。“促狭鬼不是幽灵,”福多写道,“它没有身份,也没有从死者那里带来任何信息,它只是一种压抑投射,专注于破坏和胡闹,源于愤怒和沮丧。” 他认为奥尔德伯勒庄园的钟声源于一位年轻女仆的怨恨,而贝斯纳尔格林的骚乱则起因于女房东对她房客的嫉妒。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伦敦城遭到德国齐柏林飞艇的轰炸。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伦敦的很多房屋被炸毁。
降神會是一种和死者“沟通”的尝试,通常由灵媒主导。
并不是只有福多运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探索超自然现象。著名的灵媒艾琳·加勒特同意他的看法,她认为自己的“精神向导”可能是自己的潜意识,自己的超自然天赋可能植根于创伤。她说,3个儿子因脑膜炎在婴儿期夭折后,她才发现了自己作为灵媒的能力。
1936 年,加勒特和福多在参观萨里的一所鬼屋时告诉业主,这些怪异事件是由他们不幸的婚姻造成的。“你们释放出负能量,让鬼魂像舞台上的照片一样活动起来,”她说,这个可怕的幽灵是一台“光谱自动机”,“靠从人类残骸中借来的生命力为生。”
阿加莎·克里斯蒂在 1933 年出版了小说集《死亡猎犬》,这本书中既有鬼故事也有心理惊悚故事。其中一个故事借外星人之口说道:“我发现如今几乎一切都来自内心——来自我们的潜意识。”
迪翁·福琼是一位接受过心理治疗师培训的神秘主义者,他在《心灵自卫》(1930 年)一书中称,超自然生物是真实存在的,它们会捕食情感受损的人。他认为很多情感受损来自于第一次世界大战。
战争本身也激发了公众对超自然现象的迷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 1918 年西班牙大流感中失去亲人的人在降神会上找到了慰藉。当时正处于技术大变革的时代,生者可以与死者建立沟通渠道似乎是合乎科学的。
毕竟,人们可以通过电话进行远距离交谈,通过无线电收听远方的声音,并在电影院观看银幕上的“幻影”走动、说话。量子物理学的新理论甚至暗示物质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恐怖电影将观众吸引到电影院观看德古拉、弗兰肯斯坦、隐形人和活死人。而“真实”的超自然故事在书籍、报纸和杂志中流行起来。在伦敦设立了几个超自然现象研究机构来调查各地报道的奇怪事件:照片中出现幽灵,有预兆的梦,亡灵归来,无法解释的噪音、气味和运动,自动书写的文字和绘画,变形术,外星飞行物,心灵感应和悬浮魔术。
1922 年,英国考古学家打开了图坦卡蒙的陵墓,不久之后新闻界热切地报道说“法老的诅咒”降临到了考古学家身上。 1933 年,《每日镜报》首次报道说尼斯湖深处有若隐若现的水怪。
1934 年,英国广播公司(BBC) 播出了一个关于鬼屋的系列节目,收到了1300 封听众的来信。1937 年,BBC又播出了一个与令人毛骨悚然的经历有关的节目。 1938 年,在肯辛顿的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一起聆听著名通灵师埃斯特尔·罗伯茨的“精神向导”,美洲原住民酋长红云预测“不会有战争”,并向他的追随者们保证。
英国自维多利亚时代以来, 出现了很多所谓的“幽灵”照片。
伦敦闹鬼事件的主角之一阿尔玛·菲尔丁。
英国20世纪30年代的著名灵媒艾琳·加勒特。
当然,也有很多人对超自然现象持怀疑态度。1938 年在伦敦西区上映了一部名为《出售鬼魂》的讽刺剧,讲述的是通灵研究员和 BBC 记者在一处豪宅中捕捉幽灵的疯狂闹剧。《雷纳德新闻报》发表了一篇关于超自然骗子的轻蔑社论。“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现在的算命师、占星师、水晶占卜师和茶渣解读者这样赚了这么多钱,”该评论认为,“未来预言师”是处于混乱和毁灭边缘的社会的产物:意大利江湖骗子、魔术师卡里奥斯特罗伯爵在 1789 年大革命之前的巴黎呼风唤雨。该评论还说,自从 1930 年(为纪念玛格丽特公主出生)刊发第一篇占星术专栏文章以来,占星術已成为一种全国性的热潮。
对未来的焦虑不可避免地让人们寻求预测未来的方法。预言,就像鬼魂一样,反映了人们对未来的普遍恐惧。灵媒艾琳·加勒特将 20世纪30 年代描述为“等待的岁月”,她后来写道:“我们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凡尔赛条约》留下或造成的政治和社会问题感到内疚,在停战期间,我们感到不安,因为我们知道世界上有股强大的邪恶势力正在运转。 到了 1938 年,人们在紧张地寻求快乐的同时,深深感觉到世界将再次天翻地覆了。”
英国已经做好了战争的准备。到 1938年2 月下旬,已经制造了 2500 万个防毒面具,学校经常被征用进行空袭演习,全国各地都在进行停电试验。据《星期日画报》报道,英格兰东北部的一家氧气厂起火后,当地陷入了恐慌,看到炸飞的金属罐穿过泰恩河,居民们惊恐地逃离家园,他们确信敌机正在轰炸英国的弹药工厂。
当时的英国人都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正在开裂和塌陷。他们有一种预感,战争即将来临,战争是一切的终结。对许多人来说,这种恐惧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记忆碎片,“炮弹爆炸和泥泞的道路”,而变得更加可怕。如果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是毁灭性的,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战估计将是世界末日。
与此同时,英国的幽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活跃。 仅仅在1938年2月就有近1000人给《星期日画报》写信描述他们与幽灵和亡魂的相遇。在泰晤士河畔的豪客飞机厂,5个人声称在午夜时分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铜匠铺上滑过。 《卫报》注意到促狭鬼和纳粹之间有不可思议的相似之处,“两者都表现出潜意识中对权力的渴望,两者都像吸血鬼一样需要吸取成年人的能量,两者都制造噪音、破坏、火灾和恐怖。”
英国的媒体越来越关注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好战策略、西班牙和东亚地区的持续战争以及本国的疯狂备战。一些促狭鬼的恶作剧似乎预示着战争的降临,以及对上一次战争中的空袭记忆。“我们听到神秘的撞击声,”阿尔玛告诉媒体,“我们听到巨大的冲击震动了房子,当我们冲上楼时,发现一切都无异样。”
英国终于在 1939 年与德国开战。现实中的恐怖战争爆发后,英国人对幽灵和降神会的狂热消退了。《卫报》说:“这对鬼魂来说是个艰难时期,我们这些在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人,不会轻易被衣橱里的舞姿吓倒。”
著名的灵媒因为他们那些虚假的预言而名誉扫地。 1941 年,英国海军调查了苏格兰通灵大师海伦·邓肯,因为她涉嫌使用超能力散布了一艘军舰已经沉没的国家秘密,结果发现她犯有欺骗罪而不是间谍罪。海伦成了根据《巫术法》被判犯有欺诈罪的最后一批人之一。
然而到了今天,西方的许多人仍然相信超自然现象。总部位于英国的舆观调查网2017 年和 2019 年的民意调查显示,41% 的英国人和 46% 的美国人相信超自然现象真实存在,这也表明该主题正在重新成为主流。与此同时,占星术和塔罗牌占卜网站在互联网上蓬勃发展。
2020年 5 月,《纽约时报》报道称,新冠疫情引发的封城政策,导致古怪事件的报道不断增加:阴影中仿佛有模糊的人形,听到神秘的脚步声,门把手“嘎嘎”作响,百叶窗无故开合,电灯开关失灵,家用物品神秘消失......超自然现象研究者约翰 ·坦尼告诉《纽约时报》,2019 年,他每月收到 2—5 份关于鬼屋的报告,最近,每周会收到 5—10份。部分原因是居家隔离让人们对家庭空间越来越关注,并且有一种被困在其中的感觉。另外,这些幻影和感觉是焦虑情绪的表现。在一个焦虑的时代,我们周围的环境也跟着令人不安起来,最普通的物体也变得神秘莫测,仿佛被注入了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