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开甲唯一集共和国六大最高荣誉于一身的院士

2021-08-24 15:21
今古传奇·人物版 2021年7期
关键词:程开甲核试验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和祖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赶到爆心时隨身携带的放射性探测器尖叫不停但程开甲就像没有听见似的

程开甲(1918-2018),江苏吴江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核武器技术专家,中国核试验科学技术的创建者和领路人。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85年获国家科技进步奖特等奖,1988年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1999年获“两弹一星功勋奖章”,2013年获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2017年获“八一勋章”。

1982年,罗布泊响起了一道惊雷,一枚约一万吨当量的核弹在地下引爆。不远处的基地,一辆吉普车迎着核爆的扬尘向前开去。辐射检测仪尖叫不断,但车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车上的乘客是基地副司令员兼研究所所长程开甲,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深入核爆爆心了……

“就是从那天起,我看到了中华民族的希望”

1949年4月,在苏格兰出差的程开甲走出电影院,腰杆挺得笔直,像是吐出了一口淤塞多年的浊气。让他心情畅快的并不是精彩的电影,而是电影放映前播放的新闻片。

那时,正值解放战争进入最后阶段,人民解放军即将发起渡江作战。4月20日,英国军舰“紫石英”号驶向渡江部队,甚至将炮口指向渡江部队,干涉渡江之心昭然若揭。对此,渡江部队在多次警告无效后,果断开火还击。猝不及防的“紫石英”号身中三十余发炮弹后,连升三面白旗投降。

这次交火展示了解放军捍卫国家主权的民族立场,也鼓舞了远在英国的程开甲。

1946年,走出抗日战争硝烟的程开甲赴英国爱丁堡求学,经过数年的刻苦学习,此时的程开甲已经是物理学大师玻恩的爱徒、爱丁堡大学博士。

他经常出入国际物理学盛会,在多本权威学术期刊发表过论文,对他一篇论文的后继研究在多年后获得了诺贝尔奖。

虽然他在物理学领域声名鹊起,但他并不能赢得英国人的尊重,原因很简单,他是中国人。

刚到英国时,房东留着更好的房间,却不愿意租给他,多加租金也不肯;乘车时,邻座的英国人当着他们的面朗声道“我不喜欢这些‘奶油皮肤的家伙”;他和朋友在海边游泳时,一群英国人立刻走上沙滩,说“我们的水被这些家伙弄脏了”。

毕业后,程开甲在导师的推荐下就任英国皇家化学工业研究所研究员。第一次领到工资,他想给妻子买一件皮大衣。可他选好衣服,掏出支票时,服装店老板用藐视的目光打量他,根本不相信中国人能买得起店里的商品。

这样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刺伤着程开甲的自尊心。他觉得侮辱的不只是他的人格,还有他的民族。“中国人在国外没有地位,人家根本瞧不起你。我再努力,最多也只能是一个二等公民的科学家。”

在这压抑的生活中,看到解放军狠狠地反击耀武扬威的英国军舰,让程开甲兴奋异常。2014年,在记者面前回忆这段往事时,96岁的程开甲激动地挥动手臂:“好像它厉害得很,我们不买它的账!看到英国的紫石英军舰被打伤了,我们那时候真是高兴啊!我们有一天能够这样子……”

话到一半就哽住了,程开甲捂住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

“紫石英”号事件,让程开甲开始了解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他给家人、同学写信询问国内情况。先于他回国的同学胡济民在回信中告诉他,国家真的有希望了。

半年后,朱光亚在取道香港回内地的轮船上,与51名留美学生联名发出了《致全美中国留学生的一封公开信》,这封信在中国欧美留学生中引发了极大反响。

“是的,我们该赶快回去了!”1950年,程开甲决定回国。

消息很快在同学中传开了。一天,他和几个英国同学一起吃晚饭,大家劝他留下来。他们不停说的那些话,诸如“中国穷,中国落后,中国没有饭吃”等等,让程开甲心里很是不爽。他在饭桌上与他们争吵起来,最后拍着桌子对他们说:“不看今天,我们看今后!”

玻恩理解自己的这个中国学生报效祖国的心情。一天晚上,他与程开甲进行了一次长谈。了解到程开甲回国的决心已定,玻恩表示尊重他的选择。在程开甲的行囊中,除了送给夫人的那件皮大衣,都是他跑遍书店搜集到的学术资料。

随着国民党政府的垮台,在英的中国人原来证明自己身份的护照已经失效。英国当局发给程开甲一张无国籍证明。为了尽早回到祖国,程开甲只能暂且拿上。

轮船一进入中国的领海,他就迫不及待地从裤兜中掏出那张证明,将它撕得粉碎,扔进大海。

几十年以后,有人向程开甲提了一个问题:“要是你当时没有回来,你现在会怎样?”对这个问题,他感慨道:“我不回国,可能会在学术上有更大的成就,但决不会有现在这样幸福,因为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和祖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回国后,我一次又一次地改变我的工作,我一再从零开始创业,但我一直很愉快,因为这是祖国的需要”

回国后,程开甲来到南京大学,投身他熟悉的教育行业。

1956年,他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南京大学第一个入党的高知分子。

1960年盛夏的一天,程开甲被校长郭影秋叫到办公室。郭影秋递给他一张纸条,告诉他去上面的地址报到,没有说要做什么,也没说要去多久。程开甲判断出是重要任务,便没有多问,第二天就动身出发了。

经过几次交接后,他来到了第二机械工业部第九研究所。直到这时他才被告知,组织上安排他进行原子弹研究。

面对突如其来的任务,程开甲义无反顾:“我知道参与这项工作,就要做到保密、奉献,包括不参加学术会议,不发表学术论文,不出国,与外界断绝联系,不随便与人交往。这项工作与我原来的教学和科研不同,但我认为自己有基础,可以干。更重要的是,这是国家的需要。”

叱咤学术界的程开甲就这样“失踪”了。

1962年,在众多科学家的努力下,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关键理论与制造技术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进行原子弹爆炸试验的需求提上日程。在钱三强的点将下,试验研究队伍由程开甲主持。

那时,有人劝程开甲:“今天干这个,明天干那个,当心变成万金油,東搞西搞,搞不出什么名堂。”对此,程开甲说:“我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是理论研究,放弃自己熟悉的,前方的路会更加曲折、艰难,但面对祖国的需要,除了服从,我没有任何选择。”

就这样,他又一次转变专业方向,进入新的研究领域。从回国到负责核试验,程开甲在十多年内,根据祖国需要,四次转变自己的专业方向。

这次他成了“光杆司令”——没人、没房子、没设备。程开甲只提了一个要求:“请给我调人,我们马上投入工作。”他列出名单,经领导批示,从全国各地和全军选调技术骨干。多年后,耄耋之年的程开甲仍能一一说出这批技术骨干的名字。

1964年4月,核试验技术研究所提前半年进入试验场,通过早期工作,各类仪器与准备工作都已按质按量完成。8月,设备调试工作也基本完成。

10月14日下午19时20分,原子弹被吊上塔顶。14、15日这两天,程开甲度日如年,15日他更是彻夜未眠。16日天刚蒙蒙亮,他就走出帐篷观测天气。那一天罗布泊的天空碧蓝如洗,气象条件良好,让他轻松了许多。

直到起爆前程开甲都呆在主控站,午饭是厨师特意准备的香喷喷的包子,但谁也没吃出味道。随着起爆时间临近,气氛越来越紧张严肃。

14时50分,爆炸指令发出,50秒后,仪器进入自动化程序:“9、8、7……”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当数完“1”后,一声令下:“起爆!”

短暂的寂静后,寥廓的大漠传来惊雷般的巨响。随着核烟云缓缓升起,人群一片欢腾,但程开甲没有开始庆祝,他还在等待。

张爱萍副总长激动地抓起电话向周恩来报告:“我们成功啦!原子弹爆炸成功啦!”

电话那边,周恩来沉默了一会儿,问:“是不是真的核爆炸?”这个问题问住了张爱萍,他随即向身边的科学家确认。在场的专家都认为是核爆炸,但一时没法提供准确的科学数据。

很快,散布在试验场各处的技术人员向主控站赶来,各种类型的数据在程开甲手上汇集。一个多小时后,一千七百余台仪器陆续拿到数据,程开甲带领一众科学家进行了认真分析后,确认发生的是核爆炸,当量为2万吨,达到设计指标。直到这时,程开甲才真正高兴起来。

数据收集一直是核试验的难点,美、英、苏第一次核试验只拿到很少的数据,法国第一次核试验甚至没拿到任何数据。而程开甲带队研制出的仪器设备全部拿到了测试数据,其中97%的测试仪器所记录的数据完整、准确。

很快,关于这次核爆炸的详细文字报告被送到基地指挥部,又报到了北京。当晚,人民大会堂里,周恩来向三千余名《东方红》演职人员宣布了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的好消息,现场掌声雷动。

同一天,基地召开庆功宴,不大能喝酒的程开甲满满地干了一碗酒,足有半斤。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没醉。

随身携带的放射性探测器尖叫不停,但程开甲就像没有听见似的,围着爆心转了整整一圈后才快速离开

第一次核试验后,核试验技术研究所正式转入马兰基地,搬迁至新疆天山深处。程开甲在戈壁滩上居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二十年。

在隐姓埋名的二十多年里,他主持了大大小小的核试验三十多次:第一次空爆原子弹试验、第一次氢弹试验、第一次地下核试验、第一次中子弹实验……

在家人的回忆中,程开甲脑子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搬到戈壁滩后,他更是一心扑在了核试验上。

当时,国家的经济仍然困难。核试验所使用的每一笔资金,运来基地的每一份物资,都是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为了让每一份资源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程开甲拿出了十二分的严谨。

在一次核试验时,他甚至以下死命令的方式给各部门布置了任务:“要保证我们的测试数据一个都不能丢,我们的目标是‘一百分!”为了实现这个指标,各单位都要组织任务会议,讨论可能的问题和存在的难点。程开甲从不缺席任何一次会议,还经常是最早到会的。

实验前一个月,程开甲和他的技术骨干更是直接打着背包住进了试验场,布置靶标、调试设备,经常忙到凌晨。程开甲的警卫员回忆道,有一回程开甲忙得顾不上吃饭,他把一碗面前前后后热了四回,可最终还是没吃。他还回忆,程开甲的夫人嘱咐过自己,给程开甲的水果要切成小块。一次陪程开甲熬夜工作,他熬不住了,没有把苹果切块就睡了。凌晨他打水回来时,看到程开甲咬着苹果睡着了,才明白程夫人的苦心。

我国核试验的次数只有四十多次,不到美国的二十分之一、苏联的十六分之一,但是技术并不落后。这有赖于程开甲为首的核试验科学家们对“严谨、求实”废寝忘食、舍生忘死的贯彻。

作为中国核试验领域的先驱与泰斗,程开甲应该是最了解核武器危害的那批人。但为了推动核试验技术走向成熟,程开甲每次都会到最艰苦、最危险的一线实地考察,获取核爆炸后的第一手资料。

在我国进行地下核试验早期,由于国外严密封锁,也由于核装置深埋地下,我们对核爆炸的现象以及破坏效应缺乏感性认识。对此,程开甲大胆建议:开挖地下核爆炸现场,亲眼去看看!

他多次与技术人员一起,穿上简单的防护服,戴上口罩、手套和安全帽,拿着手电筒,爬进测试廊道、测试间,甚至最危险的爆心。一次,他们去考察时发现廊道已被严重挤压,其中有十多米被挤压得直径只有80厘米。在场人员都劝程开甲他们不要继续冒险,在洞口看看就行了。

可程开甲不答应,他说:“你们听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话吧?”最后,大家拗不过他,只好陪着他爬过了挤压段。看到爆炸现场时,程开甲非常兴奋,一边指导技术人员详细记录各种物理现象,收集好爆炸产生的玻璃体,一边说:“好!好!和我们的理论分析基本一样。”

我国第一次地下竖井核试验前,程开甲提出要亲自下井,去爆心的位置察看。井很深,需要吊着下去,不确定因素很多,核试验基地副司令员孙洪文坚决不批准,但最后实在不能说服程开甲,只得下令:“最多只能下到100米深处,多1米也不行。”这次“百米探底”为程开甲改进竖井核试验设计方案,提供了难得的直观认识。

当年程开甲的通信员李国新,至今还记得 1982年的一次地下竖井核试验。核爆后,大家还在欢呼雀跃,程开甲就带上他,急急忙忙走出主控站,乘坐早已等候在外的吉普车,直奔爆心。

他们赶到爆心时,地面滚动着核爆扬尘,地表被冲击波撕开了一道道裂隙,他们随身携带的放射性探测器尖叫不停,但程开甲就像没有听见似的,围着爆心转了整整一圈后才快速离开。返回的路上,李国新忍不住问:“首长,您真的不害怕吗?”程开甲回答说:“害怕。但我更担心我们的核试验事业,因为那也是我的生命呀!”

“创新是科学的生命之源。创新背后是非常艰苦的奋斗,是多种意义上的无私奉献和拼搏”

1984年,66岁的程开甲被调回北京,结束了他在戈壁滩长达20年的坚守。本来,这项安排是考虑他的身体健康,让他回到北京调养。程开甲到北京后,却马不停蹄地投入了新的工作。

翻开他的年表,1984年后的履历密密麻麻:1984年,起草我国第一个抗核加固方案;1986年,参加首届核爆探测学会议;1987年,开辟国内高功率微波研究新領域……1989年往后到新千年,几乎每年他都会出席各种学术会议、作各种学术报告、出版学术论著,还自学了计算机编程。精力之旺盛、活动之频繁堪比壮年学者。

他的目光始终紧盯着理论最前沿,在高温超导物理、高密度固体物理等领域取得了诸多重要成果。为我国发展可控核聚变、高技术武器等尖端科技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在新中国历史上,国家为了表彰为国家国防事业作出巨大贡献的人设立了许多奖项,其中,有六项最高的荣誉:中国科学院院士、“两弹一星功勋奖章”、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八一勋章”、“改革先锋”称号、“人民科学家”国家荣誉称号,目前为止,程开甲是唯一一位六项荣誉齐聚一身的人。

对于个人荣誉,程开甲看得很淡:“功劳是大家的。我们的核试验是研究所,基地所有参加者,有名的、无名的英雄们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去完成的。”“虽然写在立功受奖光荣榜上的名字只是少数人,而我们核试验的光荣属于所有参与者。”

“创新是科学的生命之源。创新背后是非常艰苦的奋斗,是多种意义上的无私奉献和拼搏。”这句话是程开甲对多年科研工作的总结,也是他一生的写照。从1950年回国任南京大学教授,到2013年最后一次公开发表学术论文,他有十年在教书育人、二十年在主持核试验研究、三十年在攻关尖端技术,所有的成果,都奉献给了他深爱的祖国和人民。

2018年11月17日,程开甲于北京逝世,享年101岁。

(责编/李志琛 责校/彭思贝、李希萌 来源/《20世纪中国科学口述史·创新·拼搏·奉献 程开甲口述自传》,程开甲口述,湖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1版;《程开甲》,熊杏林著,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程开甲的故事》,熊杏林著,人民出版社2018年8月第1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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